【養父子】寵壞 by娜可露露(權勢滔天的養父攻x被寵壞的王子病受)

權勢滔天的養父攻x被寵壞的王子病受(賀懷章x紀川)
養父子年上CP。

第一章

  「嘭——」

  一聲悶響,紀川渾身赤裸地從床上摔了下來。

  天還沒亮,昏暗的房間裡他臉色慘白,緊緊闔著嘴唇,躺在冰涼的地板上半天沒敢動彈,連呼吸也屏住了,生怕發出一點不和諧的聲音把床上那人吵醒,那他真是死了算了。

  「為什麼會這樣……」

  紀川腰酸腿軟,身下某處不可言說的部位被折磨過度,有股難以形容的感覺。他腦中一片空白,呆滯地盯著天花板,艱難地調動那顆已經不會運轉的大腦,試圖從中搜索出昨天晚上發生的一切,為眼前的局面找一個合理的解釋。

  昨晚發生了什麼?

  一開始似乎是個巧合,他有個朋友過生日,在一家高檔會所開生日趴,人很多,他被那群人拉著灌了不少酒,喝得頭暈,出去透氣的時候,在走廊裡意外地撞見了賀懷章。

  賀懷章不准他喝酒,尤其不能在外面喝,但他一直不當回事,況且當時已經喝迷糊了,沒反應過來要躲,只呆了一下,主動走過去乖乖地叫了聲「爸爸」。

  賀懷章一身西裝革履,身邊有幾個差不多打扮的人,紀川沒認出是誰,只覺得眼熟,似乎見過的。他顧不上細想,人被賀懷章揪住,拎進了另一個樓層的包廂裡。

  那之後發生了什麼,紀川有點記不清了。賀懷章是有公事要談,毫不避諱地帶著他,另外幾人也無異議,畢竟在旁人看來,他是賀先生唯一的兒子,不是親生勝似親生,是將來最名正言順的繼承人。可惜紀川實在太醉了,狀似正經地坐在那裡,實際上他們談了什麼他一句也沒聽進去。

  後來公事告一段落,包廂裡換了種氣氛,紀川撐不住,靠在賀懷章身邊的沙發上睡覺。不知睡了多久,他感覺到有一雙手伸到腋下,將他抱了起來。他聞到了熟悉的氣息和一陣濃重的酒精味,賀懷章也喝醉了。

  再後來就是災難的開始。

  紀川不知道他是怎麼被抱到床上的,昨夜的種種細節已不可考,連「事發地點」是哪裡他都認不出來,眼前是陌生的房間擺設、陌生的窗簾、陌生的床……

  只有床上那個人是他熟悉的,是賀懷章,是他幾個小時之前還在叫爸爸的男人。

  簡直天崩地裂。

  整整十九年,紀川從沒有過像現在這樣驚慌失措到極點的感受,他想不通他為什麼會跟賀懷章上床了,他祈禱這件事是假的,是他在做噩夢。

  然而,越想忘掉那些畫面就越清晰,他清楚地記得賀懷章是如何分開他的雙腿用力頂進來的,記得那灼熱的脹痛感和肌膚相親的溫度,記得他被吻了,記得激烈纏綿時自己難耐的哭聲——

  「……」

  紀川猛地抬手捂住臉,欲哭無淚。

  就在這時,床上的人突然翻了個身,一陣輕微的響動傳進耳朵,堪比一聲驚雷,紀川渾身一僵,神經瞬間繃緊了,直到賀懷章沒有下一步動作才慢慢緩過來,差點被嚇死過去。

  他無聲地出了口氣,不想繼續待在這兒了,等會賀懷章醒過來他該做個什麼表情?紀川撿起地上零散的衣物,一件件輕手輕腳地穿好,他要先冷靜一下再說。

  推開房間的門,外面是酒店寬闊的長廊。

  清晨時分,住客大多在沉睡,周圍靜悄悄的聽不到一點人聲。紀川往前走了一段,與一位穿制服的工作人員碰見,對方認出他,恭敬地叫了聲「紀少」。

  紀川心裡有數了,這裡應該是他自己家的酒店,雖然沒認出是哪一家。他強自鎮定,若無其事問:「昨天晚上我什麼時候過來的?我爸呢?」

  對方答:「您和賀總一起來的,昨晚十二點左右。」

  「他也喝醉了嗎?」

  「是的。」

  「……」

  紀川心裡一團亂麻,臉色很不好。那工作人員以為他宿醉頭痛,體貼問道:「您需要醒酒湯嗎?」他搖了搖頭,走出幾步又回頭吩咐,「給我爸準備一份吧——對了,如果他問起,就說我昨晚沒在,去哪了不知道。」說完快步走到長廊盡頭,進了電梯。

  ——關於酒後亂性這件事,紀川雖然發懵,卻有他自己的一套理解。

  無論感情上還是人格上,他都對賀懷章抱有充分的信任,他相信他也不是故意的,昨晚的一切純粹是一場意外,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當它沒發生過,他希望賀懷章醉得比自己更嚴重,希望賀懷章一覺醒來完全不記得了。

  可紀川雖然不成熟,卻並不傻,他沒有那方面經驗,作為一個普通的異性戀也不曾特意去瞭解過,但他知道兩個男人要做的話似乎不容易,雙方都沒有意識是不太可能的……不可能嗎?不可能也可能,因為他不願意懷疑賀懷章。

  「賀懷章」,這三個字在紀川心裡具有超脫於親情之上的分量。賀懷章不僅是他的養父,也是他心目中最優秀最成功的男人,如同一面旗幟,高高地矗立在少年成長的山巔之上,承載了他對於「一個男人」全部的憧憬,是他想要效仿的標竿。

  況且,紀川沒聽說賀懷章有男色上的癖好,別說男色,他都沒見過他身邊有女人……賀懷章一向是正經的,就算不正經,也沒人會在自己兒子面前不正經吧?

  紀川沒往那方面想過。

  「叮」地一聲,電梯門開了。

  紀川獨自一人站在電梯裡愣了兩秒,遲鈍地走出去。他提醒自己不要再想昨晚的事,可那些畫面放電影似的在他眼前揮之不去,連細節都歷歷在目。

  他記得賀懷章緊緊扣住他的腰,那是一隻格外修長有力的手,掌心略有一層薄繭,觸碰到皮膚時留下一陣刺癢的感覺,麻麻的。他下意識往後躲了一下,被對方用更大的力量撈回來,按在身下狠狠一撞——

  「……」

  紀川兩眼發黑,失魂落魄地走在酒店大堂裡,與前面那棵一人高的盆景撞了個滿懷。

  他深深吸了口氣,正要快步離開時,身後突然傳來一陣笑聲。紀川聞聲回頭,他的好朋友、昨晚開生日趴的壽星孫轍不知從哪兒冒出來,走過來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紀大少爺,您幹嘛呢?練鐵頭功?」

  紀川一臉菜色,實在沒心情搭理孫轍這個瞎貧的。他轉身就走,被孫轍拽回來,「去哪呀。」孫轍手上沒輕沒重,也是因為紀川自己腰腿酸軟,有點虛,被這麼一拽差點仰頭摔倒。

  孫轍驚了,連忙扶住他:「怎麼了這是?」

  「沒事。」紀川咳了一聲,低低的嗓音似有幾分沙啞。

  孫轍眼尖,瞧見他被衣領遮了一半的鎖骨上有塊明顯的紅痕,先是一愣,然後猥瑣地笑了:「喲,你昨天晚上跟誰睡的,哪個妞這麼辣,不是林朵吧,她答應你了?看不出來啊……」

  林朵是紀川正在追求的女孩,他們同專業的學姐,比他高一年級,追了挺久的,對方一直沒鬆口。此情此景提到這茬兒,紀川的心情別提多複雜了,他心裡罵了句娘,說不是,「是蚊子咬的。」

  「嘖嘖。」孫轍不信,看出他不想說便不再追問了,問他餓不餓,一起吃早飯不。

  紀川想了想,說好,不在這裡吃,換個地方。於是上了孫轍的車,往他常去的那家店奔了過去。

  時值盛夏,八月只剩一截短小的尾巴,過兩天就開學了。

  這個暑假紀川過得醉生夢死,一半時間在旅行,另一半時間踢球唱K打遊戲泡吧喝酒,沒有一分鐘花在學習上。賀懷章很忙,沒時間天天盯著他,不過紀川心裡明白,他平時做了些什麼賀懷章基本都知道,只是對他十分縱容,只要不殺人放火,他幹什麼都行。

  況且他學習成績挺好的,上次期末超常發揮考了全專業第一,還拿了獎學金。當時賀懷章問他:「你獎學金多少,準備怎麼用?」

  紀川很高興,回答說:「八千多吧,我想買車,還差一點錢怎麼辦爸爸?」

  賀懷章問:「差多少?」

  紀川說:「不多不多,你幫我添一點就夠了。」

  然後讓賀懷章幫他添了四百多萬,買了一台騷紅色的法拉利。

  時隔兩個月,紀川坐在孫轍同一款顏色的車裡突然想起這件事,他默默歎了口氣,感慨以後再也沒法坦然面對賀懷章了,像以前那樣撒嬌耍賴更是不可能……該怎麼辦?

  他不想回家,害怕見面。

  正出神的工夫,車又停了,早高峰時間路上很堵,加上沒完沒了的紅燈,要開半座城去那家店,似乎有點太遠了。孫轍沒了耐心,轉頭叫紀川:「祖宗,咱不吃那個行嗎?」

  「行。」紀川脫口而出。

  孫轍一愣,心想這位少爺今天怎麼這麼好說話?擱在平時,他要吃的東西即使用直升機空運也得運到他眼皮底下,都是被他爸慣出的一身臭毛病。不過紀川除了驕縱一點,人還不錯,而且有高出一截的家世擺在那裡,他們同輩的朋友們都願意哄他,說友情也好,利益關係也罷,總之他是交際圈的中心。

  孫轍問:「那你想吃什麼,我們附近找一家。」

  「隨便。」紀川側臉對著車窗外,神色懨懨的,眉眼之間覆了一層陰影。

  這副樣子太罕見了,孫轍覺出不對,開過這段路,找地方停了車,問道:「出什麼事了?這麼嚇人。」

  紀川沒吭聲。

  孫轍說:「林學姐跟人跑了?還是你爸終於給你找後媽了?別一臉地球爆炸世界末日的表情嘛。」

  「……」

  紀川扯了扯嘴角,剛要說話,手機突然響了。

  他低頭去看,螢幕上鮮明的「爸爸」兩個字像一道催命符,嚇得他手一抖,差點把手機摔出去。

第二章

  紀川沒接電話,不知道接了之後會聽到什麼,更不知道該說什麼,他還沒冷靜下來,怕自己聽見賀懷章的聲音會受刺激。好在手機響了兩遍就不響了,他暗暗鬆了口氣,跟孫轍隨便找了一家店吃早餐。

  接下來的幾天紀川一直保持失聯狀態,他躲得遠遠的,賀懷章也沒有再找過他,這十分反常,以前他們有過長時間不見面的情況,但幾乎從來沒有超過二十四小時不聯繫的。

  紀川心中惴惴,愈發覺得他的擔心已經應驗——賀懷章記得那天晚上發生的事。這麼一想,他反而有點看開了,反復不定的忐忑全都轉化成破罐子破摔,不再胡思亂想了。

  但是該怎麼辦,依然很茫然。後天就開學了,紀川暫時住在酒店裡,他叫孫轍陪他一起打遊戲,孫轍一開始以為他出什麼大事了,著實擔心了一下,後來看他情緒還算穩定就不再多想,只在那天早上多嘴地問了一句「你為啥不接你爸的電話」。

  紀川說:「我想不接就不接啊。」

  孫轍對他理直氣壯的態度十分感慨:「你爸對你也太好了吧,上次我跟我爸說,我也想買法拉利,我爸就給了我一張卡,我回頭一查,裡面就二百塊錢,氣得我,哎,還不如每天給我弟的零花錢的零頭。」

  「……」孫轍口中的弟弟紀川略有耳聞,是孫轍他爸在外面帶回來的私生子,紀川表示同情,「你弟上中學了吧,再過幾年就長大了。」

  他話裡有話,孫轍明白,忿忿道,「長大就長大,他還能反天不成?」剛說完就洩了氣兒,一臉喪氣,「我爸要是偏心他,我也沒什麼辦法,誰讓我是廢材呢……哎,還是賀叔叔好,他怎麼對你那麼好,你又不是他親——」

  孫轍尷尬地住口了,看了紀川一眼。

  紀川不介意,聳了聳肩:「因為我從小就聰明伶俐人見人愛唄。」

  「呸。」孫轍笑了起來,「那林朵怎麼不愛你呢?」

  「……」真他媽哪壺不開提哪壺,這人太不會聊天了,淨挑人不愛聽的說。

  紀川把孫轍趕走,一個人在酒店裡待著。這家酒店是他專門挑的,不是賀懷章的產業,也沒有投資,總之是一家與他們毫無關係的酒店。

  然而他也不知道這麼做的意義何在,賀懷章要是想找他,他躲進深山老林裡也得被揪出來,純屬多此一舉。

  開學的前一天,紀川去商場換了一身行頭,從頭到腳都換新了,包括髮型,為的是明天能顯得精神好一點。

  他的學校A大就在本市,當初報考的時候賀懷章親自選的,為此他們還吵過一架,因為紀川最中意的一所大學在外地,他不覺得去外地讀書有什麼不可以,賀懷章卻說不行,說A大比那所更好,紀川就這麼被迫進了A大。

  A大的確很好,可紀川是帶著情緒入學的,對這所知名學府抱有很大成見,看哪兒哪兒不喜歡,直到他認識了林朵。

  紀川特別喜歡林朵,雖然他也不知道自己喜歡她什麼,漂亮?優秀?性格好?大概是吧。可惜發生了這種事,他的心態變得微妙起來,不僅難以面對賀懷章,連帶每天給林朵學姐發的早晚安問候也停了,實在沒心情。

  開學後他就升入大二了,林朵大三,大三下學期可能要去實習了,到時候能見面的機會更少。紀川本來打算叫林朵來他自己家的公司實習,一直猶豫著,沒機會說。

  林朵不知道他的家庭背景,他在學校裡比較低調,他的富二代朋友們全是學渣,要麼出國了,要麼在其他學校,沒有讀A大的,同學認不出他,他也不想主動宣傳什麼,他特別純情地認為,不應該以家世為資本來吸引他喜歡的女孩,以至於現在不知道該怎麼開口。

  話說回來,他還沒對賀懷章報備過,賀懷章不知道他追林朵的事。

  「……」紀川躺在酒店的浴缸裡,幽幽地歎了口氣。

  他以前覺得生活很簡單,為什麼突然之間一切變得這麼複雜?

  時間很晚了,紀川不再想東想西,上床睡覺。睡著之前他玩了一會手機遊戲,本來只想玩一下就算了,沒想到一直玩到後半夜,第二天早上差點遲到。

  他匆匆地洗漱完,穿好衣服,整了整頭髮,戴上耳機就下樓了。

  這家酒店遠離市中心,但是離A大不算太遠,坐地鐵只要幾站地。紀川走出酒店大門,下台階的時候,突然看見前面有一輛車靜靜地停在路邊,似乎有點眼熟。

  他下意識放慢了腳步,凝神細看。

  下一秒,正對他的那扇車窗緩緩降了下來,露出一張熟悉的面孔,正是賀懷章。

  紀川:「……」

  「爸爸。」知道躲不過了,紀川硬著頭皮走過去,「您怎麼在這?」

  「我來找你。」

  賀懷章今天穿了一身煙灰色的西裝,人有氣場,再昂貴的裝扮都成了襯托。他比紀川大二十歲,今年也不過才三十九而已,正是一個成熟男人最富魅力的階段。

  紀川以前沒從「那個角度」打量過他,現在被迫換了種眼光,這才意識到,孫轍一直唸叨的那個問題,的確是個問題。

  ——「你爸為什麼一直不給你找後媽?」

  為什麼呢?他有錢有勢,身材好,相貌出眾,人品也沒得挑,這樣一個人,除非那方面有障礙,否則沒道理一直單身啊。可他是沒有障礙的,紀川親身體會過——

  ……體會過。

  為什麼又想起這個了,想死。

  紀川手腳發麻,五官不聽自己使喚,做不出合適的面部表情。他垂著頭,一時間好像傻了似的,愣在那兒了。賀懷章也不說話,但他一直在看著他,紀川能感覺到他的注視,頓時更緊張了。

  「上車。」賀懷章突然開口,「我送你去學校。」

  「噢……好。」紀川繞到另一面,坐進副駕駛。車子啟動了,引擎的聲音掩蓋了他緊張的呼吸,剛舒了口氣,眼前突然一黑,賀懷章俯身過來,毫無預兆地靠近了他。

  太近了,紀川能聞到對方身上古龍水的味道,他條件反射往後仰,心臟狂跳,整個人幾乎被壓在靠背上,僵硬得像一座雕塑。然而下一秒,「咔」地一聲輕響,賀懷章幫他扣好安全帶,又坐回去了。

  紀川:「……」

  太折磨人了。

  車內氣氛空前地安靜。

  賀懷章專心開車,紀川專心玩手機——表面專心而已,實際上他心裡已經把北冰洋都煮沸了,再醞釀一會,鋪天蓋地翻湧的海水能淹了整個地球。

  他不明白,賀懷章的態度為什麼這麼自然,什麼意思?真的不記得了麼,還是心照不宣,和他一樣不想提了?完全讓人看不透。紀川歎了口氣,手裡的遊戲輸了,他接著玩,點開了下一盤。

  很快,車子開到了A大校門口,剛一停下,紀川第一時間飛速下車,說了句「我去上課了,爸爸」。

  賀懷章叫住他:「急什麼,我有幾句話跟你說。」

  紀川的心猛地提了起來。

  賀懷章說:「前幾天我去外地了。」

  「噢。」什麼意思?

  不給紀川反應的時間,他又說:「今天晚上回家吧,混球想你了。」

  「……」

  混球是他們家養的狗。

  紀川緊抿著唇,眼睛對上賀懷章莫名深邃的目光,渾身的血液幾乎靜止了。

  他輕輕吸了口氣,悶聲說:「好。」

第三章

  A大是一所百年老校,今年夏天剛剛擴建完畢,紀川所在的院系就搬到了擴建後的新校區。

  與老校區相比,新校區的教學設施更加完善,最值得一提的是,這裡新建了一座足球場,以後不用再去那個簡陋的破操場踢球了,紀川很高興,一節大課結束後,他立刻到校足球隊的活動室集合,換上隊服取了球,一群人呼啦啦地奔向了新場地。

  紀川是校隊的主力前鋒,從替補打上來的。當時他剛進校隊,由於喜歡踢前鋒的人比較多,這個位置不缺人,他只是一個第四替補,基本只負責給學長們買水。

  買了半學期左右,他實在是忍不了了,私下找到隊長,給隊長和隊長的女朋友賄賂了兩台新出的愛瘋機,成功擠掉一二三替補和曾經的主力,上位第一前鋒,並且穿到了最拉風的七號球衣,還跟隊長成了朋友——表面朋友。

  隊長叫蔡志成,一場隊內比賽結束,休息的時候,他和紀川一起躺在草皮上聊天,對紀川說:「今天開學第一天,你見著林朵了嗎?」基本上認識紀川的人都知道他在追林朵。

  「沒見著,怎麼了?」紀川抬手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平復下劇烈運動後紊亂的呼吸。

  蔡志成說:「我物件跟我說,咱們學校來了一個奇人,從國外回來的,前些年在美國讀書,不知道為什麼突然回國了,總之他來我們學校讀博,重點是他才二十歲,據說上中學時跳了好幾級,是個高智商的天才,而且長得帥,家庭背景很不普通,現在她們女生宿舍那邊轟動得不得了,全都在打聽這人。今天他來,是林朵作為學生會代表負責接待的——你懂我意思吧?」

  「……」紀川呆了一下,「真假,二十歲讀博,這麼牛逼?」

  「真的。」蔡志成拍了拍他的肩膀,意味深長道,「加油吧兄弟,我看你和林朵八成懸了。」

  紀川不怕:「有什麼關係,她又不是那種人。」

  「哪種人,你以為哪種人?」蔡志成說,「女生嘛,那麼一個金光閃閃的大海歸,又帥又天才又有背景,基本是偶像劇男主標配,哪個女生不心動?就說一件事,今天學生會去接他,不僅有學生會,咱們副校長老張同志都親自去了,簡直是太子駕臨的排場,用四個字形容,那就是‘身分顯赫’,顯赫得要閃瞎我了。」

  紀川「嘁」了一聲:「什麼身分啊?」

  蔡志成神秘兮兮地說:「本市——不,整個北部這一帶最顯赫的是哪家,沒聽說過嘛。」

  「沒聽說過。」紀川笑了一聲。

  蔡志成瞪眼:「賀家呀,她們說他姓賀,好像是賀懷章的什麼人——賀懷章你知道不?」

  紀川:「……」

  「不知道。」紀川拎起礦泉水瓶,從草地上站起來,高高的個子在陽光下投下一道挺拔的陰影,他低頭睨了隊長一眼,「別在這吹牛皮了,女生宿舍瞎扯你也跟著信?我餓了,吃飯去嗎?」

  「好吧好吧,吃什麼?」

  蔡志成很樂意跟紀川一起吃飯,紀川這人挑食,從來不吃學校食堂,每次都帶他吃餐廳,還要高檔餐廳。一開始他很不好意思,以為紀川特意請他吃飯,後來熟悉了才見怪不怪了,只感慨敗家富二代就是毛病多。

  他們一起吃了午飯,期間紀川給林朵發了幾條微信消息,一直沒得到回復,直到下午上了兩節課,快三點了,林朵才說她在忙,未來幾天都忙。

  紀川明白她的意思,是叫他別找她了,以前也是這樣的,客氣又疏遠,可那時他不介意,很願意迎難而上。現在不知怎麼回事,他突然覺得有點索然無味,提不起精神了。

  很煩。紀川用力一扣書,煩躁之餘心裡有點悵然,這是失戀的感覺麼,大概不算吧?他在課堂上發了會呆,強打起精神專注聽課,聽了不到五分鐘,忽然想起隊長蔡志成說的那個人——姓賀?美國回來的?他不記得賀懷章有什麼美國親戚,八成是以訛傳訛,不知怎麼歪到賀懷章身上去的。

  想到賀懷章,紀川更加苦惱,早上分別時那道似有深意的目光電影畫面一般定格在他腦海裡,一重播心裡就有股難以言喻的感覺,他懷疑自己被那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影響了思維,正所謂心裡有什麼眼裡就看到什麼,他竟然覺得自己從賀懷章身上接收到了曖昧的電流。

  ——曖昧?他和他爸爸?怎麼可能呢。

  想得多的人死得早,紀川使勁晃了下頭,想把腦子裡的水晃出去,晃得自己頭暈眼花,噁心想吐。

  終於下課了,他一手拿起今天發的兩本書,另一手攥著手機,做了一番心理鬥爭,終於在全班同學都走光了之後起身離開座位,抱著英勇就義的心情踏上了回家的路程。

  他家住在市內環境最好的那片別墅區,附近有一個天然湖,算是比較出名的景點,一天到晚遊客不斷,路過時能聽到各種各樣稀奇古怪的方言。

  紀川從地鐵站出來,沿湖步行,邊走邊給賀懷章發了一條短信:「爸爸,你在家嗎?」

  今天下午只有一節大課,現在才四點,按理說賀懷章應該在公司,或者在其他什麼地方。不料,一分鐘後紀川收到了回信:「在。」

  只一個字,惜字如金。但通過這一個字他就能想像出賀懷章此時的神情,應該是略顯冷淡的、矜貴的,帶一點若有似無的溫柔,這是他的專屬待遇,只有他能看見他爸爸溫情的一面。

  紀川的心情好了一些。幾分鐘後,到了家門口,大門大開著,他一進門就被一隻哈士奇撲住了,混球幾天沒見他,使勁往他懷裡蹭,蹭了他一身狗毛。

  「別鬧,你好煩哦。」紀川把書和手機遞給迎上來的傭人,揪了揪狗耳朵,半抱半拖地帶混球進門。

  「明叔,我爸呢?」管家在客廳裡做插花,他問了一句。

  「先生在書房,一直等您呢。」

  「……」

  等我幹嘛?紀川剛平復的情緒又緊張起來,他習慣性捋了幾把混球的毛,慢吞吞地走向賀懷章的書房。

  「爸爸?」紀川敲了敲門。

  「進來吧。」

  賀懷章正在工作,手底下擺了一遝不知道是些什麼東西的檔,紀川沒細看,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坐下了,混球緊跟著他,乖乖地趴在他腳邊。

  「明叔說你在等我,有事嗎爸爸?」紀川沒抬頭,一邊擼狗一邊問。

  「沒什麼事。」賀懷章在翻檔,紙頁摩擦發出窸窣的響動,紀川豎起了耳朵,卻聽他說,「你這幾天在外面住,睡的好麼?不認床了?」

  「……」煩心事太多,沒顧上認床。

  紀川說沒有:「就是外面的飯不太好吃。」

  賀懷章看他一眼,輕聲一笑:「那今天晚上想吃什麼?」

  紀川順口報了幾個菜名,賀懷章說好,叫廚師去做,然後繼續看檔不說話了。他在那看,也不叫紀川走,還時不時抬頭看紀川一眼,紀川被看得心裡發毛,憋了一會說:「我要去寫作業了爸爸。」

  賀懷章說:「好,在這寫。」

  紀川:「……」

  人生真是艱難。

  話說回來,以前他們相處沒這麼拘束,他最擅長撒嬌賣乖,膽子又大,從來不怕賀懷章的。賀懷章陪他做作業也並非第一次,他敢在做作業的時候開著電腦在賀懷章眼皮底下玩遊戲,無法無天。現在竟然變成這樣了,有壓力,緊張,想溜。

  ——什麼時候能徹底忘掉那件事恢復正常呢?

  紀川抬頭瞄了賀懷章一眼,不巧,對方也在看他。他心口一緊,衝動地脫口而出:「爸爸,那天晚上……」

  「什麼?」賀懷章神情專注,那眼神海水一樣又深又遠,總是讓人有錯覺。

  紀川心裡怦怦直跳,有點不敢說了,或許本來就不該說,這種事挑明瞭不是更尷尬嗎?糟糕的過程已經發生了,不該把結果也弄得很糟糕。他穩住心神,做了一個深呼吸,突然間覺得有點委屈。

  委屈的是賀懷章不再像以前一樣給他依賴、幫他解決一切難題,反而成了他難題的源頭,讓他心慌意亂不知所措。

  「……沒事了。」紀川輕輕吸了吸鼻子,兩手緊緊扣住座椅的扶手,略低著頭,一臉有事不想說。

  賀懷章從桌後繞過來,站到他面前,俯身按住他的肩膀,「寶貝。」久違的稱呼,紀川鼻子一酸,眼角有點紅了。賀懷章捏了捏他的耳朵,低聲道,「我今天是有一點事想跟你聊,這幾天我在想,你已經長大了對不對?」

  「嗯?」紀川茫然地抬起頭。

  賀懷章說:「長大以後的事,你想過嗎?」

第四章

  長大以後的事……

  紀川想過,踢球的時候他想當球星,唱歌的時候想當歌手,做高數題的時候又覺得他能成為一個偉大的數學家……諸如此類,他的想法特別多,但是這些僅僅是想法,隨便想想而已,沒有一個能夠當作靠譜的人生規劃。

  人生應該怎麼規劃?紀川從懂事起就知道他是賀懷章的繼承人,賀懷章的寵愛和周圍人的討好奉承潛移默化地為他灌輸了這種觀念,他不必考慮自己以後要做什麼,因為他知道他會做什麼,未來的路早已被鋪好,只需讓自己變得優秀一點,優秀得和他爸爸一樣。

  然後,再和他喜歡的女孩結婚,這就是他能想到的全部了。

  可是這也太鹹魚了吧?都沒有屬於自己的理想,紀川說不出口。而且他潛意識裡並不想聊這個話題,長大意味著獨立,意味著脫離父輩的庇護一個人承受磨難,他遠遠沒做好準備。

  「……我沒想過。」紀川仰頭看賀懷章,這麼近的距離,他有點喘不過氣,小聲說,「為什麼突然問這個,爸爸,你有什麼想法嗎?」

  賀懷章搖了搖頭:「我的想法不重要,你是怎麼想的?你想進哪一行,有什麼喜歡做的事麼?」

  他的手按在紀川肩頭,溫熱的掌心僅隔一層單薄衣衫與皮膚緊緊相貼,那溫度有幾分不同尋常的燙,紀川很不自在,下意識往後靠,身體深深地陷進椅子裡,錯開視線道:「沒、沒什麼喜歡的事……」

  「那喜歡的人呢?」

  「啊?」

  「你有沒有喜歡的人。」

  「……」

  喜歡的人?紀川沒搞懂話題怎麼突然轉到這上面來了,他想了想,坦承道:「有。」

  「……有?」肩上猝然一緊,賀懷章嗓音沉沉的,「你在學校談戀愛了?寶貝?」

  「沒談,她不喜歡我,我追了她很久,但是——」紀川有點尷尬,強行轉移話題,「不說這個了,你呢?爸爸,你有沒有喜歡的人,為什麼一直不結婚?」

  這的確是他好奇的。

  賀懷章卻說:「不是你叫我不要結婚的麼,你說不想要後媽。」

  「那是我小時候不懂事。」紀川訕訕地。

  「現在懂事了?那我和別人結婚你不介意麼。」

  「……」

  紀川想像了一下,感情上好像還是不能接受,這些年來始終是他和賀懷章一起生活,如果他們之間突然插入一個第三者,他會很不習慣,會覺得爸爸被人搶走了。

  但是小時候可以無理取鬧,現在沒道理再要求賀懷章保持單身,長大了以後他們遲早要分開,即使捨不得,沒人會跟自己的爸爸過一輩子。

  「我不介意啊。」紀川低著頭,愈發覺得「長大」是一件非常悲慘的事,沒完沒了的難題,一個都解決不了。

  賀懷章聞言鬆開了他,站直身體,卻沒有進一步的言語了。

  過了一會,他伸手揉了揉紀川的腦袋:「走吧,出去看看晚飯好沒好。」

  當天晚上,天黑之後下了場雨。

  紀川臥室的窗開著,他搬了張躺椅靠在窗邊,聽著外面淅瀝的雨聲跟孫轍通電話。

  「我好煩啊,活著怎麼這麼痛苦?」

  「……」孫轍噎了一下,「得了吧少爺,你還痛苦?大街上隨便拎一個都比你苦。」

  紀川哼了聲:「是嗎?看來全國人民都生活在水深火熱中。」

  「對了。」孫轍突然說,「最近你家是不是來了一個親戚啊?」

  「什麼親戚?」紀川莫名其妙。

  「沒有嗎?我聽我媽說的,路過時無意間聽到一句,那可能聽錯了吧。」

  電話掛斷後,紀川去洗了個澡,早早就睡下了。可能由於白天情緒太豐富,胡思亂想過多,夜裡他做了一個夢,夢到了很久以前的一些事。

  那時他才七八歲,正是小男孩最皮的年齡段,但他很乖,不怎麼闖禍。而賀懷章當時也與現在不同,具體是哪裡不同一兩句說不清楚,實際上早些年的很多事紀川都不太記得了,他太小,見到的事情未必理解,理解了也難以記住,最後只留下一個模糊的印象。

  他記得賀懷章常常穿一身黑色的衣服,西裝,或者風衣,那種打扮很酷,像電影裡的男主角。賀懷章還不愛笑,換個詞形容,是有點陰沉,那眼神冷得像鐵,他身邊的下屬和他們家的傭人沒有不怕他的。只有紀川不怕,因為賀懷章會換一副面孔,每次回家都給他買糖,買各種各樣的零食。

  以至於小紀川養成了習慣,天天眼巴巴地等爸爸回家,等到了之後,第一件事是去翻賀懷章的大衣口袋。

  但是賀懷章並非每天都回家,他有時夜不歸宿,或者深更半夜才回來。那時紀川已經敢一個人睡覺了,他有自己的小房間,賀懷章便帶著一身寒氣進來找他,蹲在他床邊,揉揉他的臉,問他今天有沒有好好上學,自己在家過得開不開心……這種日復一日沒什麼新意的問題。

  有一次,小紀川問:「爸爸,你為什麼回來這麼晚?」

  賀懷章說:「因為忙。」

  小紀川不高興:「那你能不能不忙了呀,我今天在院子裡種了一片花,想叫你幫忙,你都不在,我好累啊。」

  「種花幹什麼?」

  「送給你呀。」

  「……」

  「你要過生日了哦。」

  「……」

  賀懷章沒說話,低頭親了親紀川的臉。

  可惜,後來那片花沒長出來,連是什麼品種紀川都不能確定了,只記得他的花被他種死了,他趴在沙發上大哭,保姆阿姨怎麼哄都哄不好。

  最後是賀懷章從外面買了上百株新鮮的玫瑰花,一株一株栽進泥土裡,為他栽了一片小玫瑰園。

  那些玫瑰格外漂亮,比任何地方的都漂亮,尤其在夢裡,紀川的記憶為它們加了一層金光閃閃的濾鏡,這世界上再也沒有比那更美的東西了。

  ……

  時隔這麼多年,紀川已經很久沒想起這件事了,今天不知怎麼,夢裡又複習了一遍當時的心情。他悲催地想,不會是要發生什麼壞事吧?聽說夢都是反的……

  算了,再壞又能壞到哪去。

  他伸手按掉床頭的鬧鐘,又睡了一會,踩著遲到線去上課,出門的時候賀懷章已經走了,在客廳的茶几上給他留了一張便簽,上面寫:今天我有事去你們學校,等會見。

  「……」

  紀川反復讀了幾遍,滿腹疑問地拐進廚房,叼了一片麵包出來。

第五章

  今天和往常一樣,坐地鐵去學校。紀川的法拉利買了之後沒開過幾次,一是開跑車上學太高調了,二則因為他開車技術不過關,駕照怎麼考下來的自己心裡有數。

  紀川習慣性戴著耳機,耳機裡的英語聽力堪比催眠曲,他昏昏欲睡地想,賀懷章說的「有事去你們學校」是指什麼事?不會被別人說中了吧,那個牛逼轟轟的美國博士真是他們家親戚?

  想也想不出結果,到時候自然就知道了。他出了地鐵,直奔學校,今天上午和昨天一樣,只有一節大課,恰好安排在早上第一節是最討厭的,但是也還好,上完課沒事做了可以去踢球。

  就在這個九月末,他們校足球隊將和隔壁大學舉辦一場比賽,名字叫「聯誼杯」,顧名思義,表面打著踢比賽的幌子,實則是為了給在自己學校找不到女朋友的單身隊員們一個機會,讓他們和隔壁學校進行聯誼。

  紀川對聯誼沒什麼興趣,但他很想贏,因此在隊內練習的時候格外認真。

  今天氣溫很好,昨夜的那場雨將人造草坪洗刷了一遍,足球場上一大片綠色方方正正,一群穿隊服的男生奔跑在上面,隨著一聲哨響,練習結束了。

  紀川按住膝蓋喘了會氣,接過蔡志成遞給他的水,喝了兩口,將剩下的抬手澆在頭上,然後長長吐了口氣,和隊友們一起往場外走,去旁邊的石階上休息了。

  這時還不到中午下課時間,足球場遠離教學樓群,附近只有一棟實驗樓,基本沒什麼人路過。他們十幾個高個子男生並排坐在石階上,東倒西歪地喝水閒聊。

  閒聊的內容無非是「某某球星昨天晚上比賽發揮不好」、「某某院系的系花身材超棒,目測有D」,或者聊一聊最近上映的新電影。紀川沒參與話題,他坐在最高一層的台階上慢悠悠地伸了個懶腰,突然,底下有人喊:「哇,你們看那是誰?」

  「喲,林朵。」

  「是林朵啊,另一個呢?她身邊的男的是誰啊?」

  「……」

  紀川聞聲抬頭,和他們一起往對面看。只見足球場的另一邊,一男一女從左側的大門進來,沿著草坪的邊線並肩往右走,那邊是通往實驗樓的近路。

  雖然相隔挺遠,但林朵的身影紀川再熟悉不過,只一眼就認出了她。紀川沒吭聲,他旁邊穿11號球衣的隊友說:「是那誰唄,就是昨天新來的,美國回來的天才——他你們都不認識?不關注熱點新聞啊,連我們宿舍樓管大媽都知道的。」

  「對。」蔡志成接了一句,「就是他。」

  另一個隊友說:「那林朵怎麼和他在一起,什麼情況?紀川——川哥?你怎麼看?」

  紀川微微皺眉,說不知道。

  11號說:「還看什麼看,多明顯,聽說那位家裡特有錢,林朵要是跟了他就嫁入豪門了,她還不上趕著倒追?你們看她笑得多開心,她對我們紀小川可不是這樣的,平時那股愛搭不理的高冷女神勁兒,現在全攢著倒貼給美國富二代了。」

  人群一陣爆笑,蔡志成說:「得了吧你,屌絲本性暴露了,吃不著葡萄說葡萄酸。」

  「沒啊。」11號不服,「有些女生就是這樣,愛慕虛榮,懂吧?」

  紀川面色一沉,心裡極不舒服,冷聲道:「又不是所有女生都這樣,她不是那種人,我以前送她包她都不要,她——」

  「哈?」11號打斷他,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歎氣道,「弟弟,我就說你太天真了,根本不懂怎麼泡妞。你送她包她不要?你以為她很清高麼?知不知道那包都成女生宿舍的一個梗了,你送她LV,她拿給室友炫耀,室友說不可能,看著好像高仿,叫她拿去專櫃驗貨,她氣得不行,覺得丟面子沒去,轉頭就給你退回來了,告訴你太貴重的禮物收了不合適,把你忽悠得死心塌地——這是我女朋友告訴我的,她們整棟樓都知道,管那叫‘薛定諤的LV包’,沒人知道真假。話說回來,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可真捨得。」

  「……」紀川愣住了,半天沒說話。

  氣氛也僵了,一堆同情的目光投到他身上。而同一時刻,足球場的另一邊,那兩人突然停下了腳步,林朵站在原地不動,她身材高挑,踩著高跟鞋,然而身邊那個男的比她還高出一頭,可惜太遠了看不清容貌。只見那人突然回身站到林朵面前,抬手伸向她的衣領,似乎要解她的衣服。

  事情來得太突然,這邊一群人看傻了,有人嘖了一聲:「幹什麼呢,光天化日的……」

  「美國富二代也不能公然調戲女同學啊!」

  「什麼調戲,那能叫調戲嗎?我看人家挺樂意的。」

  「哪有,你看林朵一直往後仰,明顯是不太高興啊!敢怒不敢言吧?」

  「哎哎,紀川!你幹嘛去?!」

  「……」

  蔡志成猛地站了起來,眼睜睜看著紀川跳下台階,大步跑過草坪,像一隻失控的豹子似的跑到了對面,然後速度慢下來,幾步走過去,走到那個美國富二代面前,猛地將他從林朵身上拉開,照臉一拳!

  「臥槽,牛逼!」11號使勁鼓掌。

  蔡志成踹了他一腳:「別他媽起哄,去幫忙——不對,去拉架啊!」

  一群人連忙跟過去,趕到的時候紀川已經和那人廝打了起來,兩人你來我往,誰也不甘示弱。但顯然紀川擁有更豐富的打架經驗,場面上略勝一籌,那人被按倒在草地上,紀川抓起他的衣襟,氣憤道:「死流氓,要不要臉?」

  「……」

  那人沒吭聲,林朵似乎嚇傻了,目瞪口呆地站在一邊,不知所措。

  蔡志成一看,紀川沒吃虧,於是不太想拉架了,慢吞吞地走過去,裝模作樣說:「哎,幹嘛呢你們?有話好好說,別打架呀。」這麼說著,卻不伸手幫忙,任由那人被紀川壓著。

  不料,紀川竟然沒壓住,那人猛地一掀,他們的位置掉了個個,紀川被壓在了身下。他一時沒有防備,被掀過去時手指豎著杵進草皮裡,疼得鑽心。

  他頓時僵住,整張臉都白了,冷汗順著額頭淌下,半天沒回過神。

  隊友們一愣,連忙把壓在他身上的人拽走,蔡志成扶起他:「怎麼了?碰到哪兒了?」

  「……」紀川甩了下手指,指甲縫流血了,「沒事。」他搖了搖頭,強忍著疼痛推開蔡志成,走到剛才那人面前,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林朵,剛要說話,不知是誰突然喊了句:「臥槽,老張怎麼來了?……還有趙主任,還有一個,那是誰?」

  大家紛紛回頭,只見副校長老張和趙主任簇擁著一個深色西裝的男人走了過來,那架勢好像總統出訪,老張全程陪著笑臉,把人領了過來,正是賀懷章。

  到了他們跟前,老張看見這雜亂的場面先是一愣,肅容道:「怎麼回事,打架了?」

  「……」

  沒人回答。作為學生會副主席,林朵兩手發抖,硬著頭皮上前一步,開口解釋。

  她解釋了些什麼紀川沒注意聽,自看見賀懷章的那一刻起他就有點慫了,貓在蔡志成身後,祈禱他爸爸看不見他。然而,從小到大他和賀懷章躲貓貓幾乎沒有成功過,現在也一樣,那道熟悉的聲音從幾步開外的地方傳到耳邊,叫他:「紀川,過來。」

  「……」

  眾目睽睽之下,紀川只得乖乖走過去,他略低著頭,叫了聲「爸爸」。

  賀懷章突然伸出手,將他藏在身後流血的右手抓到前面,皺了皺眉問:「怎麼搞的,疼嗎?」

  紀川不回答,只管低著頭,一聲不吭。

  賀懷章的目光越過他,往人群裡一掠,突然叫了個名字:「賀亭。」

  紀川一怔,猛地回頭,剛才跟他打架的那個美國富二代應聲走了過來,一臉不情願的樣子站到他身邊,管賀懷章叫了聲「舅舅」。

  紀川瞪大眼睛,似乎想起了什麼,詫異道:「賀亭?」

  那個叫賀亭的少年冷哼一聲,拿眼角瞥他,那眼光彷彿淬了冰似的,高貴冷豔的冰渣子掃了紀川一臉。

  紀川:「……」

  果然,這樣就很眼熟了,人長大以後相貌會變,討厭的本性大多一如既往——原來這貨後來去美國了?還以為他在日本呢。

  紀川的思緒恍惚陷入回憶裡,這裡卻不是一個適合敘舊的好地方。張副校長擺了擺手,叫無關人等散了。蔡志成欲言又止地看了眼紀川,紀川對他比手勢,示意回頭再說。

  林朵也走了,在場的只留下他們幾個人。然後賀懷章與張副校長客套了幾句,道了謝,又分別道別,一切結束後帶他們往校外走,邊走邊道:「今天我來給賀亭辦點手續,剛辦完了——這麼多年沒見,你們還認識麼?」

  「不認識。」兩人幾乎異口同聲。

  賀懷章皺起眉,牽著紀川的手,偏頭看了賀亭一眼:「不認識?回國之前你不是在電話裡打聽他麼?問我他是不是在A大讀書。」

  「隨便問問而已。」迎著紀川的目光,賀亭一臉別人欠他二百萬似的很不高興。紀川仔細看他,發現他與小時候完全不同了,雖然小時候長什麼樣過了十幾年也記不太清,可紀川能夠確定,絕不是現在這樣。

  現在的賀亭竟然有幾分神似賀懷章,果然有血緣關係到底不一樣麼?他是賀懷章的姐姐賀靈芝的兒子,紀川不記得賀靈芝長什麼模樣了,照這個相似的邏輯推算一下,大概也與賀懷章特別像吧。

  眼睛在賀亭臉上瞟了一圈,看見被自己揍了一拳的地方有點青腫,紀川這才想起自己手還傷著,他低頭一看,手指竟然還在流血,止不住。他拉了拉賀懷章的袖子,口吻不自覺帶了幾分撒嬌似的抱怨:「爸爸。」

  「嗯?」賀懷章順著他的眼神看去,頓時眉峰一緊,「這是你們倆打架弄的?——賀亭,怎麼回事?我叫你回國是為了讓你打我兒子的?」

  「……」紀川有點尷尬,他以為賀亭會說「是他先打我的,你看我的臉」,如果真這麼說,他就要告發他光天化日之下欺負女同學的光榮事蹟。可惜賀亭竟然什麼都沒說,還是一副拽了吧唧的樣子。

  賀懷章顯然也對自己的外甥十分瞭解,不想多說,只對紀川道:「先帶你們去醫院吧,處理一下。」

  沒想到,這一處理還真處理出問題來了,賀亭的臉好說,擦點藥就行。紀川的手去拍了個片,醫生說骨折——手指頭骨折,兩根。

  紀川有點懵,本來也很疼的,可醫生說完之後他感覺比剛才更疼了,好在處理傷口時給打了麻藥,弄完之後又包紮,包成鼓鼓的一團,回不了彎。

  醫生說:「傷的是右手,日常生活不方便,小心一點,叫家人幫忙吧,洗澡的時候注意別沾水。不嚴重,很快就好了。」

  紀川道了謝,離開醫院之後腦中不斷重播醫生說的話,想到洗澡的時候他愣了一下,下意識看了賀懷章一眼,那股暫時被忘卻的緊張與尷尬又回來了。

  他不禁感慨自己怎麼這麼倒楣呢?都是賀亭這個傻逼的錯,他不好好在國外待著,回國幹什麼?

  回國幹什麼……

  紀川猛地想起賀懷章剛才說的話:「我叫你回國是為了讓你打我兒子的?」——原來是他爸爸叫賀亭回國的麼,為什麼?紀川心裡麻麻的,忽然有股說不清的感覺,總之並不是開心。

第六章

  下午有課,紀川請假了,跟賀懷章和賀亭一起回了家。就在剛才,從醫院回家的路上他聽到了一個噩耗——從今天起,賀亭要住在他們家了。

  這是一個實實在在、毫不摻水分的噩耗,紀川心裡難受得要死,很想對賀懷章大喊一句:「我不同意!」但是不行。

  其實早在十三年前,在紀川六歲的時候,賀亭就曾經來他家借住過一段時間。據說,當時是因為強勢的賀靈芝和她那位懦弱隱忍的丈夫終於過不下去了,兩人鬧離婚,整日大吵大鬧、砸東西,小賀亭沒人管,只得他舅舅賀懷章來管。

  那一年,賀懷章正處於事業轉型期,是最忙的時候,忙到常常不回家,恰好當時紀川又總是生病,大病沒有,小病不斷,三天兩頭感冒打針,一打針就掉眼淚,哭著說想見爸爸,讓爸爸回來陪我。

  賀懷章心疼得不得了,只要是在市內,不吃飯也要抽時間回家陪紀川一會。後來紀川病好了,黏人的毛病卻沒改掉,像一隻小跟屁蟲似的整天跟著爸爸,賀懷章一出門,他就問去哪裡,能不能帶他一起去。

  那天,賀懷章接到姐姐賀靈芝打來的哭訴電話,得知因為父母吵架、家裡氣氛惡劣,小賀亭離家出走了,到處找都找不到。

  賀懷章只得派人去找,自己也親自去了。他出門的時候,紀川從沙發上跳下來,第一時間戴上帽子圍巾手套,拍了拍自己身上毛絨絨的大衣說:「爸爸,我準備好了,我們出發吧!」

  賀懷章沒辦法,只得把小跟屁蟲抱進車裡。

  紀川隱約記得,那是一個冬天的午後,他們找賀亭找了很久,太陽都快落山了,去了很多賀亭可能會出現的地方,最後發現他竟然躲在學校的一個角落裡。

  是紀川最先發現的。

  那所小學有一座巨大的戶外滑梯,滑梯的造型十分卡通,底下有一個半人高的塑膠小山洞,特別小,而且被擋住了,很難發現。紀川被賀懷章牽著走過去的時候,耳朵一豎,聽見那邊有動靜,便甩開賀懷章的手,噔噔跑過去了。

  他看見了「山洞」,膽子很大地鑽進去,裡面空間狹小,天快黑了,光線暗得幾乎看不見,他只往前走了一步,就撞到了一個人身上。

  紀川大吃一驚,回頭喊:「爸爸,這裡有一隻小孩!」

  當時賀亭已經凍僵了,團成一團瑟瑟發抖,似乎還有點感冒,時不時咳嗽一聲。但並不影響說話,他才七歲,長大後身上那股睥睨凡塵的高貴冷豔氣息就已經初顯端倪,他不滿意地瞪了紀川一眼,啞著嗓子說:「你才是隻呢。」

  紀川:「……」

  後來,賀亭被紀川從洞裡拖了出來,賀懷章帶他們回家——賀靈芝原本想把自己兒子帶回去的,但不知道為什麼,紀川感覺她好像也有點怕賀懷章,總之一切安排都聽賀懷章的,叫她先把自己離婚的事處理好再說,她就走了。

  然後賀亭在紀川家裡住了兩個月,這漫長的兩個月,紀川一天都不高興。

  可能與天生的高智商有關係,賀亭是個非常特別的小孩,特別聰明,也特別討厭,他好像故意跟紀川過不去,不論是日常用品也好,衣服也好,遊戲機也好,賀懷章問他喜歡什麼時,他就指著紀川說:「要和他一樣的。」

  於是他們背著一模一樣的書包,打扮得一模一樣去上學,還要比個子,他比紀川大一歲,揚起下巴,眼睛從上往下睨著紀川,傲慢地說:「你怎麼這麼小?小不點,又小又笨,小笨蛋。」

  紀川被氣死了,回家摟著賀懷章的脖子告狀:「爸爸,你讓他走,我不跟他玩了。」

  賀懷章問:「怎麼了,為什麼?」

  紀川說:「他罵我。」

  賀懷章說好:「我知道了,我等會就幫你教訓他。」

  紀川很高興,爸爸果然是向著他的。於是當賀懷章去找賀亭談話的時候,他悄悄地躲在門後偷聽,令人失望的是,賀亭沒挨打,也沒挨罵,他爸爸竟然語氣很好地哄賀亭,讓賀亭和「弟弟」好好相處,不要吵架,還管賀亭叫「亭亭」,紀川心想,又不是女孩子,難聽死了。重點是他爸爸幹嘛要哄他,還騙他說會教訓他,原來私下裡對賀亭這麼好。

  紀川覺得自己被欺騙了,氣得回到房間大哭一場,越哭越傷心,他認為爸爸變了,再也不是以前那個只對他一個人好的爸爸了。

  也正因為如此,他更加討厭賀亭,偏偏賀亭本人沒有自覺,天天往他眼皮底下湊,說的那些話自然也是很討厭的,除了將「討厭」兩個字越描越重,沒有別的效果。

  所以等到兩個月後,賀靈芝終於離了婚,要帶賀亭出國的那一天,紀川特別高興。

  臨別之前,賀亭問他:「我去日本以後,你能給我打電話嗎?」

  紀川開心地說:「不能!」

  一句「不能」,他們十三年沒聯繫過。

  紀川對此無所謂,實際上如果不是現在又見到,他差不多已經把賀亭這個人忘乾淨了。如今舊恨才消又添新仇,賀亭回國幹什麼?紀川完全能想像出以後的種種不開心,這日子沒法過了。

  他回到家以後,把自己鎖進房間裡,默默地跟混球玩了一下午,賀懷章和賀亭在樓下說了些什麼一句也不想聽。快到晚餐時間,紀川給孫轍打電話,說自己骨折了,需要安慰。

  孫轍嚇了一跳:「怎麼弄的?在哪家醫院,我去看你。」

  紀川說:「不用,已經出院了,你請我吃頓飯就行。」

  孫轍一聽就知道不嚴重了,爽快地答應,約了一家餐廳。出門的時候,紀川不得不下了樓,賀懷章在樓下客廳坐著,家裡新來的那位不知所蹤。

  紀川走過去,抿了抿唇,若無其事說:「爸爸,我出去一趟,約了朋友,不在家吃了。」

  賀懷章問:「哪個朋友?」

  「孫轍。」

  「早點回來。」賀懷章坐在沙發上,西裝外套已經脫了,身上只一件襯衫,那款型十分襯身材,抬手拿東西時明顯勾勒出肩臂上線條鼓起的肌肉,那股潛藏在正經裝束下不為人知的力量感,是他熟悉的。

  「……」紀川頓時又想到了那些不該想的畫面,耳根一熱,連忙低下頭,輕聲說了句「好」,匆匆地出門了。

  二十多分鐘後,到了和孫轍約定好的地點。礙於紀川是「傷殘」人士,點菜時孫轍特地幫他點了一份大骨湯,問他:「我體貼不?」

  紀川沒心情貧,喪氣地說:「孫哥,我以後恐怕要有和你一樣的煩惱了。」

  孫轍兩眼冒出八卦之火:「不會吧?你爸也帶回來一個私生子?」

  「……」紀川撇了撇嘴,「不是私生子,是他外甥,賀亭,賀亭你知道嗎?你可能不知道,就是——」

  「我知道,他媽和我媽是朋友,原來那個親戚是他啊。」孫轍說,「他怎麼了?不就是個外甥嘛,又不是你爸自己的兒子。」

  「我也不是我爸自己的兒子啊。」

  「……」

  這句說得有歧義,紀川也意識到不對,解釋說:「我沒別的意思,就是有點……有點鬱悶。」

  孫轍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了,紀川是覺得自己對賀懷章來說,可能沒有賀亭親?還是什麼意思?

  這種話沒法說得太直白,孫轍以前想過,他們那圈朋友其實背著紀川討論過——賀懷章的繼承人會是紀川嗎?他們父子情深,看上去一定是的,可誰也不知道賀懷章以後會不會搞個親生兒子出來,繼承家業這種事,代入自己想一想,誰願意交給一個毫無血緣關係的外人呢?那不是江山旁落麼?

  孫轍咳了一聲,安慰道:「你別想太多,順其自然吧,賀亭畢竟姓賀,他為什麼隨母姓你還不明白麼?他們賀家這輩就這一個,你沒必要跟他爭,反正賀叔叔對你好,總不會虧待你的。」

  「……」紀川聞言一愣,「我不是說這個……」

  孫轍有點尷尬:「啊?那你說什麼?」

  「……」

  紀川說不出話了。

  本來他不高興是因為家裡突然來了一個「第三者」,他爸爸的愛分給了另一個重要的人,因此感到說不出的難受。可孫轍這番話聽到耳朵裡,他竟然有種猛然驚醒的感覺,原來外人是用這種眼光看他的嗎?那賀懷章呢?

  賀懷章心裡是否也有一桿親疏分明的秤,從一種他不曾想過的角度衡量他?

  紀川突然想起昨天晚上,賀懷章那麼正式地找他聊天,問他以後想做什麼,想從事什麼行業……這不會是暗示吧?暗示他應該自己去找工作,所以才叫賀亭回國,因為要把賀亭放在身邊,當成繼承人親自培養?

  似乎說得通了。

  紀川心臟猛地抽緊,有點喘不過氣。他不看重什麼家業不家業的,可如果賀懷章真的這麼做了,顯然表明了他在他心裡並不是最重要的,無論他們關係多好,他還是不把他當親生兒子看待,親疏有別,真的是親疏有別麼?

  ……不會的。

  他們這麼多年的感情,他爸爸心裡最重要的人不是他還能是誰呢?怎麼可能不是他?

  在孫轍的注視下,紀川低頭攪了攪湯匙,食不知味地喝了一口。

第七章

  回家時很晚了,門庭下亮著一盞暖黃的燈,混球趴在燈下打盹,聽見動靜,腦袋倏地抬起來,那雙狗眼都沒睜開就認出了紀川,四爪一抬,飛奔到他身上。

  「你在等我麼?」紀川拍了拍混球的頭,沒心思哄牠,強打起精神進了門,客廳裡賀懷章和賀亭都在,似乎在聊什麼開心的事,氣氛看上去很融洽,紀川的情緒頓時更加低落了。

  「爸爸。」他小聲叫了一句,算是打過招呼。叫完牽著混球往樓上走,再多一個字都沒有了。賀懷章也沒什麼反應,只點了點頭,好像完全看不出他心情不好似的,和平時一樣自然。

  紀川非常失望,鬱結之氣從頭籠到腳,連混球都發現他不對勁了,討好地舔了舔他的手背。紀川忍住不開心,使勁揉了混球一把,把牠交給傭人,自己回臥室去了。

  十一點,平常這個時間該睡覺了,紀川不想睡,想玩遊戲卻沒法單手操作,書也看不進去,他拉上窗簾,打開電腦放了一部電影,在男女主角相會時纏綿的背景音樂裡發了會呆,覺得無聊,又換成戰爭片。

  戰爭片也沒什麼好看的,完全不能分走他的注意力,還不如看AV。他以前看過AV,或者可以這麼說,沒有哪個男人在青少年成長時期沒看過AV,紀川算是不太早熟的,第一次對「女人」這種生物產生好奇是十六歲的某一天。那天孫轍送給他一個U盤,神秘兮兮地描述了一番,他嘴上說著「有什麼大不了的」,回家後卻遲遲不敢播放,猶豫了半宿,確認家裡所有人都睡了,才躲在被窩裡悄悄看了起來。

  結果他太緊張了,沒發現自己沒戴耳機,幾乎從頭到尾都開的外放,那外放聲音不算大,可深更半夜特別抓耳,被出來倒水喝的賀懷章聽見了。

  賀懷章很照顧他的面子,沒有當場戳穿,只在第二天早餐時委婉地說了幾句,其中有一句是:「好奇可以,不准隨便實踐。」

  紀川裝作聽不懂,一臉不關我事的樣子埋頭吃飯。

  後來私下又看了幾次,很快好奇心褪盡,那東西就失去了吸引他的魅力,他自認是個有品味的人,即使不是,也要爭取做個有品味的人,精神層面向賀懷章看齊,絕不肯低俗下流,AV這玩意兒肉慾太甚美感全無,毫無疑問是下流中的下流。

  但不得不承認,某些煩躁得控制不了自己的時候,肉慾發洩是轉移注意力最快的方法之一。

  紀川呆呆地盯著螢幕,猶豫要不要放個AV看看,先暫時緩解一下心情。可他電腦裡好像沒有片子了,孫轍給他的那些早就刪了,他自己不知道去哪找,網上一搜全是疑似病毒網站。

  紀川的求知精神被勾了起來,跟病毒網站鬥智鬥勇,終於找到一個能線上播放不用下載垃圾軟體的,他隨便點了一個視頻,畫面開始動了,先出場的是一個男人,沒穿衣服,躺在床上自己動來動去,沒幾秒,伴隨著時高時低的喘息,鏡頭外腳步聲漸漸接近,另一個人出現在畫面裡,也是男的。

  紀川一愣,就一眨眼的工夫,後來那個男的就把床上那人按倒在身下,兩人滾作一團親了起來。

  「……」

  AV看過,GV還是第一次。紀川整個人都毛了,滑鼠停在「關閉」鍵上遲遲沒按下去。

  他彷彿被人定住了,僵硬地看著螢幕。螢幕裡的兩個男人結束了色情感十足的吻,撫摸彼此的身體,其中一個挺起腰,往另一個兩腿之間頂弄,不停地聳動著胯……

  紀川簡直要瞎了,連忙尷尬地關掉網頁。桌上有瓶飲料,他擰開瓶蓋喝了一口,平復下大受刺激的心臟,身上卻還是覺得躁得慌,很不舒服。

  太晚了,該睡了,煩心事明天再解決。

  紀川鬱悶地吐了口氣,用左手慢吞吞脫掉上衣,剛把褲子解開往下脫,單手脫到膝蓋時,突然有人敲門,門外傳來賀懷章低沉的聲音:「睡了麼?」

  紀川眼皮一跳:「馬上睡。」

  賀懷章說:「我能進去麼?」

  「……」

  進來幹什麼?是因為看出他心情不好來安慰他的嗎?紀川心裡的失望漸漸化開,變得有點委屈,並且又有底氣了。他說等一下,然後手腳並用踢開褲子,拿起床頭的睡袍換上,繫腰帶的時候左手卻不太靈活,半天沒繫上,只得隨便繫了一下。

  收拾好了,紀川打開門,側身讓賀懷章進來:「有什麼事,爸爸?」

  賀懷章低頭看了看他受傷的右手,溫聲道:「沒事麼?我以為你需要幫忙,寶貝。」

  「幫什麼忙?」紀川剛提起一點的精神又低了下去,失望道,「不用了,我自己可以的。」

  「洗澡了麼?」賀懷章突然靠近了一步,手伸向他睡袍的腰帶。

  紀川渾身一僵:「爸、爸爸……」

  賀懷章沒應聲,修長的手指解開了他繫得亂七八糟的帶子,那動作好像慢放一樣,極有耐心,對紀川來說卻無疑是一種折磨。

  「爸爸……」

  他又叫了一聲,尾音幾乎發顫。賀懷章卻很平靜,幫他把解開的腰帶重新繫好,繫成了一個工整的結。

  紀川一顆心落回嗓子眼裡,剛剛鬆了口氣,下一秒,賀懷章摸了摸他的頭,不容置疑地說:「去洗澡,早點洗吧,我也想睡了。」

  紀川:「……」

  不想洗怎麼辦……

第八章

  紀川的房間自帶一間大浴室,浴室地板鋪著水藍色瓷磚,牆壁上掛一面佔了半面牆的巨大鏡子,正對浴缸和花灑,他光腳站到花灑底下時,從鏡子裡看見了有點不安的自己。

  可賀懷章的表情太正常了,彷彿這只是一件再普通不過的事,兒子手受傷了,爸爸幫忙洗一下澡,有什麼問題麼?……沒問題,確實挺普通的。

  所以說,他爸爸果然不記得了吧?

  紀川不知道該不該慶倖,好像沒區別,不管賀懷章記不記得,這種時候他都沒法坦然。

  「自己脫?」正走神,耳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紀川一驚,不知什麼時候賀懷章站到了他身後。距離很近,他恍惚間沒反應過來聽見了什麼,下意識一回頭,下巴就撞在了對方的肩膀上。

  「爸爸……」紀川不想反應得太突兀,悄悄往前挪了一點距離。賀懷章卻伸手一撈,兩臂穿過腋下環在他腰上,從背後抱住了他。

  「……」不是抱,只是幫他解腰帶而已。

  紀川努力控制自己不要想太多,不要發抖,冷靜點,很快就結束了,「爸爸,你快點。」他忍不住小聲催促,賀懷章果然加快了動作,一把抽掉他腰間的繫帶,將睡袍從他身上脫了下來,掛在旁邊的牆上。

  睡袍裡面近乎全裸,只剩一條內褲。紀川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在抖,只感覺賀懷章併攏的手指往他內褲裡伸了一點,然後輕輕勾住布料,往下一拉,沿著他的腿,一直拉到膝蓋下面。

  他不敢給任何反應,生怕自己表現得太反常,像一尊蠟像似的站著一動不動。賀懷章突然拍了拍他:「抬腳。」他乖乖照做,將內褲從腳踝脫了下去。

  現在身上沒有遮擋了,浴室的燈太亮,他不想看對面的鏡子裡自己是什麼表情,恐怕不會太好。相比之下,賀懷章一點不正常的神態都沒有,很自然地幫他打開了花灑。溫水從頭頂澆下來,他渾身一顫,覺得應該說點什麼緩解眼下尷尬的氣氛,否則這股沉默壓得他快要窒息了。

  「爸爸,你洗過了嗎?」問題太爛,還不如不說,紀川連忙改口,「我可以自己洗的,你等會幫我擦一下就好了……」

  賀懷章卻道:「我也沒洗,一起吧。」

  說著就當著他的面開始脫衣服。

  紀川慌了:「不、不方便吧,這裡太小了。」

  「小麼?」賀懷章正在解皮帶的手一頓,看了他一眼,「我們很多年沒一起洗澡不習慣了吧,你好像有點害羞,寶貝?」

  「我沒有!我就是——」

  「就是什麼?」

  「……」

  紀川說不出話,幾乎討饒地看著賀懷章。賀懷章也在看他,伴隨淅瀝的水聲,那表情再平靜不過,似乎不論發生什麼都不能在他眼裡掀起一點點波瀾,既平靜又深沉。

  對視了幾秒,紀川奇異地被感染了,「那好吧……爸爸。」他往旁邊讓了讓,花灑的範圍稍微有點不夠大,在蒸騰的水霧裡他們被迫站得很近,賀懷章同樣赤裸的身體就在眼前,紀川馬上後悔了,他以前不是沒見過他爸爸不穿衣服的樣子,可那時看就看了,不會想到別的,現在不知道怎麼回事,也許是那天晚上酒後亂性後遺症太強,也許是剛才無意間看到的GV毒性太大……總之他沒法冷靜。

  「別亂動,碰到水了。」賀懷章突然又靠近了一點,一把扣住他右手手腕,把他往身邊帶。紀川神經緊繃宛如驚弓之鳥,條件反射地去躲,用力一掙,不料腳底打滑,猛地向前撲到,整個人結結實實地撲進了賀懷章懷裡。

  「爸爸!」他慌張地想要站起來,卻被摟得牢牢的,身體被迫前傾,一隻有力的手臂繞過後背緊扣在他腰上,把他鉗制得動彈不了,連胯骨都貼在一起。

  肌膚交纏間,他隱約感覺自己好像碰到了什麼東西,觸感略硬,只一下,賀懷章上身依然摟著他腳下卻往後退了一步,留出一點距離,然後一手抱他,另一手關掉花灑,拿起旁邊檯子上的沐浴露,擠出一點,抹在他身上。

  「……」太涼了,紀川忍不住輕輕一顫,賀懷章卻擠出了更多液體從他光裸的後背開始塗抹,抹到他肩頭、脖頸,反復來回。那力道像按摩一樣,弄得他很舒服,不自覺加重了呼吸,渾身漸漸熱了起來。

  「爸爸……」他又叫了一聲。

  「嗯?」賀懷章低沉的嗓音貼著他的耳朵,被浴室裡濕熱的水霧薰染,有股燙人的熱氣。

  紀川耳根發癢,心跳猛地快了起來。而他背後的手也挪了位置,順著肩胛骨一路往下,摸到他腰上。他的腰瞬間繃直,那隻大手卻不帶停頓的,將沐浴露一點點抹勻,在他皮膚上揉出濕滑的泡沫,沿著腰線繼續往下,卡在臀部那裡不動了。

  紀川一怔,從賀懷章的肩膀上抬起臉,不等發問,後者突然收緊雙臂,將他的臀抬高了一些,迫使他踮起腳尖,整個人重心失衡,只能老老實實地掛在賀懷章脖子上,被更舒服地抱著。

  然後,那隻滾燙的大手滑到了他臀上,慢慢地塗抹著,過於緩慢的節奏給人一種錯覺,好像情人間的愛撫似的。紀川忍不住紅了耳根,不適地掙了掙,「爸爸,隨便抹下就可以了……」他聲音極小,幾乎聽不清,賀懷章也不知聽見了沒有,放過了他的臀,還不等他喘口氣,突然又將沐浴露抹到他大腿根上——

  「寶貝,腿分開一點。」

  「……」

  賀懷章的聲音比剛才還低幾度,似乎有點沙啞,紀川的注意力卻沒在這上面,熟悉的句子讓他猛地想起了那天晚上的事——

  「寶貝,腿分開。」

  「別這麼緊,讓我進去。」

  「喜歡深一點麼,嗯?」

  「……」

  紀川臉紅得要滴血,摟著賀懷章的胳膊不禁顫抖了起來,他的腿被分開了,那隻略顯粗糙的手掌伸進了他大腿內側,輕輕地按著那裡細嫩的軟肉,一下一下反復摩挲……不知是這動作太曖昧還是他沉浸在回憶裡產生了錯覺,抑或周圍溫度太高,熱氣蒸得人血液沸騰,紀川忽然有點腿軟,緊抿的唇角情不自禁溢出一聲低吟。

  「爸爸……」他趴在賀懷章懷裡,背對著鏡子,幾乎站不穩了。

  賀懷章應了聲,手從他背後插入他兩腿之間,伸到前面,忽然一頓:「怎麼了,有感覺了?」

  「……」

  紀川尷尬得不敢抬頭,他也不知道為什麼硬了,在他爸爸面前硬了,這世上還有更慘的事嗎?

  「我不是故意的。」他有點惱羞成怒,「不洗了,讓我——唔!」話沒說完,下面突然被用力一握,那隻沾了沐浴露的手抓住了他的命脈,他難以置信地睜大眼睛,對上賀懷章深沉的目光,一下子沒了氣勢。

  「別怕。」賀懷章偏頭吻了吻他的頭髮,輕輕的。

  「……」

  紀川鼻子一酸,臉埋在賀懷章肩頭,羞惱中莫名覺得特別委屈。他悶了好久,紅著臉不想說話,賀懷章也不強迫他,手上動作時輕時重,幫他從上到下都安慰到了,不停地撫慰著他。

  終於忍不住了,紀川呼吸漸漸急促起來,胸口緊貼著賀懷章的胸口,難耐地起伏著。他腰身酸軟,下意識摟緊了賀懷章的脖子,求饒似的叫了聲「爸爸」。

  「著急了?」

  「不、不是……啊……」喉嚨中鎖不住的呻吟猝不及防洩出唇齒,紀川眼角紅了,用力咬緊下唇。賀懷章依然在幫他,技術似乎並不好,每當他感覺到了極限,那隻手就突然移開了,反復好多次,總是搔不到癢處,他控制不住崩潰的情緒,扒住賀懷章的肩膀,在他肩頭發洩似的狠狠咬了一口——

  終於,那隻手把他送到了最高點。

  他失神了一會,雙腿脫力地軟倒下去,賀懷章扶住他,突然說:「閉上眼睛。」

  紀川茫然地看了賀懷章一眼。

  「乖,閉上眼睛,不要睜開。」

  「……」

  那嗓音是克制的,帶一線沙啞。他不明所以,聽話地閉上了,由於剛剛發洩過,全身上下都懶懶的,賴在賀懷章身上不想多動,連好奇心都比平時少了幾分。

  賀懷章不知在做什麼,花灑又被打開了,他全身被水沖刷了一遍,溫熱的水流熨得人很舒服。他忽然有點睏了,輕輕打了個呵欠,耳朵仔細聽著周圍的聲音,可惜什麼都聽不到,只有嘩嘩的水聲,極富規律,彷彿敲擊在耳膜上。

  他漸漸沒了睜開眼睛的力氣,睡著前的最後一個知覺是嘴唇熱熱的,好像被什麼溫軟的東西壓了一下,很輕,一觸即分,輕得更像是錯覺。

  ……

  一夜無夢。

  第二天早上紀川醒得很早,他先是躺在床上發了會呆,差不多有五分鐘左右,然後下床洗漱的時候,還是沒想起昨晚自己怎麼回到床上的。只記得在那之前,他和他爸爸在浴室裡發生了一件尷尬的事——不,是他自己單方面尷尬,賀懷章對他一直是包容甚至縱容的,大概只會站在長輩的角度一笑置之罷了。

  ……那也很尷尬啊。

  紀川忽然覺得自己的生活彷彿一匹脫韁的野馬,跑著跑著,突然一頭紮進了深不見底的泥沼,從此開始一天比一天更喪氣,用顯微鏡三百六十度全方位仔細尋找,找不到一件值得高興的好事。

  太可憐了。

  紀川歎了口氣,腦子裡不知怎麼冒出一句經典歌詞:沒媽的孩子像根草。……算了吧,他媽生他的那天就去世了,後媽他可一點都不想要。

  洗漱完並換好衣服,紀川下樓吃早餐。

  這時還不到七點,樓下客廳裡坐著一人,定睛一看,除了那個討人厭的賀亭還能是誰?紀川頓時連吃早餐的興致也沒了,走下樓梯,直接往門外走。

  沒想到,賀亭突然叫他:「等我一下。」

  「幹嘛?」

  「一起去學校。」

  「……」

  賀亭臉上的傷淡得快沒有了,僅剩的一點痕跡絲毫不影響他出色的相貌,他走到紀川身前,嚼著口香糖,輕飄飄地睨了紀川一眼,說:「舅舅讓我跟你好好相處。」

  「哦。」紀川敷衍地應了一聲,掉頭就走。

  賀亭一路跟著他,沒話找話地說:「你很喜歡那個林朵麼?」

  紀川沒接話。

  賀亭說:「她不值得你喜歡。」

  「……」紀川腳步一頓,「關你什麼事?」

  賀亭冷冷地一笑,帶幾分嘲諷:「你知道昨天我和她在幹什麼嗎,她說項鍊和衣領的蕾絲纏在一起了,叫我幫忙解開,懂麼?和小時候一樣笨。」

  後面那句是說紀川的了。

  紀川忍著複雜的情緒一聲沒吭。

  賀亭竟然還沒完,又說:「女人我比較欣賞知性一點的,有氣質,像宋小姐那樣——宋小姐你還不知道吧,過幾天就知道了。」

  「那是誰?」紀川一頭霧水。

  賀亭說:「我未來的舅媽。」

  紀川:「……」

第九章

  未來的舅媽?

  紀川嚇到了,心裡不太相信,這麼重要的事,賀懷章怎麼沒告訴他呢?

  他們倆走出社區,到了湖邊,路過一群晨練的人,紀川沉默不語,賀亭在他耳邊介紹:「宋小姐是一位律師,前些年在紐約一家律師事務所工作,今年回國了。她曾經幫我媽做過一個案子,後來成了朋友,我媽一直很欣賞她,認為她適合舅舅,但是舅舅的脾氣你也知道,他不同意我媽哪敢給他塞人?以為他要單身一輩子呢,最近不知怎麼突然鬆口了。」

  「他們見面了嗎?」

  「當然,我聽說舅舅聘請宋小姐到自己公司工作,恕我直言,我有點理解不了,他為什麼要把談戀愛和公事混為一談,為了方便見面?」

  「……」

  後來賀亭又說了些什麼紀川沒聽,他的心肝簡直涼透了,他突然想起前些天孫轍說過的話:「林學姐跟人跑了,還是你爸終於給你找後媽了?」沒想到,如今兩件事竟然一起發生了,孫轍的嘴也太毒了吧?

  紀川欲哭無淚,垂頭喪氣地進了地鐵站。

  賀亭似乎看不出他精神受創,欠嗖嗖地說:「舅舅終於要告別單身了,你不替他高興麼?」

  「高興。」他聲調毫無起伏地回答。

  賀亭不信:「不高興就不高興麼,誰喜歡要後媽?我爸離婚後再婚我都不想搭理他,他也不想搭理我,那女人又給他生了一個兒子,他們一家三口挺好的,不需要我和我媽。」

  「……」

  又生一個兒子?紀川心裡一驚,猛然意識到後媽不僅是後媽,還能生小孩,如果賀懷章有了親兒子,那他又算什麼呢?算家裡多餘的那個。

  「你別說了,能說點讓我高興的嗎?」他有氣無力地瞟了賀亭一眼。

  賀亭說:「我這不是在安慰你麼?」

  有這麼安慰人的麼?故意的吧。他們並肩站在地鐵裡,手勾著吊環,紀川的腦袋幾乎垂到地上,賀亭突然拽住他後衣領,把他揪了起來:「喂。」

  「喂你個頭。」

  紀川掙脫出來,反手給了賀亭一肘,敲在他肋骨上。

  賀亭冷哼一聲:「別總跟我動手動腳,不想跟你打架,我可是學過格鬥的。」

  「哦,那你很厲害。」

  「當然。」賀亭雙眼狹長,從側面看人時有股天生的傲慢味道,但他五官生得好,如果不是本來就對他有偏見,這副模樣很難讓人討厭起來。他一直看著紀川,突然說:「今天你有幾節課?什麼時候回家?」

  「滿課,下午五點。」

  「那等我一起。」

  「……」

  「我在足球場旁邊的實驗樓,以後基本天天都在那,你可以來找我。」

  賀亭的表情理所當然,紀川心裡吐槽:我找你幹什麼,沒事閒的給自己找罪受?忽然又有點好奇:「你們博士生每天忙什麼,你是學什麼專業的?」

  賀亭說:「生物學,天天做實驗,事情一大堆。」

  紀川詫異:「你怎麼是學生物的啊?」

  賀亭彷彿看穿了他的心思,眼神透亮:「我當然學自己喜歡的,不然呢?你以為我學什麼,金融?管理?」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紀川委婉道:「那你以後……?」

  「以後當然是繼續做實驗。」

  「……」

  賀亭毫不猶豫,紀川頓時不理解了:「那你回國幹什麼,我以為你——」

  「以為我來跟你搶家產的是吧?」賀亭打斷他,表情還和剛才一樣,沒有絲毫多餘的情緒,似乎一點也不為這個敏感的話題感到尷尬,他看著紀川,「當然不是,我是一個科研人員,科研理解麼?舅舅的路線不適合我。」

  紀川還沒說話,他又補了一句:「也不適合你。」

  「……」不適合麼?

  也許賀亭說得對,不過這不重要了,紀川想,賀懷章馬上要給他找後媽,或許到時還會有一個小弟弟,什麼適不適合,還需要他操心麼?再也不關他的事了。

  一想到那副情景紀川就難受得不得了,他忽然有點生氣,賀懷章為什麼不告訴他?瞞著他是什麼意思?前幾天還問「我和別人結婚你不介意麼」,原來不是真心照顧他的心情,是在探他的口風麼?

  ——為什麼感覺爸爸好像變了,總是話裡有話,一天比一天更讓人看不懂,以後會更加陌生吧,然後他們的關係會漸漸變得疏遠冷淡,畢竟中間隔了別人,再也不比以前。

  虧他還期盼他們會相依為命一輩子呢。

  紀川本來以為他可以體諒的,沒想到,事到臨頭,那一丁點理性的體諒簡直微不足道,他一會生氣一會傷心,一路五味雜陳地到了學校,連分別時賀亭說了什麼都沒注意,剛一進教學樓,手機突然響了。

  是賀懷章打來的電話——

  「喂,你好。」紀川客氣地說。

  「……」賀懷章似乎愣了一下,「寶貝?」

  紀川沒吭聲。

  賀懷章很敏銳,忽然笑了聲:「怎麼了,誰惹你不高興了,嗯?」

  紀川聲音發悶,憋了半天說:「爸爸,你有女朋友了是嗎?為什麼沒告訴我。」

  「你聽誰說的?」

  「難道不是嗎?」

  「……」

  賀懷章聲音一頓,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只道:「你是因為這個不高興的?為什麼,不是說已經長大了,現在不介意我結婚麼?」

  「如果我介意呢。」紀川好久沒鬧過脾氣,都有點不熟練了。

  可他說完沒得到自己想要的反應,賀懷章竟然嚴肅了起來,對他說:「那你想讓爸爸孤獨一輩子麼,紀川。」

  「……」

  在私下的交流裡,賀懷章幾乎從來不會連名帶姓地叫他的名字,紀川握著手機的手有點發麻。

  賀懷章又說:「你可以追求自己喜歡的女孩,爸爸為什麼不能談戀愛結婚?」

  紀川一愣,下意識說:「不一樣啊。」

  「怎麼不一樣?」賀懷章的聲音沉冷似鐵,又重複一遍,「哪裡不一樣?」

  「……」

  嚴厲的口吻幾乎是在教訓他,紀川委屈得心臟揪痛,氣急道:「行,那你就去結吧。」

  說完啪地掛了電話。

第十章

  紀川一肚子火進了教室,時間還早,教室只有零星幾個人,他一進門,全都抬頭看他,好像第一天認識他似的。他視若無睹地走到最後一排,將手機放在桌上,眼睛盯著螢幕,心裡還想著剛才的電話,糟糕的情緒遲遲平復不下來。

  仔細算算,他已經很久沒像今天這樣跟賀懷章吵架了,上次得追溯到兩年多以前,那次是因為什麼吵的紀川不記得——不,不是不記得,是他根本沒弄懂爭吵的原因。

  那天是4月10號,他的十七歲生日,當時賀懷章在國外出差,已經去了半個月,事情還沒辦完,為了陪他吃生日蛋糕,特地飛了十幾個小時趕回國內。

  在賀懷章回來之前,他專門找廚師請教,臨時學了幾道菜,親自做了一桌,想給爸爸一個驚喜。

  晚上六點左右,紀川擺好了菜,進浴室洗掉一身油煙味,剛穿上浴袍,還沒來得及換衣服,賀懷章到家了。他聽到樓下的車聲,頭髮都還濕著,匆忙擦了幾下,迫不及待出去見面——主要是剛做了菜很得意,尾巴翹得老高,期待爸爸會怎麼誇他。

  賀懷章從來不讓他失望,進門後略收拾了一番,第一時間坐到餐桌前,拿起了筷子。紀川就站在旁邊,眼巴巴地看著賀懷章吃,一口,兩口……他忍不住問:「好吃麼爸爸?」

  「好吃。」賀懷章誇人很講究技巧,不會誇得太假,也不敷衍,指著桌上的菜,一本正經地哄他,「這兩道好吃,這個口感不太好,有點炒乾了,其他都不錯——你真的是第一次做菜麼,我不在家時沒偷著練?」

  「沒有啊。」紀川的尾巴簡直翹到天上去,繞到賀懷章的座椅背後,從後面摟住了賀懷章的脖子。這個動作很久沒做了,他小時候死命黏人,長大後不知不覺就收斂了,心情特別好的時候才忍不住。

  他整個人掛在賀懷章身上,兩手交叉放在賀懷章胸前,手指亂動,無意識地扯著手邊那根領帶玩,扯來扯去,幾乎給解開了。賀懷章的身體漸漸緊繃了起來,莫名有些僵硬。

  紀川卻沒留意,他們分別半個多月,他有許多話想說。他今天上午踢球時被人撞了一下,剛才洗澡時發現身上有一片瘀青,這是個重大發現,不拿來做一番文章不符合他善於撒嬌賣乖的性格。於是紀川趴在賀懷章耳邊,裝模作樣地說:「爸爸,我受傷了。」

  「哪裡傷了?」賀懷章側過身子回頭看他,眉頭微皺。

  紀川鬆開手,往後退一步,站直了說:「今天在足球場不知道誰撞了我一下,沒輕沒重的,都紫了,你看。」傷到的地方在腰下的位置,胯骨旁邊,他解開浴袍,露出赤裸的上身和內褲,將內褲邊兒往下拉了一截,大塊瘀青赫然入目,乍一看確實很嚴重,不過其實不疼,紀川經常踢球,脾氣又不怎麼好,跟人打架掛彩是家常便飯,這點小傷算什麼?他只是想讓賀懷章關心自己而已。

  他牽起賀懷章的手,往自己的「傷口」上按。

  四月初的天氣,一陣倒春寒,外面冷風吹得緊,賀懷章剛進來沒多久,手有些涼,碰到皮膚上時紀川下意識縮了縮,動作不大,賀懷章卻猛地收回手,彷彿碰到了什麼不該碰的東西,氣氛莫名沉默了下來。

  紀川的浴袍依然敞開著,他有點不明所以,直愣愣地站在那。十七八歲的少年,宛如一根挺拔的竹子,清新又結實,渾身上下充滿了青翠欲滴的生命力。

  他每天都看自己,注意不到自己的變化。然而他的確長大了,身體已經有了男人的輪廓,有漂亮的腰線,有修長的腿,有削薄的肌肉,不再是小孩子了。

  紀川無視奇怪的氣氛,上前一步重新摟住賀懷章,這回是正面的,「爸爸,好疼啊……」他附在賀懷章耳邊拿腔捏調地喊疼,嗓音輕輕軟軟的,呼出的熱氣不經意間吹在對方耳朵上,聲調裡帶幾分裝腔作勢的痛苦。

  他自覺沒什麼問題,賀懷章應該安慰他才對啊。可沒想到,賀懷章突然推開了他,那反應簡直過於激烈了,紀川猝不及防被推了一個踉蹌,險些摔倒。他穩住身形,詫異地抬頭看,還沒來得及質問,賀懷章就發火了。

  不僅僅是發火——

  雖然那次事情已經過去兩年多,但那天的情形紀川記得非常清楚,賀懷章不知吃錯了什麼藥,莫名其妙地對他大發雷霆,他一句話都插不進去,站在原地被教訓了五分鐘。然後賀懷章推開椅子,沉著臉上樓去了。

  紀川從來沒過過這麼糟糕的生日,他反應過來,氣得把桌子掀了,事後最後悔是毀了自己第一次做的菜,一點味道都沒嘗到。

  生日當晚,賀懷章關在臥室裡沒出來過,紀川沒心情一個人切蛋糕,把蛋糕也砸了,早早回房睡覺。第二天早上他起床的時候,發現自己門縫裡塞著一張便簽,上面是賀懷章的筆跡:「對不起,寶貝,生日快樂。」

  只有一句對不起,沒有任何解釋,而本人已經上飛機,又飛去國外了。

  紀川有時雖然喜歡鬧脾氣,但脾氣大忘性也大,很快就不介意了,只當賀懷章跨國倒時差休息不好,心情比較暴躁,或者工作壓力大,有什麼不開心的事沒法對他講。

  總之他可以理解,沒多久就原諒他了,還主動打電話過去,那件事就此一筆揭過。

  可當初只是一次無關任何原則問題的小矛盾,現在不一樣,現在是賀懷章給他找了一個後媽,紀川不知道該怎麼坦然揭過,能揭過嗎?以後日子長著呢,從今以後,和他朝夕相處的爸爸只剩下一半,甚至在一年或者兩年之後,又將變成三分之一。

  他卻想要百分之百。

  中午,終於熬到了下課,紀川第一個衝出教室,去實驗樓找賀亭。

  說來也奇怪,昨天他還把賀亭當作敵人,今天就從「相似的家庭經歷」裡找到了一點類似共鳴的東西,並且因為有了新的敵人,賀亭就被他暫時化敵為友,拉入同一陣營了。

  ——主要是不找賀亭還能找誰呢?他心裡的煩悶沒地方傾訴。

  賀亭正在做實驗,還沒結束,紀川的電話打過去兩句就被掛了,叫他等一下。他去旁邊的超市買了兩瓶水,站在實驗樓外面的銀杏樹下等。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賀亭出來了。

  紀川等得幾乎沒了耐心,礙於這是自己唯一一只樹洞,忍著不高興遞給賀亭一瓶水。

  賀亭問:「什麼事?」

  「不是你說可以來找你的麼。」紀川迂迴地說,「一起去吃飯嗎?」

  「不了,我走不開,就在這待會吧。」賀亭從生物實驗室出來,穿著白大褂,這是紀川沒在他身上見過的裝扮,感覺有股十分奇特的氣質,形容不來。

  紀川說:「那你不餓嗎?」

  「晚點吃。」賀亭瞄他一眼,「有話直說,鋪墊什麼呢?浪費時間。」

  紀川噎了一下:「沒有,就是閒聊麼。」

  「那聊吧,我有十分鐘可以陪你聊,你要是說不完,我們晚上回家再聊。」

  「……」

  紀川一陣無語,這個人到底會不會聊天啊?可煩躁的心情反倒被緩解了一些,他卡殼了一會說:「上午林朵找我了,給我發了一條微信。」

  「是麼,發了什麼?」

  「一些有的沒的,解釋上次的事吧,我覺得她對我的態度和以前不太一樣了。」

  「可以理解。」賀亭笑了一聲:「怎麼,你還想追她?」

  「如果她有意,談幾天也沒什麼。」

  「談幾天?你有毛病吧,還想和她談?」

  賀亭皺起了眉,表情彷彿在看一個無可救藥的傻叉。紀川說:「沒,我不怎麼喜歡她了,就是想找個人談戀愛,這不是挺合適的麼。」

  賀亭冷冷地:「為什麼想談戀愛?」

  「什麼為什麼?談戀愛需要理由麼?我爸可以找人結婚,我為什麼不能找人談戀愛?」一想到這個,紀川的火氣蹭地一下又提了起來。

  賀亭不解:「跟你爸結婚有什麼關係?」

  「對,你也覺得沒關係吧,明明就沒關係,一點關係都沒有。」

  紀川想起賀懷章說的那句話,陷入了一個自己也解釋不通的矛盾邏輯裡,更沒辦法給賀亭解釋,想了想又說:「再看看吧,看她還會不會再找我。」

  賀亭頓時臉色一沉:「你想隨便找個人談戀愛也不該找她,她會很麻煩。」

  「哪裡麻煩?」

  「哪裡都麻煩,總之不要找她。」

  「……」紀川本來就是在氣頭上才這樣講,聞言洩了氣,歎道,「不找她,那我找誰……」

  「找我啊。」賀亭的白大褂在樹下接了一片斑駁的光影,他看著紀川,臉上沒什麼表情。

  紀川一口水噴出來,彎腰咳了半分鐘:「……你說什麼?」

  「找我。」賀亭重複了一遍。

  「這……這不好吧。」紀川有點尷尬,「你喜歡我嗎?不對,你喜歡男的?沒看出來……」

  「不喜歡。」賀亭回答得乾脆俐落,依然是那副高冷的神情,微微皺著眉,很不高興似的,對紀川說,「你不是想談戀愛麼?又沒人喜歡你,我只能好心幫忙扶個貧了,你還不滿意?」

  「……」

  紀川簡直不知說什麼好,他在「我不喜歡男的」和「你有毛病吧」兩句裡糾結了一會,腦子裡不知哪根筋一抽,莫名覺得好像也並非不可行?……這個念頭把他震驚到了,他把喝了半瓶的水扔進旁邊垃圾桶,心情複雜地看了賀亭一眼,最終什麼都沒說,默默地走了。

第十一章

  下午賀懷章又打來一個電話,紀川沒接,直接掛斷了,掛完心裡毛毛的,預感今天晚上回家這事兒沒完,賀懷章八成會找他談話,或者乾脆教訓他一頓。

  那他還回去幹嘛?不如住酒店。

  紀川打定了主意,下課直接開溜,連賀亭都沒告訴,一個人往校外走,準備找一家學校附近的酒店開間房,住幾天待定。結果他剛到門口就被一輛熟悉的車攔住了。

  是賀懷章的車。

  那是一輛純黑色的防彈寶馬,平時不常開,僅看外形與普通型號沒多大差別,低調得一般人認不出來。可別人認不出來,紀川不可能不認得,他想裝做看不見,混在放學的人潮裡繞過去,賀懷章卻不知怎麼眼神那麼好,一眼就看見了他。

  「爸爸。」逃避無望,紀川被迫上了車。

  賀懷章今天照舊穿一身西裝,款式是與昨天相似的,他總是這樣,有時紀川以為他沒換衣服,仔細觀察才發現並不是原來那套,每天都是不同的。

  「爸爸,你怎麼來接我了,今天不忙麼?」紀川的口吻有些硬,見了面也不能心平氣和。

  「不忙。」賀懷章發動車子,在擁堵的車流中耐心往前開,開了一段,轉頭問紀川,「早上沒吃飯吧,中午吃了麼?」

  「……」中午也沒吃,紀川不說實話,「吃了。」

  賀懷章點頭,又問:「現在想吃什麼?」

  「隨便,不回家吃嗎?」

  「不回,今天在外面吃,只有我們兩個。」

  「……」

  賀懷章神色如常,叫人看不出端倪。紀川忽然發現他好像一點沒生氣,為什麼?打電話的時候不是挺嚴肅的麼,現在怎麼這麼無所謂了。

  但紀川自己還在生氣,不想主動開口問,只悶悶地坐在副駕駛上玩手機。可惜他一隻手殘廢了,玩手機都困難,單手操作玩了一會幼稚園難度的拼圖遊戲打發時間,實在玩不下去,把手機一關,抬頭盯著窗外的街景發呆。

  晚高峰時間,路上堵得嚴重。

  車子走走停停,紀川都快睏了,賀懷章突然說:「吃法國菜麼?」

  「嗯?」

  「想吃法國菜麼?我們去吃你喜歡的那家。」

  「……好。」

  紀川沒什麼胃口,他一整天沒吃飯,早餓得沒感覺了。況且氣都氣飽了,還吃什麼飯?可賀懷章擺出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反倒顯得他沒事找事無理取鬧了。

  的確,爸爸要結婚,他有什麼立場不同意?

  ……不對,他已經同意了,不是說了「那你就去結」麼,所以賀懷章知道他同意得不情不願,現在是來哄他的?專門請他吃飯算作補償?

  紀川心裡猜疑不定,一直進了餐廳還在胡亂琢磨。他坐在賀懷章對面,點單不需要自己動手,賀懷章知道他喜歡吃什麼,熟練地幫他點了,上菜之後,又把牛排切成小片,切好的一盤推到他面前。

  「先吃點東西。」

  「……」

  紀川勉強吃了一口,突然感覺有點胃疼,他忍著沒吭聲,低頭專心吃飯。賀懷章倒沒怎麼吃,一直看著他,看了一會,終於開口:「寶貝。」

  紀川沒抬頭。

  賀懷章說:「你為什麼不想要後媽?」

  「……」

  這是什麼問題?怎麼可能會有人想要後媽,「後媽」這兩個字一聽就是貶義,有什麼好討論的麼?紀川本來很好奇賀懷章會對自己說什麼,等到真的聽到了,雖然在意料之中,可只聽一句就完全不想聽後面的了。

  他一點也不配合,不想說話。賀懷章彷彿看出了他的顧慮,解釋道:「宋箐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不會和你鬧矛盾,你不用擔心那個。」

  「……」宋箐?是叫這個名字。

  「一開始有抵觸心理很正常,習慣就好了,我相信你會和她相處愉快的,別鬧彆扭,寶貝,你這樣讓我很為難。」

  「……」

  賀懷章專注看著他,那眼神紀川形容不來,與平時相比有點不太一樣,似乎在仔細觀察他,想從他的反應裡探尋出什麼似的。紀川頓時更加窩火,他該給什麼反應?鬧一場彰顯自己的任性本色,還是體貼地說「好的,沒關係爸爸」?

  紀川委屈死了,一顆心被揉得稀巴爛,氣到說不出話。

  他右手還包著繃帶,左手握住叉子隱隱發抖,強撐著控制住沒讓自己的聲音也發抖,輕聲說:「你都已經做好決定了,為什麼還要問我?我不想管你的事了。」

  「我怕你不開心。」賀懷章說,「為什麼爸爸結婚你那麼不開心?家裡多一個人陪你不好嗎,她會和我一樣很喜歡你,寶貝,你是不是怕爸爸以後會忽略你?還是別的原因?」

  「……」

  什麼別的原因?紀川心裡酸酸麻麻,默然盯著眼前那盤吃了一半的牛排,還沒想好該怎麼回答,身後突然傳來一道陌生的聲音——

  「賀總?您也在這,好巧。」

  紀川回頭,看見了一個女人正走過來,穿一件半露肩的黑色長裙,長髮,高跟鞋,十分漂亮。她唇角帶著笑,主動與賀懷章打招呼,賀懷章看見她似乎一愣,叫她「宋箐」。

  「……」紀川一下僵住了,這位就是賀亭口中的宋小姐?他未來的後媽?她怎麼突然出現在這家餐廳了,巧合麼,還是他爸爸有意安排他們見面?

  紀川不知該做個什麼表情,賀懷章似乎也很意外,問宋箐是一個人來的還是約了朋友,叫她過來坐,指著紀川給她介紹,輕咳一聲說:「這就是我兒子。」

  宋箐的表情頓時一變,忽然拘謹了起來,她坐在賀懷章身邊,輕輕笑了一下,與紀川問好。

  「……」

  紀川和她對視了幾秒,看著她那張年輕漂亮的臉,「阿姨」兩個字無論如何叫不出口。宋箐也不在意似的,她和賀懷章坐在同一邊,兩人之間稍微有一段距離,紀川覺得他們的表情都不太自然,並排坐在一起也看不出正常情侶之間的親密,怪怪的……是因為認識的時間不夠久麼?他不明白。

  還有,剛才她叫賀懷章什麼來著?好像是「賀總」?

  「……」

  紀川緊抿著唇,凌亂的思緒一閃而過,不用想那麼多,只需要有後媽這個身分,宋箐坐在他面前就足以毀了他吃飯的心情。

  他不說話了,強忍著想吐的感覺把牛排慢慢吃完了。

  賀懷章和宋箐在閒聊,聊些有的沒的,宋箐似乎對他很有興趣,時不時和他搭幾句話,問他在A大讀什麼專業,平時喜歡玩什麼等等,完全是長輩一類的話題。

  紀川看了賀懷章一眼,賀懷章也在看他,那眼神和剛才一樣,專注中透出幾分探尋的意味。他輕輕吐了口氣,心臟一陣陣發麻,完全沒力氣分辨其中的深意,迅速低頭避開了。

  宋箐繼續剛才的話題,態度很和善,沒話找話也要同他硬聊,似乎只有這樣才能顯示出她的熱情,能聊的內容幾乎聊遍了,忽然問他,在學校談女朋友了嗎。

  這算是一個常規問題,紀川被人問到過許多次,他習慣性想說「沒有」,話到了嘴邊突然不想那麼說了,一種難言的酸脹的情緒促使他改口,他抬了抬嘴角,露出一點笑容說:「談了一個。」

  話音一落,對面的賀懷章愣了,宋箐也愣了。

  紀川視若無睹,順暢地編下去:「才談的,改天介紹給你們認識。」

  「……才談的?」賀懷章喉結動了動,嗓音猛地沉了下去。

  紀川當作沒聽見,拿起手機在餐桌底下發短信。

  他找到賀亭的號碼,用左手慢吞吞地打字:「賀亭博士。」

  賀亭幾乎秒回:「?」

  紀川說:「我宣佈,從現在開始,你就是我女朋友了。」

  賀亭:「……」

第十二章

  回去時和來時一樣,賀懷章開車,紀川坐在副駕駛,可車內的氣氛卻天差地別。賀懷章不知怎麼了,整個人好像剛從冰水裡撈出來,周身的冷氣凍得紀川瑟瑟發抖。

  「爸爸。」紀川小心叫了一聲,「你剛才……為什麼不送宋小姐回家呢?」雖然是碰巧遇見,不是約會,那也該親自送一趟才夠紳士吧?

  賀懷章卻冷冷地:「不送。」

  「……」

  好吧,不送就不送,趁早拜拜才好呢,紀川心裡嘈了一句,愁眉苦臉地低頭發短信。

  ——他已經開始後悔了。

  跟誰談戀愛不好,跟賀亭幹嘛?萬一被他爸爸知道了,他們兄弟兩個手牽手雙雙「出櫃」,豈不是要被打斷腿?

  「給誰發短信,女朋友?」

  正在打字,賀懷章突然瞟了他一眼。紀川連忙按掉螢幕:「……是的。」

  賀懷章沉默了半晌,忽然歎了口氣:「哪個女孩,是上次那個麼?」

  「不是,是別的。」

  「別的?」

  「……嗯。」

  紀川頭皮發麻,好在賀懷章不再問了,車子在霓虹閃爍的夜色裡穿梭而過,很快到了家。他佯裝鎮定地下車,乖乖跟在賀懷章身後,進門時和往常一樣,最先歡迎他的是混球。

  混球是一隻很愛撒嬌的狗,平時逮誰跟誰鬧,唯獨不敢招惹賀懷章。按理說牠小時候是賀懷章親手抱回家的,不知怎麼就是親近不起來,絕不敢像對待紀川一樣,使勁往賀懷章的西裝上蹭狗毛。

  今天也一樣,紀川眼睜睜看著牠狂奔到一半停了,慢悠悠地小跑過來,先對賀懷章哈了哈舌頭問好,然後才靠到自己腳邊求撫摸。他摸了摸牠的狗頭,糟糕的心情被治癒了一些,問:「吃飯了麼?」

  「汪。」混球叫了一聲。

  「哦,吃過了。」

  「汪汪。」混球又叫了一聲。

  「真乖。」

  一人一狗聊了幾句,紀川抬頭,發現賀懷章先一步進門,走遠了。他頓時換了一副面孔,對混球說:「傻狗,我們的好日子過到頭了,以後後媽來了,你再也吃不到最好的狗糧了,怕不怕?」

  「……」

  混球一臉迷茫地搖了搖尾巴。

  「怕了吧,你這隻小慫狗。」紀川沒有進去,沿著門庭下的燈光往右邊走了幾步,找到一排長椅坐下,他摟住混球的脖子,小聲說,「如果她來了,我們不高興就搬出去住吧,怎麼樣?你願意跟我走麼?」

  混球不會說話,輕輕舔了舔他的手心。

  「……」

  紀川心裡苦得什麼似的,沉默了一會,掏出手機看。

  手機呼吸燈亮著,又有一條未讀短信,是賀亭發的,問他:「你人呢?」

  紀川回:「在門外,你在幹嘛?我爸上樓了麼?還是在書房?」

  「不知道,在書房吧。」賀亭打字飛快,「你進來,我在我房間等你。」

  紀川:「?」

  賀亭說:「我不是你女朋友麼?來聊聊扶貧政策。」

  紀川:「……」

  這時已經快要九點了,賀懷章的書房沒關門,紀川路過時往裡面瞄了一眼,只看見一張空空的辦公桌,桌子後面是書架,沒有人。他不知道賀懷章在幹什麼,心裡沒來由地虛了起來,以至於敲賀亭的門的時候,只敲了一下就迅速閃身進去,從裡面反手一關,心裡怦怦直跳。

  賀亭正倚在床頭看書,見狀不滿道:「你做賊呢?」

  「差不多。」紀川沒有走近,就站在門口,猶豫了一下說,「賀亭博士,剛才的短信能不能當我沒發過?」

  賀亭的臉頓時拉得老長:「你什麼意思,耍我?」

  「不不,我剛才是一時衝動,況且我——我不知道怎麼和男的談戀愛,我們倆這樣不會很奇怪麼?」其實紀川沒想到賀亭竟然能答應,他以為他說扶貧是開玩笑的,短信發過去之後,賀亭竟然連原因都沒問就說行,這也太魔幻了吧,他簡直忍不住多想,難道賀亭一直暗戀他?

  紀川心裡發毛,眼睛盯著賀亭悄悄打量了半天,還好,那張沒有半點人情味的臉上著實看不出一絲一毫與戀愛有關的跡象,看他的表情沒有變羞澀,沒有變溫柔,連一點笑容都不捨得給,總之還是以前那副德行。

  紀川放心了,拉過一張椅子坐下,打了個呵欠,又說:「你那麼忙,我怕耽誤你的時間。」

  「不耽誤。」賀亭聞言瞪了他一眼,「不知道怎麼談是吧?你以前追林朵的時候,怎麼對她的?」

  「……」一提這件事紀川就不太高興,儼然已經成了黑歷史,「沒怎麼,就是送送禮物,發早安晚安,偶爾請她看電影,她一般不會來的,來也是叫別人一起,請她吃飯也一樣,有時還放鴿子。」

  賀亭點了點頭,說:「早晚問安,看電影,吃飯,送禮物——懂了吧?」

  紀川一愣:「啊?」

  賀亭說:「我不會放你鴿子。」

  紀川:「……」

  氣氛詭異地靜了下來。

  紀川輕咳一聲:「你認真的?」

  「什麼叫認真,難道你耍我?」賀亭冷冷地說。他那雙眼睛不笑的時候已經足夠有威力,發起脾氣來更是氣勢迫人,紀川越發覺得他像賀懷章了,怎麼這麼像?

  「真的很奇怪啊。」紀川將椅子往前拖了拖,拖到賀亭的床邊,湊近了一點,壓低嗓音討好似的地說,「亭哥,那我們什麼時候分手?」

  「……」賀亭臉一黑,「你說什麼?」

  紀川無辜地眨了眨眼睛。

  賀亭啪地合上書,厚厚的一本舉起來砸了紀川一下,不悅道:「你怎麼這麼不識好歹?我很喜歡你是麼,很願意和你在一起是麼,你很委屈很吃虧是麼——你再說一遍?」

  「……」惹不起惹不起,人家學過格鬥的。

  紀川歎了口氣:「好吧,那我先回去了,我睏了想睡覺,有事明天再說。」

  起身走出去,推門時紀川下意識左右張望了一下,二樓沒人。他稍稍放心,生怕撞見他爸爸——其實撞見了也沒什麼吧,怎麼這麼心虛?

  紀川一腦門子官司地回到自己房間,剛進來,還沒有兩分鐘,外面突然響起敲門聲。他正在解扣子的手一頓,整了整衣服去開門,見到來人愣了下:「幹嘛,有事麼?」

  「有事。」來的是賀亭,穿一身睡衣,進他的門跟進自己房間似的,眼睛往浴室那邊瞟了一下,說,「我來看看你需不需要幫忙,需要麼?」

  「……」紀川面上一窘,「不用了,我自己可以。」

  「哦。」賀亭似乎有點失望,改口說,「那你有作業麼?」

  「什麼?」

  「幫你寫作業。」

  「……」

  紀川懷疑賀亭被什麼奇怪的東西附體了,受寵若驚:「不用了,沒有手寫作業。」

  「好吧,那我回去了。」

  賀亭轉身要走。就在這時,門外忽然又傳來敲門聲。

  紀川眼皮一跳,來不及反應賀亭就把門打開了:「舅舅?」

  「嗯,你怎麼在這?」賀懷章的嗓音低而舒緩,和他本人一樣,帶有一股被歲月浸透的深沉氣質。他越過賀亭看了紀川一眼,「你們不吵架了?這樣才對,好好相處,都這麼大的人了,還像小時候一樣打架,幼不幼稚?」

  賀亭笑了一聲:「知道了,放心吧舅舅。」

  賀懷章很滿意,把賀亭送走了,進來反手關上門。

  「……」

  紀川心臟狂跳,心虛地往後退了一步,顫聲道:「爸、爸爸,你有事嗎?」

第十三章

  自從出了那件事,紀川在賀懷章面前再也沒有冷靜過了,但前幾天掩飾得好,今天卻表現得有點明顯。他下意識往後一退,好像面對什麼洪水猛獸似的,賀懷章定定地看了他兩秒:「怎麼了?你這麼緊張幹什麼?」

  「……沒有,沒緊張。」紀川站在自己的書桌旁,手指用力扣著桌沿,強行轉移話題,「有事嗎爸爸,你是來幫我洗澡的麼?……我覺得我可以自己洗的,今天不需要幫忙了。」

  賀懷章聞言走了過來,抬起他受傷的右手,仔細看了看說:「還疼麼?明天再去醫院檢查一下。」

  「不疼了。」

  「好,那你自己洗小心一點。」

  紀川鬆了口氣,賀懷章說完卻沒有要走的跡象,依然在看著他。紀川的心又提了起來:「還有別的事嗎,爸爸?」

  「我剛才給宋箐打了一個電話。」賀懷章突然說。

  「哦。」

  這種事告訴他幹什麼?他可一點都不想聽。紀川低著頭,臉上忽然一熱,賀懷章雙手捧起了他的臉,迫使他抬頭看自己,輕聲說:「我和她沒關係了,剛才我告訴她,結束了。」

  紀川一愣:「結束了?意思是……不結婚了嗎?」

  「嗯,不給你找後媽了。」賀懷章抬起一根手指蹭了蹭他的鼻尖。

  「……」

  紀川的臉有點紅,突然降臨的喜訊讓他不敢相信,眼睛亮晶晶的,緊盯著賀懷章,懷疑自己聽錯了:「為什麼,爸爸?你怎麼突然——唔,宋小姐不好嗎?」

  「沒有你好。」賀懷章使勁揉了一把他的臉,眼神深邃得彷彿藏了一片不為人知的海域。

  紀川頓時連耳根都紅了,這句話好像哪裡怪怪的……

  賀懷章卻說:「我聽見你在窗外說的話了。」

  「什麼?」

  「你說要搬出去。」

  「……」

  「為什麼想搬出去?你不想和爸爸生活在一起了麼,寶貝?如果我結婚會讓你傷心,或讓你討厭,那我就不結了。你要知道,爸爸心裡最重要的永遠是你,你別想離開我,明白麼?」

  賀懷章的口吻又溫柔又嚴肅,紀川忍不住眼眶發熱,一直以來的提心吊膽瞬間被治癒了,他心頭衝動,情不自禁摟住賀懷章,下巴墊在對方肩膀上,乖乖點了點頭。

  賀懷章又說:「你呢,寶貝,你心裡最重要的人是不是我?」

  「是。」紀川聲音悶悶的,帶了點鼻音。

  賀懷章說:「比你女朋友還重要嗎?」

  「……」紀川卡了一下,小聲回答,「當然啊。」

  賀懷章摟在他腰上的手忽然一緊:「那你和她分手吧。」

  「啊?」紀川愣了,沒料到會聽見這麼一句。

  賀懷章卻不像開玩笑,語氣半真半假的,把他從懷裡放開,認真看著他:「你還小,不用這麼早談戀愛。」

  「你不是說我長大了麼……」紀川嘀咕了一句。

  賀懷章不說話,沉默的表情彷彿無聲地向他施壓,紀川剛被哄得開心,不覺得是壓力,心裡莫名有點想笑,他沒弄懂這種心情是什麼,只遵循身體的本能再一次抱住賀懷章,反過來去哄他爸爸:「好吧好吧,我知道了。」

  賀懷章低低笑了聲:「混球。」說著,突然托起他的臀,將他整個人抱起來放在了書桌上。

  紀川修長的雙腿被迫分開,那姿勢看起來就像故意夾著賀懷章的腰,他不自然地往後靠了一點,差點撞翻檯燈。他伸手摸了摸鼻子,小聲反駁:「混球在樓下呢……」

  「牠是小混球。」賀懷章抵得極近,貼住他臉頰說,「你是大混球。」

  「我才沒有。」紀川耳根通紅,心跳快得要衝破胸膛一般使勁折磨著他,他輕輕推了賀懷章一把,又反手摟住了。久違的想要撒嬌的情緒弄得他心裡癢癢的,不想忍耐,於是像小時候喜歡做的那樣,他黏黏糊糊地趴在賀懷章脖子上,半天沒鬆手。

  賀懷章任由他抱,突然說:「明天我要去一趟歐洲。」

  「……」紀川抬起臉。

  賀懷章說:「出差。」

  「哦。」紀川有點失落,「去多久?」

  「看情況吧,回來給你帶禮物。」賀懷章把他從書桌上抱下來,「今天很晚了,去洗澡,早點睡吧。——自己洗沒問題?」

  紀川點了點頭。

  「好,那我走了,晚安,寶貝。」

  「……」

  賀懷章轉身往外走,紀川突然拽住他的袖子:「爸爸。」

  「嗯?」

  「你會早點回來的吧?」

  「會的。」

  「……」

  紀川依然緊緊拽著賀懷章,他張了張口,話到嘴邊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說什麼。

  賀懷章見狀一笑:「怎麼了,捨不得爸爸麼?」

  「……有點。」

  「那我們今晚一起睡?」

  是問句,卻不是真正徵求他的意見。賀懷章直接坐到床上,指了指浴室門:「你先洗,我在這等你。」

  紀川:「……」

  從好多年前開始,紀川敢一個人睡的時候就搬到了單獨的臥室裡,他很久很久沒和賀懷章一起睡了。

  ——如果酒店那次不算的話。

  夜晚十點。

  紀川站在花灑下發了會呆,把身上的水擦乾,換上提前帶進來的睡衣,慢吞吞地走出去。

  賀懷章和剛才說的一樣,一直在等他,沒有去其他房間洗。見他出來,緊接著進了浴室,沒多久就洗好了。裡面水聲一停,紀川躺在床上翻了個身,有點後悔了。

  最近總是做後悔的事,或許這也是長大的表現之一吧,他腦袋裡稀裡糊塗地給自己灌了一碗餿雞湯。

  兩分鐘後,賀懷章出來了,沒穿衣服,只在腰間圍了一條浴巾,精壯的上身完全裸著,三兩水珠順著腹肌淌下來,沒入了浴巾深處。

  而下面的大腿也沒遮住多少,兩腿之間的某個位置略微拱起,不難想像裡面是什麼形狀。

  「……」明明不是第一次見了,可昨晚一起洗澡時紀川過於緊張,不敢抬頭仔細看。現在見到了,雖不是全裸,竟然比昨晚還要尷尬。

  還好自己的床足夠大,他往旁邊讓了讓,故作鎮定地說:「要去取睡衣麼,爸爸?」

  「不用了,就這樣吧。」賀懷章掀開被子上了床,好似看不出他的閃躲,突然伸手攬住他的腰,一把將他撈進懷裡,「睡吧,晚安。」

  「……」

  紀川的後背被迫抵在賀懷章胸膛上,那上面還有一點潮濕的水汽,隨著身體相貼的熱度無聲蒸發,空氣忽然乾燥了起來。紀川喉嚨發緊,他的手往後推了一把,「爸爸,我喘不過氣了……」

  「嗯。」賀懷章應了一聲,熟悉的嗓音鑽進他耳朵裡,橫在腰間的那隻手臂卻沒放鬆。

  「……」

  紀川有點無措,又叫了聲:「爸爸。」

  賀懷章突然伸出手,用力捂住了他的嘴。

  滾燙的掌心緊貼在他唇上,耳後的聲音有幾分沙啞,沉沉地命令他:「別再叫了,寶貝。」

  「……哦。」

  紀川在賀懷章懷裡掙了掙,費力地關了燈。

  艱難地睡了一夜,第二天早上紀川醒來時床上只有他一個人,賀懷章已經走了。

  他呆了一會,在枕頭旁發現一張便簽,是熟悉的筆跡——

  賀懷章寫:「我很快就回來,不准胡鬧。」

  「……」

  胡鬧什麼?我從來不胡鬧。紀川伸了個懶腰,剛下床門就被敲響了,賀亭那極富個人特色的冰冷的聲音傳了進來——

  「趕緊起床,懶死你算了。」

  紀川:「……」

第十四章

  賀懷章每次去國外出差都要很久,少則一個月,長則兩個月,說很快回來紀川是不相信的,但他心裡隱隱抱有期待,說不定這次真的會很快呢?

  然而期待了一個多星期,他知道自己又被哄了,都是假的。

  這一個星期紀川過得很是痛苦,賀亭每天早上定時敲他的門,對他的要求和對自己一樣嚴格,絕不肯給他睡懶覺的機會。第一天——也就是賀懷章剛走的那天,他抗議了。

  那天吃早餐的時候,紀川左右環視了一圈,管家沒在附近,別的傭人也沒在,他悄悄地對賀亭說:「我們分手吧。」

  賀亭正在喝東西,聞言瞥了他一眼:「為什麼?」

  紀川說:「我爸說了,不准我早戀,太早談戀愛不好。」

  賀亭哼了聲:「那是因為他不知道你的物件是我。」

  「廢話,如果知道是你,他不打死我才怪呢。」

  賀亭卻不以為然:「打你幹什麼,他知道是我就不會不放心了,早點談戀愛有什麼不好?凡事都要趁早,懂麼?要不我去跟舅舅說?」

  「……」紀川嚇到了,「別別別,別去說。」

  賀亭笑了,似乎很欣賞他認慫的樣子,笑裡還帶了幾分不同尋常的意味,紀川覺得是「威脅」,這副奸詐的表情,賀亭分明是在威脅他:「你再敢提分手我就告訴你爸」,搞得他肝疼不已。

  但紀川並沒有因此放棄,別說他已經答應賀懷章要分手了,單就他自己來說,跟賀亭這種人談戀愛也不是什麼令人高興的體驗。

  賀亭比林朵還難搞,林朵最多不搭理他,只要理他,一定很客氣的。賀亭卻給他甩臉色,比如他們約好中午一起吃飯,他有事耽擱了一會,即使只遲到一分鐘,賀亭立刻打電話催:「你人呢?你知不知道我的時間很寶貴,全浪費在等你上了。」

  「……」

  紀川懷疑這廝等人時一直在數秒數,不高興道,「那你別等了啊,校隊叫聚餐我都沒去。」還得來陪你。

  賀亭卻不管,每天雷打不動地一起上學,一起回家,一起吃飯,週末還要一起看電影,好在賀亭似乎不挑食,每次吃飯都按他的喜好點單,看電影也讓他先選,這樣看上去的確是在談戀愛了,可紀川依然感覺不到戀愛的氣氛,賀亭大概也沒有,他們兩個掛著情侶的名頭,做的事卻好像上班打卡。

  紀川真不知道賀亭為什麼這麼熱衷於和他一起打卡,有一絲一毫的樂趣嗎?或許看他一臉痛苦還不得不陪他就是樂趣吧,這份樂趣來源於未來的偉大生物學家、諾貝爾獎得主賀亭先生對渺小凡人的俯視。

  說到諾貝爾獎,賀亭竟然是認真的,紀川不知該敬佩還是該打擊,作為一個「屁都不懂的二年級本科生」(賀亭原話)他想打擊都找不到理由,他算不出對於賀亭來說獲獎的難度有多大,或許很大吧,需要為之艱苦奮鬥一生,亦或許沒那麼難,畢竟賀亭是個天才。

  九月下旬,賀懷章出差還沒有回來。紀川每天和他通電話,開視頻,聊聊日常,因為時差的關係,並不方便。紀川總問:「爸爸,你什麼時候回國?」

  賀懷章說快了,紀川自動把這句回答翻譯為「再等幾年」,等得他心灰意冷,很奇怪自己為什麼這麼心急,以前也沒這樣,現在怎麼感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呢?

  星期五的這天,下午沒課,紀川一直待在足球場。他們校隊和隔壁學校約好的「聯誼杯」就快要比賽了,他對此很上心,在球場上的練習比上課都認真。

  今天和往常一樣,踢完一場,他和隊長蔡志成躺在草皮上喝水閒聊。

  蔡志成自從知道他和賀懷章的關係之後,對他的態度也沒有太大變化,一開始是有點微妙,很快就恢復如常了。不過產生了一個後遺症,喜歡問些有的沒的,比如「你爸是不是一天入帳幾個億」,「你家的房子幾層樓,是不是客廳裡隨便一個花瓶都是古董啊」,或者「能不能幫我問問你爸買什麼股票好」……

  紀川被問得腦殼疼,可蔡志成樂此不疲,今天更是誇張,神秘兮兮地對他說:「喂,我聽說一件事,想找你打聽打聽。」

  還沒入秋,太陽依然很曬,紀川閉著眼睛往臉上倒礦泉水,懶洋洋地應了聲,「什麼事?」

  蔡志成說:「聽說你爸是黑社會?真的假的——」

  「咳咳咳……」紀川不小心把水倒進鼻子裡,撐著草地坐起來,使勁咳了一會,「你說什麼?」

  蔡志成笑了幾聲,也沒怎麼當真,玩笑似地講:「我聽他們說的,說本地人都知道,你們賀家是黑道起家的,真假?」

  「……」紀川有點無奈,「本地人都知道,我怎麼不知道?亂編的東西你也聽,現在是法制社會,我爸是依法經商,別說涉黑,一點偷稅漏稅都沒有,你這是誹謗啊。」

  蔡志成訕訕地摸了摸鼻子,突然抬頭指對面:「喲,你哥又來了,你倆的關係怎麼這麼好了?」

  紀川頓時垮下臉,扔下蔡志成,不情不願地走過去,和賀亭一起換了一個地方坐著。

  這一片台階沒人,附近只有他們兩個。

  賀亭說:「你別每次見了我就露出一副被人搶了錢的表情行麼?」

  「沒。」紀川一本正經,「亭哥,問你件事。」

  「什麼事?」

  「我發現了,你喜歡我吧。」

  「……」

  紀川緊盯著賀亭,賀亭一點都不帶緊張的,斜睨了他一眼,反駁道:「我喜歡你什麼?喜歡你蠢嗎?」

  「我就知道。」紀川說,「那我們該分手了,我不想和一個不喜歡我的人在一起,有意思嗎?一點也不好玩,有這時間你怎麼不去找個女孩聊聊?幹嘛跟我過不去啊……」

  賀亭的臉色又沉了下來,冷哼道:「你套路還挺多,學會挖坑了。」

  「我說的是實話。」

  「我懂,你不就是想分手麼?分了也找不到女朋友,你急什麼,有用麼?」

  「……」紀川氣死了,「怎麼找不到?喜歡我的人一大把,我不喜歡她們而已。反倒是你,性格這麼差勁,找不到女朋友只能賴在我這兒,等咱倆一分手,你以後怕是要在實驗室跟老鼠過一輩——唔,你幹什麼?!」

  賀亭手勁極大,一把勾住紀川的脖子,用力地將他扣進懷裡。這個姿勢有些不清不楚,像是擁抱,又像一種暴力的鉗制,紀川被勒得脖子疼,下巴死抵在賀亭胸口,那一瞬間差點咬到自己的舌頭。

  「不好好說話,想打架嗎?」賀亭口吻涼涼的,手上又緊了些,垂下眼睫和紀川對視,「——乖了?」

  「……」

  紀川被勒得臉頰通紅,氣都喘不上來,有氣無力地瞪了賀亭一眼。

  賀亭終於放開他,頓了幾秒說:「你今天晚上是不是要出去玩?」

  「嗯,怎麼了?」今晚孫轍請客,聽說是交了一個很漂亮的校花女朋友,給女朋友過生日。

  「陪你一起去。」賀亭淡淡地說,「別人都帶女朋友,你怎麼能沒有呢,對吧?」

  紀川:「……」

第十五章

  除了微信朋友圈互相點讚,紀川好些天沒和孫轍聯繫了,他們是從小一起玩到大的交情,要說多麼親密其實沒有,更像酒肉朋友。但由於對彼此和彼此的家庭都非常瞭解,說是發小也不為過。

  今天是孫轍女朋友的生日,這個女朋友名叫方佳琳,長相非常不錯,是那種一看就很嬌氣、很能激起男生保護慾的類型,據說是學唱歌的,嗓音也嬌滴滴,又軟又嗲。

  紀川和賀亭一進KTV包廂,就聽見有人拿她的聲音講下流段子,說這麼一副嗓子床上如何如何,一群男生聚在一起笑得十分猥瑣,紀川聽得耳朵疼,走過去推了說話的人一把,問:「孫轍呢?」

  那人說:「上廁所了,陪女朋友一起去的。」

  「上廁所還得陪著?」

  「熱戀嘛,黏糊點正常。」

  「……」

  紀川找了一個最靠邊的位置坐下,以前這種類似的聚會他習慣坐在人群中間,即便當天不是主角,也免不了被人拉出來奉承,成為話題中心。

  但今天帶了一個拖油瓶,賀亭顯然對混亂的社交場合很不適應,一進門就皺眉,很不耐煩似的。他坐在紀川右邊,紀川幫他削了一個蘋果,遞給他:「怎麼了,嫌吵?要不你先回去吧。」

  賀亭搖頭,眼睛在包廂裡掃視一圈,一副滿屋子靈長類動物只有他一個進化成功的蔑視表情,紀川被逗笑了,卻聽他突然說:「我這次回國就是因為我媽說我有社交障礙,懷疑我以後會出問題,叫舅舅管管我,所以舅舅就安排我回國了,讓我跟在他身邊學點東西。」

  紀川驚訝:「學什麼,學做人?」

  「學個球。」賀亭說,「我沒有任何障礙,就是懶得搭理別人而已,我媽整天操心我不如好好操心她自己。」

  「哎。」紀川輕輕歎了口氣,「我想被操心都不行呢,我都沒見過我媽,只知道她生前是個醫生,漂亮,性格好——也許是好的吧,我不知道是不是客套話,或許是旁人對她不瞭解,她年輕時可能也像別的女孩一樣很活潑、任性……總之,我媽媽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我這輩子都不可能知道了。」

  賀亭愣了下:「你是剛出生不久就被舅舅收養了麼,從哪裡,孤兒院?」

  「唔,醫院吧,我小時候不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紀川口吻如常,他已經對這些沒有感覺了。當初賀懷章可能為了照顧他的心情,什麼都沒告訴他。他不姓賀,以為是因為他隨媽媽姓,後來從外人口中得知自己竟然是養子,還不相信,跟賀懷章鬧過一場。

  後來長大了,他依然沒對親生父母產生多大的好奇,他的全部親情都傾注在賀懷章身上,賀懷章似乎也不太願意提這個話題,紀川表示理解,畢竟賀懷章沒結過婚,沒有屬於自己的親人,如果他認祖歸宗了,他爸爸豈不是成了孤家寡人?他不想拋下他,連一個可能會令他們之間產生隔閡的字也不想多說。

  紀川跟賀亭閒聊了幾句,包廂裡人越來越多,沒幾分鐘,孫轍和他女朋友方佳琳也從廁所回來了。

  方佳琳不愧是校花,果然長得好,一進包廂幾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她吸引了過去。她挽著孫轍的胳膊,大大方方地與在場的人挨個打招呼,雖說是她的生日,這裡面她的朋友卻很少,大多是孫轍叫來的狐朋狗友。

  紀川很懂,孫轍就是想炫耀他的漂亮女朋友而已。

  人到齊了,切蛋糕,開酒,吃東西,唱歌,玩遊戲,胡天海地瞎吹……人多的場合無非是這些事,紀川以往會很熟練地融入進去,今天不知怎麼回事,大概是被賀亭的高貴冷豔影響了,身上也沾了一股脫離紅塵的氣息,可惜沒撐多久。

  一開始,紀川沒介紹賀亭的身分,只說是自己的朋友,別人都認不出來,就孫轍認得,不過這時候孫轍也顧不上聊太多,一直拉他們喝酒。紀川不知道賀亭能不能喝,八成不太行,保守估計一杯倒,於是都攔下來,自己替他喝了。

  紀川酒量還不錯,賀懷章有不准他喝酒的規矩,可他經常在外面玩,陽奉陰違是家常便飯,這時一杯一杯往肚子裡灌,自己也不心虛的。

  他喝了幾杯,不知不覺被拉到人群中間,賀亭大概嫌太鬧了,遠遠地看著他,沒跟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紀川靠在沙發上,感覺有點頭暈,孫轍他們還在倒酒,他眼睛盯著桌上被燈光映得五光十色的酒杯,正走神,手臂忽然被一隻手按住,賀亭越過旁邊的人拽起了他,在一片吵鬧中將他拉到角落,問:「你手機呢?」

  「什麼?」包廂裡音樂震耳欲聾,紀川沒聽清。

  賀亭靠近了一點,幾乎趴在他耳邊,大聲道:「手機呢?舅舅給我發消息了,叫你接電話。」

  「舅舅?」紀川迷茫了一瞬,「我爸爸?他幹什麼?」

  賀亭說:「他回來了,叫你回家。」

  「……」

  紀川滿腦子酒精,反應十分遲鈍,加上音樂聲實在太大了,他什麼都沒聽懂就又被孫轍拉走,說剛才給他點了首歌,現在到了。

  麥克風握在手裡,紀川盯著螢幕上的中文歌詞,暈了半天沒認出那些方塊字念什麼,一句都沒唱出來。他開了歌手原聲,旁邊有比他喝得更醉的,一個勁誇他唱得好。

  孫轍還算清醒,又一杯倒滿,罰酒。

  紀川乾脆俐落地喝了,喝完簡直頭暈眼花,不等他自己說什麼,賀亭看不下去了,將他拉出人群,用力按在沙發上,氣道:「酒癮這麼大?」

  「嗯?」紀川眼神有些茫然,「你說什麼?」

  「我說你是個聾子。」

  「你才是聾子。」

  「……」

  賀亭冷著臉,伸手幫他整了整衣襟,那表情很不耐煩,動作卻輕而緩慢,幾乎稱得上溫柔。紀川很喜歡,他喜歡這種感覺,通常只有賀懷章會這麼做——毫不吝嗇寵愛地耐心照顧他。

  紀川忽然有點不清醒,他抬起頭,仔細看了賀亭一眼。面容是熟悉的,眼睛、鼻子、嘴唇、下巴,每一處都是相似的模樣,越看越覺得像……是像嗎?這難道不是他爸爸嗎?

  「爸爸。」紀川一把抱住賀亭的腰,放軟了嗓音,「你回來了麼,爸爸?」

  「……」

  賀亭眉頭一皺:「我不是你爸。」

  紀川不管,自顧自說:「我想你了,你為什麼才回來?」

  這個角落燈光很暗,沒人注意他們,即使有人注意紀川也管不了這麼多,他全身的血都熱了起來,生平第一次體會到思念的煎熬,隨之而來的還有小別重逢時難以言喻的喜悅。

  他喝醉了後有股蠻勁,忽然將賀亭摁倒在沙發上,整個人壓了上去,緊緊摟住賀亭的脖子,貼著賀亭說:「你想不想我?」

  賀亭渾身一僵,惱怒地推他:「別撒酒瘋,我不是你爸爸,你眼睛還好?」

  紀川根本沒在聽,只感覺自己被推開了,他很委屈,小狗似的使勁撲住「賀懷章」,重新摟住「賀懷章」的脖子,這次用了更大的力氣,並忿忿地咬了對方一口。

  咬在嘴唇上。

  賀亭整個人都愣住了,眼神空白了一剎那,馬上變得複雜起來。紀川卻因為得不到回應而不滿,他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追隨本能,想和爸爸親近一點、更親近一點……最好沒有距離。

  或許不能算作一個吻,紀川不夠熟練,他主動親了幾秒,忽然感到腰上一緊,被抱住了。賀亭抱著他坐了起來,將他壓在沙發靠背上,終於給了他回應。

  並不激烈,甚至是青澀的、笨拙的。可酒精的作用空前強烈,紀川的大腦幾乎麻痹了,身體控制不住有點發抖,他下意識揪住了賀亭的衣角,忽然間身上一輕,吻他的人離開了他。

  紀川怔怔地,睜眼一看,包廂的彩燈被關了,亮起了一盞照明燈。而賀亭不知被誰推到了一邊,賀懷章正站在他面前,一臉怒火地盯著他。

  「……爸、爸爸?」他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麼情況,忽然被拎了起來。

  「跟我回家。」

  賀懷章近乎兇狠地抱住他,用力將他按進懷裡,回頭看了賀亭一眼,再多一個字都沒說,半拖半抱地把他帶了出去。

第十六章

  被夜風一吹,紀川的酒醒了大半。他從沒見過賀懷章如此暴怒的樣子,他的手腕被緊緊扣住,那股力量強悍得彷彿一隻鐵鉗,勒得皮膚通紅,胳膊簡直要被拽脫臼了。

  「爸爸!」他被摔進車裡,驚慌地叫了一聲。賀懷章完全不理會他,滿是怒火的眼裡壓抑著一座即將噴發的火山,他只看一眼就覺得自己要被點著了,心裡不可抑制地開始害怕。

  一分、兩分、三分……

  純黑的防彈寶馬車在夜色裡疾馳,紀川呆滯地倚在座位上,機械地數著時間。

  不知數到了幾,車忽然停了。

  引擎熄火,賀懷章率先下車,繞到這邊打開車門,攬住他的腰把他抱了下來。紀川想說不用,我可以自己走,腳底落地時卻有些發軟,醉酒後暈眩的感覺十分糟糕,可賀懷章不給他緩解的時間,再次扣緊他的手腕,走得極快,步子邁得又大,近乎粗暴地拖著他往家裡走。

  「先生,您回來了——」見他們進門,管家本想迎上來,看見賀懷章的表情一愣,待在原地沒敢上前,把做清潔的傭人也遣走了,一二兩層樓頓時空了下來。

  紀川顧不上這些,他兩眼發暈,走樓梯時幾度絆倒,被賀懷章拖著上了二樓,一進臥室就被反手按在了門上——

  是賀懷章的臥室,燈沒開,室內只有窗外漏進來的一點不明光線。一片昏暗裡,紀川慌張地叫了聲「爸爸」,他後背死死抵在門上,被門板的雕花硌得生疼,賀懷章沒理他,他控制不好自己發抖的喉嚨,又輕又顫地求饒:「爸爸,我錯了。」

  「……哪裡錯了?」賀懷章嗓音如同生了鏽,沙沙地刮進他耳孔裡。

  「我、我不該喝酒。」紀川低頭道歉,根本不敢看他爸爸的眼睛。他的手腳像是被捆住了,賀懷章抱得極緊,好像恨不得把他摁死在懷裡揉成碎渣,再一口一口吞了。他慌得不得了,小聲說,「也不該不接你的電話……對不起,我沒聽到。」

  「還有呢?」

  紀川的頭更低了:「還、還有……我不該和賀亭在一起。」

  環在腰上的手臂一緊,幾乎要把他的腰勒斷。賀懷章眼中掠過一絲震驚,迅速轉化成憤怒:「你和他‘在一起’?什麼時候的事?多久了?」

  「……」

  該怎麼回答,坦白從寬嗎?紀川搖了搖頭:「不、不算吧。……對不起爸爸,我們只是開玩笑的,沒有做過分的事。」

  「過分的事?什麼是過分,嗯?」賀懷章強壓著怒火,表情十分暴戾,像一頭被人侵犯了領地的獅子,怒不可遏道,「接吻算不算過分,為什麼讓他吻你?」

  「……」紀川啞聲,不知該怎麼回答。

  賀懷章眼裡暗雲翻湧,緊盯著他,忽然抬起手,用力按住了他的嘴唇。

  「爸爸。」他一驚,連忙往後躲,可身後是門板沒地方躲。賀懷章的手指按在他唇上,不停摩挲著,似乎想要擦掉什麼,越擦越用力,他被弄疼了,嘴唇開始發紅,漸漸腫脹了起來。

  可還沒有結束,那隻手擦拭得越來越狠,嘴唇被擦乾了,擦破了皮,賀懷章卻好像怎麼都不能洩憤,滔天的怒火中摻雜了一絲無計可施的傷心——傷心?

  紀川一怔,來不及仔細分辨,眼前的光忽然變窄,一股滾燙的氣息壓近——他被吻住了。

  「爸爸……」紀川含糊地叫了一聲,出口時變成一聲驚喘。

  賀懷章的大手緊扣在他後腦上,吻得極其粗暴。他被迫開啟牙關,口腔裡每一寸領土都被狂風暴雨般掃蕩了一遍,舌尖被吮得失去知覺,好像不再是自己的,是屬於對方的。

  他漸漸喘不過氣,又酥又癢的快感從激烈纏綿的唇齒間滲出,電流般傳遍全身,他伸手抓住賀懷章的領帶,臉上一陣失神,腿軟得幾乎站不住。

  「夠、夠了爸爸……哈啊……不要了……」

  舌頭要被吞掉了,紀川既渴望又恐懼,水汪汪的眼睛無助地望著賀懷章,想被安慰,想被溫柔地擁抱。賀懷章對他卻不似以前擁有無窮的寵愛,只顧著懲罰他、更用力地欺負他。

  紀川眼眶紅了,酒精將細微的情緒擴散到最大,他的唇又腫又痛,胸口發悶,頭暈目眩,賀懷章卻連氧氣都不想給他。他心裡委屈,拼盡了全身力氣掙脫,可這個吻堪比麻醉藥,他手和腳的力量全部加起來不夠踩死一隻螞蟻。

  「爸爸……不要嗚……」

  紀川的聲音沾了哭腔。賀懷章終於吻夠了,肯放開他,可還來不及喘口氣,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他被打橫抱了起來。下一秒,賀懷章把他扔到床上,傾身壓住他,黑暗中沉聲道:「現在知道自己哪裡錯了麼?」

  紀川點頭,又搖了搖頭。

  賀懷章說:「以後我不想再忍了,你懂我的意思麼,紀川?」

  「……」

  「不懂?沒關係,爸爸告訴你——你以後不准瞞著我和別人談戀愛,不准對別人撒嬌,不准和別人擁抱,接吻更不行,你只能和爸爸在一起,乖乖待在爸爸身邊,現在懂了麼,寶貝?」

  懂麼?紀川心裡茫然,混亂,恐慌,還有點酸酸麻麻的疼,全部混在一起,理不清究竟是什麼滋味。他猶豫了下,伸手摟住賀懷章的脖子,小心地問:「爸爸,你是什麼意思呢,你喜歡我嗎?就是那種……想和我上床的喜歡?」

  「對。」賀懷章笑了聲,低頭親了親他的眼睫,反問道,「你呢?你想不想和爸爸上床,嗯?」

  「……」

第十七章

  想不想和爸爸上床?紀川被問愣了。

  他的手臂還掛在賀懷章脖子上,那是喝水一般習以為常的動作,可在眼下似乎不應該,好像表達什麼態度似的。他後知後覺地收手,剛一動彈,賀懷章反應比他還大,立刻把他摁住了。

  「怎麼,你不願意嗎?」

  左手被抬高按在頭頂,十指交纏緊扣在床單上,紀川收緊了呼吸,「……不,不是。」他想了想,聲音喏喏地,「我不知道,爸爸。」

  賀懷章輕輕皺起眉:「不知道?……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寶貝。」

  「……」紀川不知怎麼回答,這種微妙的情緒他沒法用一個詞、一句話準確地表達出來。他們的父子情深如同一層甜蜜的糖衣,猝不及防被撕開了,裡面是什麼滋味他還分辨不了,腦筋完全是混的。

  不過,這印證了另一件事。他一眨不眨地盯著賀懷章:「爸爸,我能問一個問題麼?」

  「什麼問題?」

  「唔,就是上個月,我開學之前那幾天,我們在酒店裡過夜了,你……」紀川吞吞吐吐,唇上還殘留被激烈吻過的酥麻感,又想起那天晚上的點點滴滴,他耳根通紅,小聲問,「其實你是知道的,對不對?」

  賀懷章沒有立刻回答,目光落在他翕動的唇上,突然親了他一口,親完不過癮似的,含住他微微紅腫的嘴唇用力舔舐,弄得他胸口起伏,呼吸又急促起來,才含糊地說:「對,我知道。」

  「……」

  心裡懸著的石頭終於落下,紀川臉更紅了。

  賀懷章捏了捏他的臉頰:「那天你記得多少,還記得一開始發生了什麼事麼?」

  紀川搖頭。

  賀懷章濕熱的呼吸緊貼他的唇,沙啞道:「是你喝醉了先抱了我,就像這樣……手伸進我的襯衫裡,摟著我撒嬌。我本來沒想做什麼,可你太不乖了寶貝,爸爸的皮帶都被你解開了——」

  「……」

  「不相信麼?如果不是你把手伸進來——」賀懷章牽住他的手做示範,強迫他伸進西裝褲裡面,握住那根已經硬了的巨物,嗓音又沉又啞地說道,「它被你折磨那麼久,爸爸怎麼能不收一點報酬,對不對,寶貝?」

  紀川被這曖昧至極的氣氛迷惑了,一時竟忘了該收回手,只顧紅著臉否認:「不是我的錯。」

  「嗯,不是你的錯。」賀懷章好似不捨得離開他的唇,不停地吻他,坦承道,「是爸爸對你抱有不正常的慾望,輕易被你勾引了——」

  「……我沒勾引你!」

  「你沒勾引我。」賀懷章低笑一聲,長長吐出口氣,那聲音彷彿是一聲粗喘,紀川臉熱,感覺手裡的東西突然又變大變粗了,燙得他手一縮,想鬆開卻被死死按住。賀懷章神色克制,強忍道,「是我想太多了,在你面前自制力太差,趁你不清醒故意欺負了你……那你會因此反感爸爸,會覺得爸爸很討厭麼,寶貝?」

  紀川渾身都要燒起來,嗓音低得蚊子似的,說不會:「我不會反感爸爸,爸爸是我心裡……最好的人。」

  「最好的人?」

  「嗯。」

  紀川點了點頭,他從小到大一直敬慕賀懷章,只是從來沒說過。賀懷章是他最喜歡的人,即使發生了這種事,他的反應也不是去懷疑或責怪,他的意識裡根本沒有這個選項,爸爸永遠是最好的、是不沾污點的,他怎麼會反感呢?他只擔心那件事會影響他們之間穩定的關係,會讓他們以後沒法好好相處。

  紀川詞窮,不知怎麼開口才能準確抒發自己心裡的情緒,他心臟怦怦直跳,有點不敢看賀懷章了,語無倫次地說:「就算爸爸對我做了很過分的事,我也不會討厭你。……我永遠都不會討厭你。」

  可沒想到,他這麼一番認真表白,賀懷章的臉色卻不太好:「我想聽的不是這個。」

  「……嗯?」紀川不解。

  賀懷章說:「我不是要你的原諒,我想要你也喜歡我,寶貝。」

  「我本來就喜歡你啊。」紀川有點委屈。

  賀懷章歎氣:「不是那種喜歡,是——你也想跟我上床的喜歡,你想麼?」

  紀川猶豫了下,沒回答。

  賀懷章頓時臉色一沉:「你不喜歡我,你喜歡誰呢?告訴爸爸,是那個女孩?還是——賀亭?」

  「……」紀川連聲否認,「沒有,我沒喜歡他。」

  賀懷章似乎不信,剛剛平靜下來的表情又變得隱隱有火光。紀川很怕他會因此教訓賀亭,賀亭那麼孤僻,如果和僅有的幾個親人之間的關係也僵了,以後不會變得更加孤僻麼?

  可這種求情的話紀川不太敢說,怕火上澆油,但是不說心裡又很忐忑。他走神了,忘了手還被按在下面,握得久了幾乎成為習慣,忽略了那是一個蟄伏在草叢裡的凶物。賀懷章忽然挺了挺腰,頂到他腿根上:「你在想什麼?」

  裹著怒火的嗓音鑽進耳朵,紀川一驚,手腕被捏得生疼。賀懷章沉沉地道:「回答我的問題。」

  「什、什麼?」

  「……」

  「呃,爸爸,我——」話音未落,紀川手猛地一抖,掌心裡那根滾燙的東西突然發了怒,他能清晰地感覺到上面鼓動的青筋,他有點慌了,「爸爸……」

  賀懷章保持沉默,抬起他的腿,一把拽掉他的褲子,連同內褲一起扔到地板上,然後將他翻轉過來,伸手向床頭摸索了一會,不知拿起一瓶什麼東西。

  紀川上面還穿著襯衫,只有下身光溜溜的,被迫翹起屁股跪趴在床上,渾身都僵了起來。他忍不住回頭,看見賀懷章正從那個小瓶子裡往出倒東西。

  他明白了那是什麼,心臟頓時一緊,想躲,沒能躲開。賀懷章鬆了鬆領帶,勾住他的腰,好像已經決定了什麼,不再徵求他的意見,獨斷地說:「不管你想不想,以後都只能跟我做。」說完掰開他的屁股,露出深藏在臀縫裡的穴口,冰涼的手指猝然插了進去。

  「爸爸——」紀川有點害怕,上次的經歷是在無意識下進行的,根本不記得,再來一遍無疑很陌生。

  他下意識夾緊了腿,又被賀懷章用力分開,然後是緩慢卻果斷的開拓,手指從一根變成三根,往他體內捅進了一大堆濕滑的液體,將穴道裡每一處都照顧到,一點點按壓、塗抹……

  紀川渾身打顫,在冰冷的刺激下不適地扭了扭腰,身後傳來賀懷章沙啞的聲音:「別緊張。」他信了爸爸的話,輕輕鬆了口氣,可一口氣還沒喘到底,身下猛地一痛,兇器一般的肉刃毫無預兆地插了進來!

  「啊——!」紀川發出一聲驚叫,顫抖著咬住下唇,「爸爸,你、你……」

  「我怎麼了?」

  賀懷章兩手掐緊他的腰,胯骨貼著他飽滿的臀肉,往前擠了擠,將雪白的軟肉擠壓變形,性器彷彿帶著怒火,毫不留情地進入得更深,「你不是說,我是你最好的爸爸,怎麼對你都可以麼?——這樣呢?」

  屁股被抬高了,腰深深地凹陷下去。賀懷章從穴口拔出一截,再施暴一般狠狠插進去,插得他兩腿一軟險些癱倒,從緊抿的唇縫洩出一聲呻吟,「不、不要……好疼……爸爸……」

  身後的男人不為所動,他看不見賀懷章的表情,只感覺那份不知從何而來的憤怒比剛才更盛,大手用力抓揉著他的臀,一邊揉,一邊腰胯聳動,大幅度地撞擊著他,好似憋著一股火,要把他們之間將近二十年的父子關係徹底撞碎——

  紀川身體劇烈地發著抖,屁股被虐待般的力量揉得通紅,又紅又癢,疼痛之餘感到了一陣陣酥麻。而賀懷章衣服根本沒脫,西裝褲緊貼著他,性器從褲子拉鏈那裡掏出來,搭在胯間的金屬皮帶扣隨著撞擊的動作不停晃在他身上,涼涼的,每次一晃過來,他就要忍不住抖一下,一顆心忽高忽低,被折磨得紅了眼睛。

  「爸爸,不要了好不好……嗚太深了……啊——!」不知被頂到什麼地方,強烈的快感潮水般沖遍全身,他的腰徹底軟了下來,情不自禁又叫一聲,「爸爸……」

  賀懷章不理他。沒有戴套的性器和濕軟的穴肉緊緊相貼,將穴壁完全撐開,撐得彷彿要脹破了,他下意識縮緊,想把體內的異物擠出去,卻感覺它變得更大,插入拔出時發出噗哧噗哧的水聲,淫靡又色情。

  「哈啊……爸爸……」

  身體被操弄得更軟了,穴口濕漉漉一片。他沒有力氣再掙扎,任人予取予求。賀懷章卻突然停了,將他重新翻轉過來,面對面抬高他的腿,將他兩條長腿壓在肩膀上,重新插了進去——

  「討厭爸爸麼?」賀懷章滾燙的唇印在他額角,聲調彷彿歎息一般。

  紀川搖頭。

  賀懷章放輕了口吻,胯下的操幹卻愈加激烈,問他:「你不討厭我,也不喜歡我,那你想讓爸爸怎麼辦呢,寶貝,你想折磨死我麼?」

  「……」紀川眼角通紅,身體被撞得不停晃動,「是……是你折磨我……」

  他眼珠烏黑,好像要哭似的,賀懷章難耐地低喘一聲,性器進出得更加兇狠。

  紀川整個人都被操開了,前所未有的快感逼得他失控,嗓音越叫越黏膩,斷斷續續地哭:「爸爸……輕點……嗚……不要插了……哈啊……」

  越哭越委屈,賀懷章卻被他軟軟的哭腔弄出了一身火,更用力地分開他的腿,那副樣子簡直恨不得把他操死在床上,胯下大開大合,操得他完全崩潰,雙眼失神地望著天花板,不受控制地射了出來。

  可賀懷章還沒盡興,按住他被掐出掌印的腰,翻來覆去地插入、拔出,好像要將長久以來的忍耐全都發洩在今晚,不管不顧地頂弄著他。

  他連求饒都沒了力氣,嘴唇又被堵住,賀懷章的吻和身下動作一樣激烈,叫人有些承受不住。

  「夾緊一點,寶貝。」賀懷章突然側過臉,附在他耳畔沙啞道,「讓爸爸射給你。」

  「……」

  紀川一怔,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大股精液瞬間注入了腸道深處,燙得他渾身一顫,兩條腿酸軟地從賀懷章腰上滑下來,腳趾幾乎痙攣了,繃緊了又鬆開。

  「寶貝。」賀懷章親了親他,「累了麼?」

  紀川腦海一片空白,濕潤的眼珠動了動,目光停在賀懷章臉上,答非所問地道:「爸爸,我有點害怕。」

  「怕什麼?」賀懷章深深地凝視著他。

  紀川鼻子一酸,說不清心裡是什麼滋味,悶聲道:「我不知道,怎麼辦……」

  賀懷章把他摟進懷裡:「是怕我麼?……對不起,我剛才對你太凶了,寶貝。但是你——」

  紀川抬起頭。

  賀懷章說:「但是你以後必須得聽我的話,知道麼?」

  「如果我不聽呢?」

  「不可以不聽。」

  賀懷章兩手插進他頭髮裡,捧起他的臉,語氣是不容置疑的獨裁。說完又補充道:「以後你搬過來住吧,和我睡一個房間。」

第十八章

  當天晚上,賀懷章出去了一趟,他走以後紀川給賀亭打了一個電話,沒打通,發短信也沒人回,不知道賀亭回沒回家、在幹什麼。

  紀川有點頭疼,身上也疼,管家敲門送醒酒湯時他感到了一絲尷尬,說不用了,不喝,沒讓管家進門。

  已經快十二點了,他躺在床上發呆,把今天晚上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竟然想不起自己是怎麼跟賀亭親到一起去的,他爸爸又怎麼會突然出現呢?

  腦子很亂,想不明白,他現在跟賀亭算是分手了嗎?賀懷章是不會允許他們繼續交往的,雖然不算什麼正經「交往」,可如果賀亭要因此承受什麼,他會很愧疚。

  應該沒事吧,再怎麼說賀亭都是賀懷章的親外甥,長輩怎麼會跟小輩過不去呢,最多口頭上說兩句。而他和賀亭的關係純屬胡鬧,想必賀亭心裡也不在意,事情沒那麼難解決。

  話說回來,不論怎麼解決都是他爸爸說了算,說不定他爸爸現在正找賀亭談話呢。

  紀川越想越覺得自己猜中了,他心裡愁苦,抄起手機給孫轍打電話。很快接通了,那頭背景音很吵,似乎聚會還沒結束,紀川剛要開口,孫轍先衝他嚎了一嗓子:「哇紀少!您還活著呢?」

  「……」紀川呸了一聲,「不活著難道去死?」

  孫轍笑了起來:「看來情況還行,沒被打斷腿,我們都幫你聯繫好德國骨科了。」

  「去你的。」紀川說,「我問你件事,賀亭呢?他不在你那邊了吧?」

  「不在,你剛走他也走了,沒跟你一起回去?」

  「沒有吧,我不知道。」

  紀川要掛電話,孫轍攔住他:「你們兩個怎麼回事,怎麼搞到一起去了?你是不知道剛才那場面,我們一屋子人都快被你爸嚇死了,我簡直怕他下一秒就掏出把槍,把我們挨個崩了滅口。」

  「要崩也是先崩我。」紀川歎氣,想到應該幫賀亭辯解,別毀了賀博士的清白名譽,於是他說,「沒搞到一起去,開個玩笑而已,就是倒楣了點被我爸撞見了。算了不說了,你繼續玩,我睏了。」

  掛了電話,還是睡不著。

  紀川盯著手機發了會呆,打開拼圖遊戲玩,這遊戲是他右手骨折之後才下載的,從幼稚園難度打到小學生,現在終於上初中了,以後還有博士——他現實裡是屁都不懂的二年級本科生,遊戲裡還不能讀個博士了?

  玩了一會,枯燥的遊戲十分催眠,剛完成九年義務教育就睜不開眼睛了,紀川不知道自己什麼時候睡過去的,手機掉在床頭,第二天醒來時被安好地擺在桌上,他伸手一摸,沒摸到,睜開昏昏沉沉的眼睛,在清晨的陽光裡翻了個身——

  「醒了?」身後傳來一道熟悉的聲音,紀川一驚,回頭見賀懷章裸著上身躺在他身後,他一翻身,直接把自己送進了對方懷裡。

  賀懷章順勢摟住他,親了親他的頭頂:「昨晚睡得好麼?」

  「……」不好,睡前被折騰,睡著後又夢到了那些事,夢裡都不得閒,腰疼。但紀川不敢直說,他小心藏好自己的緊張,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掙開賀懷章的手,「還行,你幾點回來的爸爸?我先去洗漱……」

  他想下床,賀懷章一把撈住他,把他重新按進懷裡。

  「你怕我?」

  「……」

  「紀川,你怕我了麼?」

  他被迫趴在賀懷章的肩膀上,腰間緊箍的力量勒得他幾乎窒息。經過昨晚一事,賀懷章好像變了,不再是以前溫柔耐心的爸爸,變得更有壓迫感,更具侵略性。紀川連忙說沒有:「我沒怕你,爸爸……」

  「嗯。」賀懷章下巴上的鬍茬蹭了蹭他的臉,癢癢的,「那讓我抱一會,晚點起床,不急。」

  「……」

  紀川沒有辦法,就當自己是個人形抱枕,任由賀懷章一直抱著。

  他想問還要抱多久呢?這樣一點都不舒服,可賀懷章卻很喜歡,一直抱著他沒有要放手的跡象,甚至慢慢閉上了眼睛,好像睡著了。

  大概昨天回來得太晚,沒睡夠。

  紀川輕輕動了動,調整了一下位置,隔出一點距離正面看賀懷章。

  他見過賀懷章睡覺的樣子,見過不止一次。以前有一年,就是他經常生病的那年,那陣子流感嚴重,學校裡的小孩幾乎都感冒了,一個傳染一個,他平時喜歡吃零食不好好吃飯,是抵抗力很差的體質,每次感冒必定落不下他。最嚴重的時候,肺炎,高燒不退,家庭醫生天天盯著他,晚上也不敢放鬆,怕他稍微好一點夜裡再燒起來。

  那時賀懷章很忙,不放心他,白天在外面忙碌一天,晚上回來親自拿一個體溫計守在他床邊,每隔一小時量一次。他白天睡過了,晚上不睏。賀懷章卻睏得很,定了鬧鐘斷斷續續地睡。

  臥室的小壁燈開著,昏黃一片,他睡不著,一直盯著賀懷章看。

  鬧鐘響了,賀懷章疲憊地睜開眼睛,給他量體溫,問他看什麼呢?他摟住賀懷章,糯糯地說:「爸爸,你真好看。」

  賀懷章笑了。

  他又說:「我以後要娶媳婦要娶一個和爸爸一樣好看的。」

  當時賀懷章說了什麼,紀川早已經不記得了,沒想到造化弄人,他們的關係會變成如今這樣。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

  賀懷章從哪一年開始喜歡他、對他有了不一般的心思?他不知道,想也想不出來。也許很早,也許是最近,那不要緊了,最要緊的是以後怎麼辦,他心裡茫然,甚至不願意多想,越想越有種深陷在迷霧裡不知往哪走的恐慌感。

  難道真的和爸爸過一輩子麼?

  這是他一直以來夢寐以求的,可他沒想過要用這種方式來達成目的……

  「爸爸。」紀川看了眼時間,忍不住推賀懷章,「讓我起床,我要去學校了。」

  賀懷章的額頭抵著他的,輕聲說:「今天星期六。」

  「……」

  紀川一頓:「星期六也要起床,我餓了。」

  「好吧,你去,我再睡會。」賀懷章鬆開懷抱,讓他出去。

  其實時間還早,紀川是醒了之後實在躺不住了,他回自己房間洗漱換衣服,剛剛換好出來,下樓的時候,在樓梯口遇見了賀亭。

  巧了,他正想找賀亭,可賀亭不知怎麼回事,看見他卻跟沒看見似的,輕飄飄地走過去,連半個眼神都沒甩過來。紀川怔了怔,懷疑這人昨晚被罵了,對自己有怨念。

  他主動跟上,拽住賀亭的衣服,悄悄叫了聲:「喂。」

第十九章

  「什麼事?」

  賀亭停了下來,表情和以前差不多,永遠是這副冷冷的樣子,還真看不出來是不是故意冷待他。紀川想了想,心裡斟酌幾句,繞著彎子說:「昨天睡得好嗎?」

  賀亭瞥他一眼,大概把這句鑒定為廢話,敷衍地應了一聲,轉身走了。

  「……」紀川摸了摸鼻子,只得跟過去。

  樓下已經準備好了早餐,混球叼著一根肉骨頭從廚房跑出來,見到他想對他撒嬌,他摸了摸混球的脖子,讓牠去找餐桌上的賀亭。

  混球很聽話,叼著骨頭小跑過去,趴在賀亭腳邊蹭了蹭,一臉蠢萌地哼唧了兩聲。可惜任牠怎麼賣萌,賀亭博士對狗和人一視同仁,都愛搭不理的。

  混球心靈受挫,耷拉著腦袋回窩裡啃骨頭去了。

  紀川一陣無語,也到餐桌邊坐下,和賀亭中間隔了一張椅子,他憋不住了,壓低嗓音問:「昨天晚上你什麼時候回來的,我爸找你了嗎?」

  賀亭正在喝牛奶,唇邊沾了一層白漬,無聲地點了點頭。

  紀川頓時緊張起來:「他找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

  沒什麼?真的麼,紀川持懷疑態度,可賀亭不想說他也沒辦法,猜是猜不到的,他不太清楚賀懷章和賀亭的相處模式是怎樣,以他小時候在門外偷聽的經驗來看,似乎是諄諄教誨型的,但昨晚是特殊情況,賀懷章發了那麼大的火……

  紀川輕咳一聲,誠懇地說:「我爸沒罵你吧?昨晚的事我很抱歉,雖然我也記不太清了,總之……是我連累了你,對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下次不亂喝酒了。」

  他說得認真,賀亭卻沒什麼反應,只沉默地聽著,玻璃杯裡牛奶喝光了,一口一口慢慢地吃三明治。

  獨角戲很難唱,紀川分辨不出一個喜怒哀樂不明顯的人是否不開心,他看了看賀亭,猶豫著叫了聲:「亭哥。」

  「嗯?」

  「我們分手了嗎?」

  「……」

  他問得小心,心裡有一絲尷尬。賀亭吃東西的動作頓了頓,頭也沒抬,含糊地說:「分了。」

  「噢。」紀川點頭,看來的確是賀懷章說了什麼。

  說了什麼呢?不會把他們的關係講出來吧?他並非有意隱瞞賀亭,只是覺得尷尬得不得了,讓任何人知道都很尷尬,別人會怎麼看待他和他爸爸上床的事,亂倫?

  紀川忽然有點坐立難安,昨天晚上他都沒有想到這方面,現在想到了,感覺腦子麻麻的,隱隱覺得賀亭正用餘光打量自己,那眼神讓他更加不安,如同被架在火上烤,手和腳不知往哪放,渾身都難受極了。

  就在昨天他和賀亭還是好朋友——算是朋友吧,可以自如地談笑,現在他成了他「未來的舅媽」——舅媽,這個詞讓紀川恨不得一頭撞死在餐桌上。

  倒不是對賀懷章心有不滿,即使發生了這種事,他也討厭不起爸爸,可正因為如此,心裡微妙的負面情緒沒處排解,找不到一個可供發洩的目標,想對人傾訴也不行,沒人能回答他的「我該怎麼辦」的問題,要麼憋著,要麼去問賀懷章。可惜賀懷章只能給他一個回答,那就是「別怕,你乖乖待在爸爸身邊就好了」——

  一點也不好。

  紀川端起屬於自己的那杯牛奶,味覺麻木地喝了兩口。心裡忍不住想,他爸爸不是這樣的,以前他幹什麼他都不會阻攔,縱容他作天作地,為什麼現在要把他關進籠子裡了?

  早餐吃到一半,紀川一直沉默著,賀亭也不說話。管家過來問他們,粥煮好了,新出鍋的要不要喝一碗。紀川說好,粥被端上來,他拿湯匙攪了攪,剛要吃,心裡忽然一緊——

  這個時間好像不早了?

  賀懷章怎麼還沒起床呢,他平時的作息極有規律,即使前一晚熬夜了第二天也不會睡懶覺……

  是故意的麼?故意給他和賀亭單獨相處的時間,讓他們把話講清楚,省得他總惦記昨晚的事?紀川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想多了,不禁看了賀亭一眼。

  賀亭吃完了,面無表情地站起身,也不跟他打招呼,直接走了。

  今天有雨,本市天氣預報的可信度飄忽不定,說是小雨轉中雨,紀川看見賀亭出門時不僅帶了平時去學校用的包,還拿了一把傘,才發現天陰了,玻璃窗上飄了零星的雨滴。

  大概去實驗室了吧,他想,聽說做研究的人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少有休息,節假日是奢侈。這些天賀亭每到週末就喊他看電影到處胡玩,他以為賀亭有雙休日呢……原來週六也要去?

  紀川食不知味地喝粥,忽然想起賀懷章問過他一個問題:長大以後的事,你想過嗎?

  沒想過,想也想不出結果。賀亭的人生目標是諾貝爾獎,蔡志成的奮鬥理想是畢業後和女朋友結婚,找個好工作,在本市買房,孫轍的計畫是搶奪家產成功,拿他老爸的錢開一家全國最大的影視公司,把自己喜歡的女明星都潛了——不管好壞、能否達成,他們的生活是有方向的,可紀川忽然不知道自己的方向在哪裡了。

  他有全世界最好的爸爸,所以呢,一輩子當爸爸寵愛的乖寶寶嗎?

  「紀川。」正發呆,身後忽然有人叫他。紀川回頭,是賀懷章走了過來,穿一件休閒襯衫,領口的衣扣開了幾顆,一邊走一邊低頭挽袖子,到了他身邊,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今天早餐吃什麼,綠豆粥?」

  紀川沒吭聲,賀懷章看他一眼:「怎麼了寶貝,不高興?」

  紀川沒回答這個問題,突然說:「爸爸,我以後會繼承你的公司麼?」

  「……」賀懷章笑了聲,「幹什麼,你爸還活得好好的,這麼早就惦記上我的遺產了?」

  「不是。」紀川情緒低落,沒有開玩笑的心情,只吐出兩個字又不吭聲了,臉低得快要埋進碗裡。

  賀懷章提住他的後領,把他揪起來,沉聲道:「到底怎麼了,自己胡亂琢磨什麼呢?告訴我。」紀川被衣領勒得憋紅了臉,怒氣全跑進了眼睛裡,化成一層薄薄的水霧,「我沒有!」他掙開賀懷章。

  「哈。」賀懷章又笑了聲,「青春期沒逆反,現在終於要給我補上了?」

  「……」

  紀川雙眼通紅,表情忿忿的,使勁瞪著賀懷章。

  賀懷章擺了擺手,叫管家他們退開,然後一把將紀川從椅子上拽了過來,讓他跨坐在自己腿上,摁住他說:「因為我不讓你和亭亭談戀愛?還是別的,嗯?」

  「我沒想和他談戀愛,他又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他。」紀川一被抱住就老實了,聲音又悶又喪氣,問賀懷章,「爸爸,你喜歡我什麼啊,我什麼都不好,什麼都不會,跟混球差不多,只會吃乾飯耍混……」

  「……」賀懷章哧地一聲笑了出來,拍了拍他的頭,「不,你成績好,會彈鋼琴,會畫畫,會踢球,還會給爸爸做飯,你什麼都好。」

  「啊?」紀川抬起臉,「小時候上過一學期興趣班也算會談鋼琴嗎……我都八百年沒碰畫筆了。」

  「我說你會你就會。」

  「哦。」

  紀川懷疑自己金魚腦,剛才那些壓得他喘不過氣的沉重情緒,被賀懷章幾句話就輕飄飄地撥散了,他一高興起來,頗有點「蹬鼻子上臉」,摟住賀懷章的脖子,親暱地問:「爸爸,其實你是說氣話,你不會那麼管我的對吧?」

  「怎麼管你?」

  「就是……就是你說的,什麼都要聽你的。」

  「……」

  賀懷章摟在他腰上的手忽地一緊,臉緊貼在他脖頸間,歎聲道:「我的要求很過分麼?寶貝,我只是想讓你留在我身邊,我這輩子不會再有別的願望,也不會再喜歡別的什麼人,我只希望你永遠不要離開我。」

  紀川一怔,賀懷章輕輕親了他一下,又說:「你剛長大,就像一隻剛長滿羽翼的小鳥,你以後會見識到森林外面更廣闊的世界,但你能不能別飛走,不要飛到別人身邊去?爸爸這一輩子,只有你一個親人、只有你一個愛人,你走了,我怎麼辦呢?」

  「……」

  賀懷章的嗓音幾乎有些顫抖,紀川眼眶發熱,情不自禁抱得更緊。對他來說,這個男人一直是靠山一般的存在,是給他撐腰的強大的爸爸,他從沒見過他這麼脆弱的樣子,也想像不出來,賀懷章竟然會有脆弱的一面。

  紀川用力點了點頭,下巴磕在賀懷章肩上,啞聲說:「好的,我不走,爸爸。」

  「真的麼?」

  「嗯,我永遠和你在一起……永遠都不走。」

第二十章

  九月末,「聯誼杯」比賽在即,A大校足球隊每天定時定點訓練,用隊長蔡志成的話來說:這是一場關乎男人尊嚴的戰鬥,非贏不可。

  ——本來沒有這麼誇張的,以前訓練只有紀川一個人認真,其他隊員大多是打過好幾次校際比賽的老油條了,抱著友誼賽隨便玩玩的態度,後來突然出了一件事,據說是他們隊11號的女朋友劈腿了,劈腿物件是隔壁學校的主力中鋒,這麼一來,說好的聯誼杯,一下變成了「情敵杯」,帶上了一股復仇的火氣。

  紀川得知這件事的時候,是星期六的下午,那天他和賀懷章一起吃完了早餐,在家裡黏糊了一整天。起初是一起看書,賀懷章很會哄人,紀川書沒看幾頁,一上午幾乎一直被按著親,從書房親到臥室,被按倒在床上時他還暈乎乎的。賀懷章問他喜歡麼,以實際感受來講,他很難給出否定答覆。

  於是在床上做了一場,這次要溫柔得多,他全身上下裡裡外外都被照顧到了,青澀的身體在強烈的快感衝擊下,好似被打開了什麼開關,賀懷章緊摟著他,每一下律動都是火上澆油,他不停地叫「爸爸」,像求饒,更像催促,結束時嗓音都有些叫啞了。

  手機響的時候,身體還沒清理,他正躺在賀懷章的懷裡喝水,響了兩遍才接起來。電話是蔡志成打的,問他晚上聚餐出來不,紀川身上酸軟得要命,想說不去了,蔡志成就把11號被劈腿的事情簡單講了一下,說這頓飯是大家安慰11號的,男人麼,沒有一杯酒過不去的坎,一杯不行就喝兩杯。

  紀川耳根子軟,聽得頗有些感慨,可轉念一想,他們不過是一群沒出學校的小朋友,說「男人」好像太早了點,戀愛失戀也是非常小的事情,談不上「坎」,尤其在賀懷章面前,他很不好意思。

  不過最終還是去了,賀懷章離得近,電話裡講了什麼一句不落地全聽見了,但他並沒有笑他,沒像其他大人那樣站在見多識廣的長輩立場輕視他,說什麼「沒什麼大不了的,以後你們會發現這點小事不值一提」,不僅沒有,甚至還特意批准他可以喝酒,不要喝太多就好。

  紀川很高興,有時他覺得,他和賀懷章好像從來沒有過代溝,不論大事小事,賀懷章一直理解他、能看穿他的想法或行為的動機,能輕易地解開他的困惑,知道作為一個父親該如何與兒子相處,也知道作為一個年長的男人該如何與年輕的男人相處,或者說,作為一個人,如何跟另一個人相知相交,本身就是一門學問。

  那天晚上,賀懷章親自送紀川過去,並在結束時來接他。

  紀川稍微有一點點醉,整個人斜倒在副駕駛上,告訴賀懷章,11號被女朋友甩了而已,竟然又哭又嚎的,平時都看不出來他那麼喜歡那個女生,搞得他們很尷尬,不知道怎麼安慰了。

  賀懷章沒說話,幫他繫好了安全帶。紀川又說,他本來以為他很喜歡林朵的,拉黑不聯繫之後,心裡竟然沒什麼感覺,和以前想的不一樣。

  賀懷章捏了捏他的臉,笑道:「因為你最喜歡的人是爸爸,對麼?」

  紀川使勁點頭,心裡想,爸爸最好了。他閉上眼睛睡覺,到了家門口才醒轉,一路上夢見了許多亂七八糟的,下車時,突然問賀懷章:「爸爸,你十九歲時喜歡過什麼人麼?」

  這個問題是紀川第一次問,他忽然發現他對賀懷章的瞭解似乎不夠多,至少不如賀懷章對他瞭解的那樣多。他小時候就乖乖待在家裡,長大一點之後去上學,在學校認識了許多朋友,也常去外地玩,按理說「活動範圍」足夠大了,可若要仔細算起來,他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生活在賀懷章為他精心構建的巨大保護罩裡,無論外面風吹雨淋有多兇狠,全都淋不到他身上。

  可保護的同時,無形之中也隔絕了另一些資訊。比如,他知道他爸爸是一個成功的男人,卻不知道他是怎麼成功的,他經歷過什麼、歲月給予了他足夠多的饋贈,但曾經拿走過什麼?一定有吧?畢竟成長離不開一個又一個的坎。

  ——爸爸年輕時也和11號一樣,喜歡過別人、為別人哭過麼?

  紀川不知道自己為什麼突然想到這方面了,可心裡的好奇——準確說不是好奇,是另一種他也弄不懂的微妙情緒,迫使他想要追根究底。

  「爸爸,有麼?」他借著酒勁兒故意撒酒瘋,把賀懷章按在敞開的車門上。

  賀懷章笑著看他,搖頭。

  紀川不信:「你沒喜歡過任何人嗎,青春期時、二十歲時、三十歲以前——怎麼可能沒對某個人動過心呢?那你那些年都在幹什麼?」

  「……」夏夜,在聒噪的蟬鳴裡,賀懷章投降一般倚著車門,任由紀川制服自己,坦誠回答,「真的沒有,寶貝。那時我太忙了,生活不安定,沒精力喜歡誰。」

  「怎麼會那麼忙,忙什麼呢?」紀川不問到不肯甘休。

  賀懷章衝他無奈地笑了笑:「爭家產,我有兩個兄弟。」

  這個紀川知道,他小時候見過叔伯,很小的時候,後來就沒見過了,不知道他們去了哪裡,這些年都沒有來往,賀懷章也從來不提,他幾乎都忘了,只記得賀亭的媽媽賀靈芝,雖說與賀靈芝的來往也很淡薄,但好歹是個親戚。

  紀川不禁豎起了耳朵,做好了聽一個勵志故事的準備,賀懷章卻說沒了,就這些。他有點失望,認定賀懷章是在哄騙他,失望到深處,忍不住開始胡思亂想,懷疑爸爸有一個埋藏在時光深處再也不想提起的愛人,弄得自己心裡酸酸的——明明他才是爸爸最在乎的人,不論從前還是以後,都不可能有別人。

  紀川陷入了莫名的焦躁裡,那天晚上一整晚都不高興,第二天靈機一動,突然想到可以問賀亭,說不定賀亭會知道些什麼呢?

  可惜,賀亭只比他大一歲,對於舊事也是一問三不知,甚至還沒有他知道的多。

  紀川只得作罷,好好上課,好好練球,過著學校和家兩點一線的日子。這幾天,他沒搬進賀懷章的臥室裡,主要是臉皮兒太薄,家裡有傭人又有賀亭,如果他每天晚上睡在爸爸房裡,怎麼看都不正常。

  但他的手還沒痊癒,賀懷章每天晚上必定要幫他洗澡,以前可以拒絕,現在拒絕有些困難,最後洗著洗著少不了要洗到床上去。

  床事彷彿是有癮的,紀川尷尬地發現他竟然也開始渴望那種感覺,或許因為做得多了,身體難免被誘惑。

  不知不覺,終於到了比賽這天。

  是週日上午,比賽場地就在A大新建的足球場,隔壁大學的足球隊和觀眾浩浩蕩蕩來了一群人,早上出門前,紀川把球票——蔡志成精心設計並批量列印的觀賽門票,妄想靠門票撈一筆錢,結果一張都沒賣出去,最後當成傳單在食堂門口免費發了——給了賀亭一張,賀懷章一張,請他們來看自己的比賽。

  賀亭自然是很難請的,實驗室有一個大項目,走不了。

  賀懷章卻很感興趣,不,應該說對足球比賽本身沒什麼興趣,但是對「紀川的足球比賽」很有興趣,於是一大早就陪他出門,親自開車來了A大。

  紀川很緊張,不緊張也被賀懷章期待的眼神弄得很緊張了,生怕自己表現不好。

  比賽開始之前,他在更衣室裡換好球衣,和隊友們一起做熱身,蔡志成作為隊長,鼓勵的話說了一遍又一遍,原本輕鬆的氣氛也變得緊繃起來,一群剛成年的大男孩,骨子裡都是熱血的,沒誰不想出風頭。

  時間一到,列隊出場。

  紀川雙腳踩上草皮,眼睛在遠處的觀眾席裡尋找了一會,和賀懷章對上視線——

  有鼓勵、有欣賞、有愛意,他忽然覺得今天的太陽實在太耀眼了,曬得他臉熱,並胸口躁動,心臟彷彿要從胸腔裡跳出來,帶著他前所未有的興奮,和飆升的腎上腺素一起,在這座巨大的足球場上炸成煙花。

  很想接吻,紀川突兀地想。

  今天一定要贏,如果贏了,就去吻他——

  「爸爸。」他按住胸口,充滿儀式感地輕輕叫了一聲。

第二十一章

  在紀川的設想裡,這場比賽不僅要贏,還要贏得漂亮,他是隊內的場上核心,前場所有人都把球傳給他,讓他射門——前鋒就是這樣了,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但卻是最風光的那個。

  可惜劇本不按他的想法走,比賽剛進行二十多分鐘就發生了意外。

  起初是他們隊的11號和對面一個人發生了肢體衝撞,好巧不巧,那個人就是搶了11號女朋友的情敵。這兩人看彼此不順眼,有了第一次摩擦就有第二次,動作越來越明顯,招來了裁判的一張黃牌。

  學校之間的業餘比賽,裁判自然也是不專業的,他們這邊是主場,蔡志成親自找的裁判,一定程度上是偏向他們的,給他們吹了主場哨,所以黃牌只發給那位情敵,沒給11號也發一張。對方對此很不滿意,抗議的言辭激烈了點,兩隊二十多個人,你一言我一語,推推搡搡地就打了起來。

  賽場上打架,實在是很勁爆,何況本就有暗藏的「仇恨」,看隊友們都很激動,紀川也有點上頭,可賀懷章在台上看著,他有想法也得憋著,只能乖乖地拉架勸架。

  人多,拉不住,看台上一片騷動,有人要衝下來,被攔住了。很快學校的相關負責人聞風而來,解救了混亂的場面,出於多方考量,比賽也被迫終止。

  紀川失望得不得了,他還一個球都沒進,想像中的耀眼的身姿不知表現出幾分,白白浪費心情。

  他和隊友們一起被負責人叫走,臨走前衝賀懷章遠遠地比了個手勢,越過人群,視線對上的時候,他的心情一瞬間又變好了,簡直是毫無道理的。

  他走在隊友後面,偷偷地給賀懷章發了一條短信,上面寫:「爸爸,抱歉,你先去忙吧。」

  賀懷章回復很快:「要寫檢討了麼?」

  紀川低頭看著手機,忍不住笑:「寫就寫,有什麼大不了的嘛。」

  他專心打字,沒有看路,一下撞到了蔡志成身上。蔡志成賊兮兮地瞄他一眼:「跟誰聊天呢,笑得這麼開心。」

  紀川不搭理他,又發了幾條後把手機收好,強裝出肅穆的表情和隊友們排成一排,一起垂著頭進了負責人辦公室,等待批評教育。

  被教育這種事,紀川不是第一次經歷,高中時還被班主任請過家長,原因也是和同學打架。那位班主任是個很有脾氣的,敢請賀懷章喝茶的老師他從小到大只認識這一位元。

  那次賀懷章聽話地來了,父子兩個一起挨批評,結束後就結束了,沒有任何多餘影響,他也沒對紀川說什麼「好好學習,不許打架」之類的話,只說「不許胡鬧」,這句是他最常說的,紀川自動解讀為「只要不是胡鬧,有你做事的道理,那就幹什麼都行」,他把這理解為縱容。

  才十一點,校隊一群人從辦公室出來了。紀川連檢討都不用寫,他是拉架的一方,沒有動手。以11號為首的「犯案人員」就比較慘了,寫檢討都是輕的,好在沒人受傷。

  他們約了中飯,紀川沒有跟去,他臨時接到了賀亭的電話,說請他吃午餐。這很新鮮,賀亭已經好幾天不搭理他了,住在同一個屋簷下難免會遇到,可每次見面時說的話不超過三句,還都是他主動開口,賀亭愛搭不理的。

  今天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紀川滿腔好奇,早早來到約定好的餐廳。他來得早,沒想到賀亭更早,竟然已經在等他了,他懷疑自己看錯時間,再三確認,現在的確離約定好的十二點半還差十五分鐘。

  「不是說實驗室有一個大項目麼,怎麼不忙?」紀川坐到對面,發現賀亭穿了一身休閒西裝,並不是早上出門時那身裝扮,是新換的。連髮型也和早上不太一樣,只平靜地坐在那裡,就顯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正式。

  紀川奇怪:「你搞什麼?剛相親回來?」

  「……相什麼親?」賀亭眉頭微蹙,不高興的樣子比剛才在辦公室裡訓話的領導還要有脾氣,他攤開功能表,推到紀川面前,「想吃什麼?自己點。我明天搬走,今天最後一次請你吃飯。」

  「搬哪去?」紀川吃了一驚,「為什麼搬走?是因為那天晚上——」

  「不是。」

  「……」

  賀亭輕咳一聲:「我每天很忙,住家裡有點遠了,如果忙到太晚回去也不方便,以後搬去學校住,學校給我分了一個單人宿舍,那邊離實驗室近,環境也不錯。」

  「那也不必是最後一頓飯啊,我還以為你要去哪……」紀川心裡有些犯嘀咕,聽出賀亭的理由很明顯只是一個藉口,他就是不想在家裡住了。可不論原因是否與那晚的事情有關,既然賀亭已經做了決定,他不知道自己該怎麼勸阻,尤其那晚賀懷章對賀亭說了什麼他根本不知道。

  紀川想了想:「我爸爸知道你要搬走的事麼?」

  賀亭說:「不,我還沒告訴他。」

  「那他不同意怎麼辦?」

  「我已經成年了。」賀亭說,「我有自己做決定的權力,我就搬了,他能怎麼樣?把我逮回來麼?」

  紀川:「……」

  一頓飯吃得索然無味,紀川隱隱覺得賀亭的真實情緒似乎並不像他表現出來的這麼冷靜,他本來就是一個話少的人,今天卻比以前還要沉默。說沉默可能不準確,是安靜,一種好像有心事、沉浸在重重的心事裡很難過一般的安靜。

  氣氛很壓抑,越是這樣紀川越不會說話了,他恍惚間似乎明白了什麼,可不能確定。猶豫著想,我該問問麼?如果賀亭不想說,最好還是不要問吧,有些事不揭穿比揭穿更好,為彼此都留一些餘地,以後見面也少尷尬。

  而且他們都還年輕、不夠成熟,有些情誼比盲目的心動更加珍貴,沒道理因為後者使前者產生了隔閡。

  紀川都不知道自己吃了些什麼,只知時間過得很慢,或許是感覺很慢,也或許是的確過去了很久。終於結束了,賀亭買單,他們一起離開餐廳。

  分別的時候,賀亭突然叫他:「喂。」

  「啊?」紀川都準備打車走了,聞聲回頭。

  賀亭說:「我搬走以後,你能給我打電話嗎?」

  「……」似曾相識的一句話,紀川想起了一些回憶,他點了點頭,說好,「當然能,我會給你打電話的。」

  賀亭什麼都沒有再講,先他一步走了。

  紀川站在街邊發了會呆,馬路口紅燈綠燈,人潮來了又走,他很快回過神來,隻身融入人潮裡。

第二十二章

  賀亭是一個效率派,說搬就搬。他只在這住了一個月,東西沒多少,其實都談不上「搬」,拖著旅行箱就走了。

  紀川送走了他,心裡有點悵然,不論如何,一個玩伴,一個朋友,一個親人,他們一起生活了這些天,乍然分開,還是因為那種不便明說的理由,心情難免受影響。

  紀川並不懂得感情的複雜,也不只是感情,什麼事他都不愛往複雜上想,他總是喜歡代入賀懷章的角度想問題,比如他認為,他的某些煩惱,在爸爸眼裡肯定不值一提,爸爸能輕易解決它,那就說明這是一件小事,沒什麼大不了的,於是他便拋在腦後,不再為此費心。

  可到了賀亭這兒,他有點難以釋懷,或許因為被人喜歡是一種壓力,尤其賀亭是一個很不開朗的人,加上剛剛回國,人生地不熟的,就這麼搬出去了,孤伶伶一個人住在外面……

  紀川越想越不是滋味,終於沒忍住,找賀懷章聊了一下。

  那天是一個雨天。自從進入十月,氣溫漸漸涼了下來,路邊的樹葉一天黃似一天,每一場雨都是它的染料,淅淅瀝瀝地澆黃了整座城市。

  紀川一直在家待著,他幾乎整個國慶假期都沒出門,賀懷章也一樣。他們進入了一段新的關係,不是全新的,是在以往的親密上糊了一層黏稠的蜜,那感覺不太好形容,紀川時而慌張時而暈眩,反正不需要想太多,他乾脆就不想了,順其自然。

  他和賀懷章一起午睡,兩人肩抵著肩、頭抵著頭,身下是柔軟的床,身上蓋著同一張薄毯。閉了一會眼睛,紀川睡不著,他摟著賀懷章的腰,吞吞吐吐地提了賀亭的事。

  其實不太敢問,怕賀懷章誤會。

  賀懷章自己很關心賀亭,但是不准他關心,每次一提到就要變臉,紀川心裡很忐忑,還有點窘,小心地說:「他自己在外面住沒關係麼?爸爸,我感覺有點對不起他……」

  「對不起什麼?」賀懷章沒睜眼,伸手扣住他的後腦勺,「你有什麼對不起他的?別胡思亂想。」

  「因為是你叫他回國的啊。」紀川說,「現在他卻搬走了,我們不管他了,是不是有點不太好?……賀亭好像不會交朋友,他對我說過,他媽媽怕他社交障礙,讓他回來是為了多接觸別人,改正孤僻的毛病——現在這樣下去,不會變得更加孤僻麼?」

  紀川簡直操碎了心。

  賀懷章無奈道:「寶貝,賀亭只是不喜歡交際,我叫他回國不是為了讓他改正什麼,他早晚要回國,不可能在國外待一輩子,他自己也是這麼想的。至於他媽媽的話——他媽是個連自己都管不好的人,還想管別人?她的話聽聽就算了,你跟著瞎操什麼心。」

  紀川臉一紅,賀懷章又道:「賀亭和你不一樣,他有自己的計畫,不用別人干預。如果我們真關心他,就別強迫他改變自我,生活方式是自己選的,他知道他在幹什麼就行了,不想進社會就不進社會,喜歡做研究就專心做研究,何必和別人一樣,讓他變成交際花他媽就滿意了麼?聽她的有什麼用。」

  紀川噢了聲,說:「我沒想那麼多,我就是希望他能開心一點,大家都開心……」

  「會的。」賀懷章把他的腦袋按在自己肩膀上,使勁揉了揉他的頭頂。紀川的下巴硌得怪疼的,調整到舒服的姿勢,乖乖趴在爸爸懷裡,聽著窗外雨打玻璃的聲音,有點走神了。

  賀懷章突然說:「你也一樣,寶貝,你喜歡做什麼,我給你選擇的自由,前提是不能離開我。——這麼多天了,你想好了麼,嗯?」

  「沒有。」紀川撇了撇嘴,「我還是聽你的吧,爸爸,你想讓我做什麼?」

  說到這個,紀川來了精神,他還真沒往這方面想過,聽說別人家的父母大多望子成龍,賀懷章對他有什麼特別的期望嗎?好像沒有呢?

  他一眨不眨地盯著爸爸,卻沒盯出個結果。

  賀懷章只搖頭,什麼都沒說,可能也沒想過吧,能夠「順其自然」的人是幸運的,他忽然覺得一直這樣下去也挺好,他和爸爸一起過普通的生活,安安靜靜,開開心心,什麼都不必煩惱,讓時間自然而然地走下去,就這麼蹉跎一輩子——其實也算不上蹉跎,自己滿足就好了,活著是為了什麼呢?反正他不是為了諾貝爾獎。

  紀川彷彿看破紅塵,老老實實地消停了幾天。

  這個學期快到一半了,有幾門課要進行期中考試,考試分數將按比例折算,和平時成績一起計入期末總分,上個月發生了各種各樣的意外事件,他都沒好好聽過課,現在終於感到了壓力。

  好在校隊的活動也減少了,上次打架影響惡劣,參與者全都被記了處分,一群熱血少年頓時變成霜打的茄子,一個個蔫頭耷腦,練球都沒勁了,都在好好學習。

  紀川自認是個毛病多優點少的人,唯獨做事認真,不喜歡應付,踢球也好,學習也好,只要做了就會盡全力,於是他白天泡教室和圖書館,晚上回家還給自己補課,拿出了高考那年的勁頭,把蔡志成他們看得一愣一愣的。

  孫轍也好些天沒見了,紀川閒著時會刷一刷朋友圈,每天都看見他在秀恩愛,要麼發他女朋友方佳琳的照片,要麼發合照,一天發八百條,膩歪得要命。

  紀川被他刷屏刷煩了,忍不住吐槽了兩句,孫轍就說:「別羨慕,你也刷呀。」一句話把紀川堵了回來,他能刷什麼?刷賀懷章的照片嗎?膽子還沒這麼大。

  說起來心態的變化真是微妙,紀川以前偶爾會曬幾張他和爸爸的日常,想發什麼就發什麼,現在由於關係的變質,他們之間有了一個不可告人的秘密,讓他心虛,生怕被人看出貓膩兒,索性什麼都不發了。

  轉眼又到了週五,最後一節課是公共課,一個階梯教室上百人,很嘈雜。紀川坐在最後一排,快下課了,他趴在桌上給賀懷章打電話。

  「爸爸,你在公司麼,幾點回家?」他們約好了週末一起去隔壁市爬山,今天下午就走。紀川本來不想去的,嫌爬山既無聊又累,但爸爸特意約他嘛,盛情難卻。

  離下課越近,課堂上越吵鬧,他捂住手機,壓低聲音悄悄地問:「露營的東西該準備什麼,山上很冷吧,我要帶棉衣嗎?」

  「不用。」賀懷章那邊不知在幹什麼,半天才回應,「不用準備了寶貝。」

  紀川沒懂:「啊?」

  賀懷章說:「家裡來了客人,我們不方便出門了,下次再去吧。」

  「……哦。」

  紀川有點失望,掛了電話,擺弄著手機想,什麼客人?今年的客人可真多。

第二十三章

  回家的地鐵上,紀川戳著手機螢幕,一邊玩遊戲一邊想,哪位客人來了?他家很少來客,平時除了傭人和醫生,最常見的就是賀懷章的秘書助理司機之類的,來取檔,或者別的公事。

  賀懷章沒什麼私交,從這方面看,賀亭博士的孤僻可能是遺傳。

  紀川好奇心爆棚,結果到了家一看,這位客人讓他一點都不意外——是賀亭的媽媽賀靈芝。

  紀川進門的時候,賀靈芝正在客廳裡和管家閒談,她同賀懷章和賀亭一樣,在外貌上繼承了賀家優秀的基因,明明是四十多歲的女人了,一眼望過去好像二三十歲的身材,依然高挑漂亮,氣勢凌人。

  不過,這份氣勢與紀川記憶中相比已經溫和了不少,十幾年前的賀靈芝……紀川不知道怎麼形容,當時他還小,只覺得姑姑一點也不溫柔,不招人親近。

  他走近了幾步,禮貌地叫「姑媽」。賀靈芝很意外:「這是小川嗎?你還認得我?」

  「……」早就不認得了,前些天恰好在賀亭那裡看見了照片而已。紀川扔下書包,裝模作樣地說,「當然,您和當年一樣好看,沒什麼變化。」

  賀靈芝頓時喜笑顏開,對旁邊畢恭畢敬的管家道:「這孩子,嘴這麼甜,真是懷章教出來的小孩?」

  管家賠笑:「少爺從小就嘴甜,討人喜歡。」

  賀靈芝聞言很感慨:「這樣才好,哪像我們家賀亭,整天擺一張臭臉給他老媽看,像個什麼樣。」轉頭又問紀川,「這是從哪回來?學校嗎,你也在A大讀書是吧,來,跟姑媽聊聊……」

  賀靈芝很親熱,跟紀川印象中完全不一樣了,或許因為女人上了年紀就容易話多,也可能僅僅是一個長輩對小朋友普通的關心,紀川分辨不出來,他不太習慣,畢竟除了賀懷章,他從來沒和其他親戚長輩相處過。

  早些年,在紀川沒出生的時候,賀家上上輩的老爺子就過世了,留下子女好幾個,但不知為什麼彼此之間的關係很淡薄,如果不是賀亭突然回國,紀川幾乎忘了他爸爸還有兄弟姐妹,別人家逢年過節講究團圓,賀懷章從來不管這個,久而久之紀川已經習慣了,突然來個親戚反倒不習慣。

  奇怪的是,從賀靈芝的表現看,她和賀懷章的關係好像並不差,能放心託付自己的兒子,還給介紹女朋友……為什麼這些年不回國探親呢,聯繫都很少?

  這次回國又是為了什麼,探望賀亭嗎?紀川有點疑惑,然而賀靈芝不給他主動開口的機會,先是慣常寒暄,問他成績怎麼樣、談沒談女朋友等等,然後就問起賀亭的事,問賀亭在國內過得好不好——紀川很心虛,不敢講實話,一切都說好。

  好在賀靈芝也沒看出什麼,她作為親媽,似乎對賀亭博士抱有很深的「偏見」,聊到賀亭搬走的事,她竟然不奇怪,大概不論賀亭做什麼她都不覺得奇怪吧。還趁機對紀川訴了一番苦,說分別這麼多天兒子一點也不想她,她下飛機後本想母子團聚,賀亭卻只丟給她一句「我在做實驗,走不開」,冷冰冰地掛了她的電話。

  紀川有點窘,不知怎麼接話。賀靈芝自顧自地講,歎氣道:「我最後悔就是當年沒生個女兒,女兒多貼心啊!賀亭這個小崽子……你呢,小川,你和你爸爸平時怎麼相處的?他是不是很嚴厲?」

  「還好。」紀川眨了眨眼,大言不慚地說,「我聽話,不惹他生氣。」

  「你聽話?」話音剛落,身後突然傳來一道熟悉的嗓音。

  賀懷章不知什麼時候回來了,人站在門口,遙遙對他們一笑。他沒多說什麼,很輕的反問口吻,寵溺中摻雜了幾分特別的感覺,好像曖昧的暗號,紀川頓時臉熱,氣氛一下變得緊巴巴了起來。

  賀懷章脫下西裝外套,遞給管家,走過來揉了揉紀川的腦袋,轉頭對賀靈芝道:「怎麼回來得這麼突然,沒提前跟我說一聲?」

  賀靈芝說:「說來話長,也許以後不走了。」

  「也好。」賀懷章點了點頭,吩咐管家開飯,先吃飯慢慢聊。

  這一頓吃了兩個小時,紀川先退席了,他帶混球出門遛了一圈,回來時順路往餐廳看,那邊還沒結束,賀懷章和賀靈芝相對而坐,兩人筷子沒動幾下,一直在敘舊。

  紀川心裡感慨,猜他們可能是有點陳年舊事引起的隔閡,所以聯繫不熱絡,但不論如何血緣關係是實打實存在的,親生姐弟——雖然看相處模式更像兄妹,賀懷章更具威嚴。

  紀川回到自己房間,昨天晚上賀懷章是在這睡的,今天晚上應該不會來了,畢竟讓賀靈芝看見不太好,這叫什麼,避人耳目?偷偷摸摸?地下關係?

  紀川把自己逗笑了,笑著笑著忽然覺出幾分慌張來。就在剛才,在客廳閒聊的時候,賀靈芝提到了宋小姐,他反應了半天才想起宋小姐是誰——一個差點成了他後媽的女人,現在已經被他忘到腦後了。

  但人是賀靈芝介紹來的,她顯然記得更清楚,好在她把紀川當成小孩看待,只簡單提了幾句,長輩的事情,大概不想在他面前講得太多。

  紀川呆了一會,突然感到困擾,他和爸爸之間的關係是隱秘的、不能宣之於口的,他早先想過這個問題,當時念頭一閃即過,被賀懷章轉移了注意力。後來他們相處得更親密了,可在日常習慣上其實沒什麼改變,生活還是一樣的生活,並沒有打破什麼。

  當然,這是他渴求的狀態,能保持一輩子就好了。可惜不論什麼事,一旦往長遠打算就容易出問題,他不知道爸爸有沒有想過公開他們的關係,大概沒有吧,還是不公開比較好,賀懷章是個非常理智的人。

  可是,這樣下去,賀靈芝會不會繼續給爸爸介紹女朋友?打發了宋小姐,還有李小姐王小姐,而他自己這邊,一直單身也很奇怪吧,一年兩年沒什麼,三年五年以後呢?紙包不住火。

  紀川心裡生出了幾分焦躁。

  和爸爸永遠在一起果然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如果他不是男孩,或者早出生幾年,情況或許會不一樣,可那樣他就不是他了,賀懷章也不再是他的爸爸了,假設沒有意義。

  當晚,紀川一直待在房間裡,再也沒出門。

  他看了會書,洗澡上床睡覺。有心事作祟,沒法睡得太沉,不知過了多久,他感覺身側的床被忽然陷了下去,一陣熟悉的氣息壓了過來。緊接著,溫熱的吻落在他額頭上。

  「……」紀川睜開眼睛,「爸爸。」

  「嗯。」

  賀懷章鼻音應了一聲,滾燙的呼吸緊貼在他臉頰,十月末了,依然這麼熱。紀川往枕頭裡縮了縮,小心道:「姑媽呢,她休息了嗎?」

  「出門了,去找賀亭。」賀懷章進到被子裡面,將紀川壓在身下,伸手解開了他的睡衣。

第二十四章

  室內很暗,空調開得低,厚重的被子沉沉壓在交疊的身軀上,紀川擋住賀懷章的動作:「爸爸,我有個問題。」

  賀懷章應聲:「什麼?」

  紀川做賊心虛,悄悄地問:「姑媽不知道吧?」

  「不知道什麼?」

  「不知道我們在談戀愛……」他半邊肩膀遮在被子底下,臉埋在賀懷章投下的陰影裡,呼吸熱乎乎的,吹在人臉上直發癢。賀懷章頓了頓,手指擺弄著他睡衣的領口,翻來覆去地解開又繫上。

  回答卻偏離重點:「談戀愛?」

  賀懷章笑了聲:「寶貝兒,你終於意識到我們在談戀愛了?」

  「……」

  「很好,是在談戀愛。」賀懷章低頭親他,親了好幾下,看樣子把他本來的問題忘到腦後了。

  紀川只好再講一遍:「姑媽不知道吧,爸爸,你是不是不準備告訴她?」

  「你覺得呢?」賀懷章說,「你想公開麼,想不想被人知道?」

  紀川本能地搖頭,這個反應太誠實,在爸爸的注視下他有些慚愧,補救似地加了一句:「我怕別人會……我們會被非議,也影響你的聲譽。」

  賀懷章略一沉默,他沒說「我不怕受影響」這樣的話,順著紀川道:「那就不說,我們慢慢來。」他吻住紀川的嘴唇,品嘗甜軟的果凍一般輕輕咬了一口,安撫了好一會才攻入唇齒之間,深深地吮吻,把紀川弄得胸口起伏,腰身發軟。

  「爸爸……」

  「嗯?」

  紀川摟住他的脖子,又問:「姑媽回國是幹什麼的,她不會再給你介紹女朋友吧?」

  賀懷章愣了一下,沒忍住笑了,「不會,你很擔心這個嗎?」

  「當然,我不想要後媽。」紀川不滿地嘟囔了一句。

  賀懷章糾正他:「不是後媽,寶貝,如果她現在給我介紹女朋友,不是給你介紹後媽,是情敵,懂嗎?」

  「……」情敵?好像是這樣沒錯,可這個詞怪陌生的,沒什麼代入感,還是「後媽」更能激起他的敵意。……哎,總之都不是什麼好詞。

  賀懷章又道:「放心吧,我說不會有就不會有,我說話什麼時候不算數了?」

  「好吧。」紀川心裡愁苦,再三確認,「那你保證?」

  「嗯,我保證。」

  賀懷章的眼睛在光線暗淡的房間裡簡直會發光,緊盯著他,離不開他,怎麼看都看不夠,要把他生吞活剝了似的。紀川臉熱,整顆心都跟著熱了起來,他想起一件事,摟緊的雙臂頓時又收了收,開口叫:「爸爸,你還記得我的足球比賽麼,前些天打架那次……」

  「記得,怎麼了?」

  「那次比賽中途取消了,……如果沒取消,你說我會贏嗎?」

  「會的。」

  「真的嗎?」紀川眨眨眼。

  賀懷章肯定:「真的。」

  「好。」紀川露出一個得逞的微笑,趁賀懷章沒反應過來,使勁一翻身,自己翻到上面,壓著賀懷章的腰,從上往下地親了下來。

  他的手肘陷進床單裡,整個人都傾在賀懷章身上,胸口緊貼在一起,鼻尖蹭著鼻尖,吻得人幾乎窒息。

  第一次這麼主動。

  賀懷章著實反應了半天,然後便享受地閉上眼睛,任由他折騰。

  「你不問我為什麼嗎,爸爸?」一吻結束,紀川沉不住氣。

  賀懷章悶聲一笑,配合地問:「嗯,為什麼?」

  「不為什麼,那天就想親你了。」紀川說,「那天你坐在看台上,我……我滿腦子都是這個想法。」

  「滿腦子都是想親我?那為什麼沒實施。」

  「都怪他們打架,鬧得忘了。」

  「想親我也能忘嗎,這麼重要的事……」賀懷章從下方扣住紀川的腰,將人緊緊禁錮在自己懷裡,「你看,我就不會忘,我每時每刻都想親你,就像……現在這樣。」

  「……唔……」

  一個激烈的吻,飽含溫情和克制不住的慾望。

  紀川被吻得頭暈目眩,他懷疑他爸爸單身太久了,精力旺盛得可怕,不論上床還是接吻,總是弄得他招架不住,每每覺得自己要被吞掉了。

  「爸爸……」深吻了好一會,紀川又被壓到了下面,賀懷章慣於掌控全域,在床上必然也是侵略的一方。紀川本來不想做的,箭在弦上,他也不太忍得了。

  於是幾次三番糾糾纏纏,一直做到了半夜。

  夜深了,窗外秋深露重,寒冷的夜色從天盡頭鋪到屋簷下,被暖黃的燈光阻隔,隔絕出另一個完全不同的天地。

  紀川被賀懷章抱著,他已經洗完了澡,床單也換了新的,躺在上面能感覺到賀懷章的體溫,暖烘烘的,乾燥得像太陽的味道。他情不自禁蹭了蹭,像一隻饜足的貓,勾起小爪子,摟住賀懷章的胳膊,懶洋洋問:「爸爸,你今天晚上和我一起睡嗎?等會姑媽會不會回來?」

  他三句話不離「姑媽」,心裡在怕什麼,賀懷章一清二楚。

  賀懷章摸了摸他的頭:「不了,我回房睡。」

  紀川有點過意不去,但也沒有出口挽留,只親了賀懷章一下,溫聲道別:「晚安,爸爸。」

  「晚安。」

  當天晚上,賀靈芝沒有回來,據說和賀亭見了一面,後來去見自己的朋友了。

  賀靈芝在國內有不少朋友,都是早些年認識的,近來沒怎麼見面,但一直有聯繫。紀川聽說,她有意給賀亭物色一位「配得上他的女朋友」,首先就從她的朋友們身邊找家世相當的。

  紀川簡直替賀亭上火,好在這事兒被賀懷章壓了下來。賀懷章對此很生氣,跟賀靈芝吵了一架——不能算吵,是他單方面發火而已,他在他姐姐面前像家長一般擁有權威,說一不二。

  賀懷章說:「你閒不住就給自己找點事幹,別整天盯著賀亭,有心情給他找物件,怎麼不給自己找一個?」

  「……」

  他說完,紀川眼睜睜看著賀靈芝的表情變得十分精彩,大概是想反問一句,「你不也一樣?」紀川想笑又笑不出來,心情複雜地溜了。

第二十五章

  星期一,紀川期中考試。

  事實證明,臨時抱佛腳很有作用,努力了這些天,成績還算過得去。他們沉寂了好久的足球隊也重新聚到一起,一個個又生龍活虎了。

  紀川沒去參加聚餐,他去醫院複查了一下,骨折的手指基本痊癒,又可以打遊戲了,可惜右手依然不太靈活,得恢復幾天。即便如此,紀川也非常高興,高興得恨不得大張旗鼓擺酒,請他的狐朋狗友們慶祝一番。

  然而只是想想罷了,有秘密的人是憂鬱的,現在的紀川不怎麼樂意見人,昨天孫轍在電話裡問他:「紀少,我怎麼感覺你最近怪怪的,好像有心事呢?」

  紀川唉聲歎氣:「我的心事你不懂。」

  孫轍很興奮:「什麼什麼,說來聽聽?」

  紀川怎麼可能告訴他?說出來怕嚇死他。於是隨便敷衍了兩句,倒是孫轍一如既往話多,他媽媽和賀靈芝是好友,因此聽聞了一些八卦,轉頭就把這些八卦賣給紀川:「你姑媽回國了是吧?」

  「是,怎麼了?」

  「你知道她回國幹嘛的嗎?」

  「幹嘛的?」

  「噓,你別說是我的說的哦。」孫轍神秘兮兮,「我媽說,你姑媽在美國的生意一直虧本,現在不幹了,打算回國發展事業呢,好像要開什麼化妝品公司,叫你爸給投錢。」

  「哦。」紀川眼皮都沒抬一下。

  孫轍對他的反應很不滿:「你你你、你心裡就沒一點波動嘛?」

  「我波動什麼?我爸最不缺的就是錢了,投就投唄,那是他親姐姐。」

  「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

  「可是什麼?」紀川打斷孫轍的話,「你別把你家宮鬥那套往我身上安好吧,我自己的事還愁不過來呢,誰管這個。」

  孫轍啞然,改口叫:「川哥,您到底在愁什麼啊?」

  紀川不搭理他,掛斷電話,一個人進了電子城。

  昨天紀川去電子城看了電腦,他好久不打遊戲,手指一好就心癢癢,他決定買一台新的遊戲本讓自己高興一下。

  但他看中的型號有點小貴,他卡裡沒錢了——本來不該連電腦錢都刷不出來的,問題就是這兩個月他沒拿到零花錢,不知道為什麼,賀懷章把他的零花錢停了,而他花錢從來不記帳,心裡也沒數,臨到要買電腦,才發現沒存款了。

  紀川喪氣地離開電子城,回家失眠了半宿,後知後覺地開始琢磨:爸爸為什麼要停他的零花錢?嫌他亂花錢嗎?不應該吧?恰好今天下午沒課,紀川在家胡思亂想了半天,決定親口問問。

  他走下樓,賀懷章剛好從書房出來,手裡拿著一份檔,回頭看見了他:「怎麼了,有事?」

  紀川走過去,從背後抱住賀懷章,拿腔捏調地叫了聲「爸爸」。賀懷章笑起來:「這是幹什麼?有事直說。」

  「沒事,就是……」紀川吞吞吐吐,硬著頭皮說,「您為什麼要停我的零花錢,我做錯了什麼嗎?」

  「終於想起要問我了?」

  「我才發現。」

  賀懷章點頭,似笑非笑道:「沒錢花了才會乖,有錢了,拿爸爸的錢去泡妞,還送包,是不是,嗯?」

  紀川:「……」

  這都多少年前的破事了,怎麼還秋後算帳呢?

  賀懷章掙開紀川摟住自己的手,把檔擱在桌上,往沙發上一靠,給自己倒了杯茶。紀川看著他喝茶,茶盅是青瓷的,修長的手指搭在上面,別有一番優雅氣度。

  「我錯了,爸爸。」紀川湊過去,拿出了撒嬌賣乖的看家本領,誠懇道,「我為我以前做的錯事道歉,對不起——不要和我計較了,好不好?」

  他坐在賀懷章旁邊,把茶盅搶走放下,整個人像無尾熊似的翻到賀懷章身上,手腳並用使勁抱住,臉埋在賀懷章肩膀上,蹭了又蹭。

  賀懷章被弄得受不了了,喘了口粗氣,輕輕推他:「別鬧。」

  紀川不聽,變本加厲地摟得更緊,溫軟的嘴唇貼在賀懷章脖子上,說話時氣息又濕又熱,他卻渾然不覺,理直氣壯地耍無賴:「爸爸,我想買電腦。」

  「……」

  「好不好?」紀川一邊說一邊自己也忍不住笑,反復問,「好不好?」

  賀懷章揪住他的後脖頸,將他提了起來,反手捏住下巴,在他唇上親了一口,說:「好,但爸爸想要一點甜頭,怎麼樣?」

  「什麼甜頭?」話音剛落,紀川腰上一緊,整個人被抱住掀了過來。

  賀懷章翻身壓住他,把他禁錮在凹陷的沙發裡,一手擎住他的後腦,另一手沿著他脊背往下輕輕撫過,從他上衣的下襬滑了進去。

  「爸爸。」紀川下意識掙了掙,剛一開口嗓音就被攻陷,賀懷章狠狠地吻著他,手臂越收越緊,簡直要勒斷他的腰。「爸爸……」紀川又叫了一聲,「不要在這裡,去……去樓上……」

  賀懷章沒有回應。

  接吻時激烈的口水聲在空曠的客廳裡幾乎有回音,紀川臉紅透了,羞恥得不得了,還緊張。然而越緊張越感到刺激,他渾身酥麻,巨幅電流從唇齒間掃蕩而過,碾碎了他的神經。

  他攀住賀懷章的後背,情不自禁地回吻。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高跟鞋的聲音。紀川沒聽見,賀懷章好像也沒聽見,他們吻得全神貫注,紀川眼前發白,幾乎要眩暈了。直到那聲響越來越近,鞋跟敲打著地板,咔噠咔噠,然後在沙發背後戛然而止。

  紀川唇上一空,賀懷章離開了他。

  「爸爸?」他有點發愣,茫然地睜開眼睛,順著賀懷章的目光回頭往後看,看見了賀靈芝那張震驚的臉。

  紀川一下就慌了,他和賀靈芝面面相覷,兩人誰都沒有開口。

  賀靈芝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她今天早早就出門了,說是去看房子,還約了朋友,這幾天都不回來——說好的不回來呢?

  場面簡直說不出的尷尬,紀川臉色發白,下意識拽住了賀懷章的袖子,眼神有點無助。賀懷章倒還鎮定,他從紀川身上起來,伸手整了整凌亂的衣服,幫紀川也整理好,冷靜地說:「你先上去。」

  「……上哪去?」紀川眉頭緊皺,委屈巴巴。

  「上樓,回你的房間去,不是要買電腦嗎?自己去挑,刷我的卡,我臥室抽屜裡有一張,密碼是你生日。」賀懷章拍了拍紀川的頭,「去吧,乖。」

  賀懷章絲毫不亂,自己和兒子的不倫之情被撞破了也沒有一絲難堪。他一切如常,彷彿這只是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紀川被感染了,低頭應了一聲,不敢再看旁邊的賀靈芝,逃也似地上樓去了。

  當天下午,紀川在自己房間裡悶了很久,期間偷偷打開門往樓下瞄了一眼,樓下客廳裡的姐弟二人相對而坐,賀懷章在喝茶,賀靈芝脊背挺直,坐得板板正正,好像犯了錯的人不是賀懷章,是她。

  紀川關上門,嘭地一下倒回床上,用枕頭蓋住頭,使勁往下按,悶得自己喘不過氣才停手。

  ——怎麼這麼倒楣呢?

  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就被撞見了,以後他還有什麼臉面出現在姑媽面前?她會怎麼看待他?剛才只短短對視幾秒,她眼裡的情緒就已經足夠複雜,複雜到讓他不敢仔細分辨,怕除了難以置信之外,還有失望、鄙夷、厭惡、噁心——

  紀川兩眼放空盯著天花板,恍然意識到,他和爸爸的關係不是美好的,就算他自己接受了、享受了,也改變不了它見不得光的本質。

  ——今天賀靈芝知道了,明天還會有誰知道呢?

  他忽然有點害怕,像是被人剝光了公開處刑,整個房間裡到處都是密密麻麻的眼睛,緊盯著他,嘲笑他,唾棄他——

  「爸爸。」

  紀川捂緊枕頭,遮住自己的臉。他想抱住賀懷章,躲在他懷裡再也不出來了,像小時候那樣。

  小時候……

  小時候已經過去很久了。

  他早就長大了。

  「爸爸。」紀川輕輕叫了一聲,可惜賀懷章人在外面,聽不到。

  他不知道賀懷章和賀靈芝會聊些什麼,不論從哪方面看,賀靈芝大概都不會過分指責他們,她有求於自己的弟弟,即便並非如此,她也不像是有資格插手賀懷章私事的人——沒人能管賀懷章。

  可這不能安慰到紀川。

  賀懷章不在意的,他在意。賀懷章不怕的,他害怕。他爸爸是個強大的男人,他卻只是一個剛成年的毛頭小子。

  那能怎麼辦呢?事情已經變成這樣了。

第二十六章

  紀川沒去賀懷章臥室裡拿他的卡,也沒下樓吃晚飯,他一直在床上躺著,後來睡著了,再睜眼時賀懷章坐在床邊抽菸,昏暗的房間裡沒開燈,一點猩紅的火光安靜燃燒。

  賀懷章看見他醒了,把菸摁滅,手伸過來,將他抱進懷裡。

  「做噩夢了?」聲音低沉而溫柔,蘊含消融冰雪的力量,從他耳後掠過。

  紀川緊繃的心一下化開,用力抱住賀懷章,拼命點頭。「爸爸。」他啞聲道,「我夢到我們分開了,我去了離你很遠的地方,很久很久都見不到你……他們不准我見你。」

  「他們是誰?」

  「……」

  紀川答不上來,夢裡的輪廓是模糊的,也許是熟人,也許是陌生人,他不知道是誰。他久久不答話,賀懷章歎了口氣:「別怕,不會有人把我們分開,不管發生什麼,爸爸永遠在你身邊,別怕,好不好?」

  紀川懷疑自己哭了,他眼睛澀澀的,感覺像進了沙子,喉嚨也發乾,連鼻腔都酸酸的,整個人都不對勁了。他使勁揪著賀懷章的衣角,把那件昂貴的襯衫揪出了一片褶皺,卻還不夠發洩心中的愁悶,他低下頭,一口咬住了賀懷章的肩頸。

  「……」

  賀懷章沒動,任由他咬。

  但他沒什麼力氣,咬得不痛不癢,只留下一片淺淺的牙印。

  「好了嗎?」下巴被抬了起來,眼前是賀懷章近在咫尺的臉,他親了他一下,「好了嗎,寶貝?」

  紀川搖頭,不吭聲。

  「好了。」賀懷章把他的臉用力按在自己胸口上,緊緊抱他,重複道,「好了,別怕,不會有事的。」

  「姑媽跟你說了什麼嗎?」紀川掙扎出來,在晦暗的光線裡定定地望著爸爸。

  賀懷章頓了頓,似乎在斟酌措辭。半晌,他對紀川笑了笑:「沒說什麼,就問了幾句,她能說什麼?沒事,你別想太多,寶貝兒,沒什麼大不了的。」

  紀川又不吭聲了。

  賀懷章問他:「晚上沒吃飯,餓不餓?」

  紀川點頭,他看上去呆呆的,剛睡醒睡眼朦朧,整個人都顯得有點遲鈍。賀懷章拉他下床:「去洗把臉,我們出去吃東西,順便去湖邊吹吹風。」

  秋天快結束了,日落之後氣溫陡然降了下來。

  他們下樓時賀靈芝沒在,大概又走了,或許是因為有事情走,或許是為了避免尷尬才走,紀川不想研究這些,他裹在一件厚重的大衣裡,低著頭,乖乖跟在賀懷章身邊。

  賀懷章牽著他的手,兩人一起步行出了門。

  剛過七點,社區附近的湖邊早已亮起了燈,秋風拂過,婆娑的樹影下,隱約有一對對情侶互相依偎著。紀川看了看他們,收回視線,盯著自己的腳尖往前走。

  賀懷章問:「想吃什麼?」

  紀川搖了搖頭,說不知道,吃什麼都行。賀懷章帶他七拐八拐,拐進了巷子裡面的一家小店。這家店紀川以前來過,也是陪賀懷章來的,是一家外表普通內裡奢侈的私家菜館。他喜歡吃什麼賀懷章都瞭解,幫他點了菜,又陪他吃了幾口。

  紀川感覺好了一點,他有點不好意思,和平靜如常的爸爸相比,他的反應好像太過於激烈了?在爸爸眼裡,這真的只是不值得掛懷的小事一樁嗎?

  ——是他過分介意了?

  紀川想不通,也提不起精神主動開口深入交流,他默默地吃著飯,很快吃飽了,賀懷章幫他重新穿好大衣,兩人又回到了湖邊。

  這個湖是本市知名景點,他家住在附近,再美麗的景色也司空見慣了。不過,和賀懷章手牽著手,在夜色中一起欣賞湖景,還是第一次。

  紀川被冷風吹得緊了緊領口,餘光不經意間又瞄到了那些情侶,他腦中突然冒出一個詞:約會。

  「爸爸?」他從側面扯了扯賀懷章的袖口,小聲問,「爸爸,我們在幹什麼,是在約會嗎?」

  「……」賀懷章愣了下,大概沒想到這方面,但對他的說法還挺滿意,贊同地點頭,「你說是約會就是約會。」

  「我說的算嗎?那到底是不是啊。」對岸有人放煙花,紀川微微仰起的臉在璀璨的光芒下亮了一瞬。

  賀懷章摟住他的肩膀,肯定地答:「是,就是約會。」

  紀川笑了,夜色給了他安全感,他懶懶地靠在賀懷章懷裡,突發奇想:「爸爸,你是不是從來沒有……沒陪別人約過會?」

  「沒有。」賀懷章的聲音輕輕的。

  紀川又笑,剛才的沉悶一掃而空,他有點高興,還有點得意,但他沒有說什麼,轉過臉,在賀懷章的下巴上親了一下。

  原來和爸爸約會是一件這麼開心的事?這種心情,以前從來沒有體會過。

  ——這是……什麼心情?

  「爸爸。」紀川一晚上不知道叫了多少次,他勾住賀懷章的手,「我們去看電影吧?晚點再回家。」

  看電影,約會必備環節之一。

  紀川買了票,結帳時往旁邊賣爆米花可樂的櫃檯上掃了一眼,詢問地看賀懷章。賀懷章搖頭,他表示同意——父子兩個都挑剔得很,不吃這種東西。

  但是看電影不帶爆米花,氣氛上就感覺少了點什麼,紀川猶猶豫豫,最終還是沒買。

  片子是紀川選的,他沒什麼特別的偏好,隨便選了一場時間最近的,是一部外國文藝片,可惜電影剛開場十分鐘紀川就睡著了,實在是無聊。

  散場時賀懷章叫醒他,他有點不好意思,於是表現得越發乖巧,和鄰座那位七八歲的小朋友一樣,緊緊牽著媽媽的手。

  賀懷章勾起嘴角,笑著看他,那眼神亮亮的,裡面彷彿藏了一片浩瀚的星空,深沉而動人。只對視幾秒,紀川心口發燙,快要被燙化了似的,他忍不住,掩飾般推著賀懷章快走:「我們回家。」

  「回家幹什麼?」

  「回家睡覺。」

  「睡覺?」

  「……」

  紀川佯裝聽不懂,大步往外走去。

  這時已經十一點多了,電影院裡沒多少人,好巧不巧,剛走出來就碰見了一個熟人,是紀川的同班同學,一個男生,一手抱一大盒爆米花,另一手牽著一個女生,應該是他女朋友,兩人來看午夜場的。

  紀川跟他們打招呼:「巧啊。」

  對方回頭:「喲,川哥,你也來看電影?」

  紀川笑了起來,他在學校被叫「川哥」都是開玩笑的,帶點調侃意味,他看了看同學身邊的女生,對方立刻解釋:「我女朋友。」說罷眼睛掃過來,有意無意地看了賀懷章一眼。

  那女生也在看賀懷章,她似乎比她男朋友敏銳多了,目光落在他們交握的手上,表情有點耐人尋味。

  紀川一愣。的確,賀懷章過於年輕了,他們站在一起,不知情的多半不會認為賀懷章是他爸爸,相比之下更像哥哥,或者年輕的叔叔,或者其他的什麼。

  所以他們手牽手,其實看上去挺奇怪的。

  就算能看出是父子,正常的男生也不會和爸爸牽手吧……

  紀川手指發僵,笑容也有一點僵了。打過招呼後很快道別,和來時一樣,他跟著賀懷章往外走,外面夜色已深,冷風愈發地冷了,即使牽緊了爸爸的手,他依然感覺冷。

  寒冷,慌張,一顆心七上八下。他恍惚想:應該去解決,還是去適應呢?

第二十七章

  賀靈芝搬出去了。據說她終於選好了房子,這次回國就此定居,不再走了。她搬得迅速,一副躲災的架勢,紀川在樓上看了一眼,沒敢跟她打招呼。

  實在太尷尬了,比尷尬更勝一籌,紀川沒臉再叫「姑媽」,心裡祈禱賀靈芝不會把這件事對別人講,有一個知情者他就已經夠難堪了,不想讓所有人都知道。

  然而,似乎總是事與願違,沒過幾天,紀川發現事情朝他最不希望的方向展開了。

  起初是孫轍。

  週六那天,紀川碰見孫轍,後者叫他去玩,當時他恰好沒什麼事,就一起去了KTV。在場的人不少,大多是他們共同認識的朋友,富二代圈子裡那些老熟人。

  紀川跟他們打了會牌,一開始沒發現哪裡不對,後來忽然覺得孫轍怪怪的,每次看他的表情都有點不同尋常,偏偏又不想被他發現,掩飾得很拙劣。

  紀川對這事上了心,結果發現不止孫轍,在場好幾個人都一副吃錯了藥的樣子,明擺著他們有了共同的秘密,只有他被蒙在鼓裡——而且那個秘密是關於他的。

  紀川心裡不快,把最近的事情從頭到尾捋了一遍,發生了什麼嗎?好像沒有吧。他這幾個月都在忙別的,沒和這些人一起胡鬧,不可能發生摩擦,就算真的有事發生,也不關他的事啊。

  紀川盯著孫轍看,心裡猛地一跳,他差點忘了孫轍的媽媽和賀靈芝是好朋友……會是因為這個麼?

  不能確定,他也不敢去驗證。

  當天晚上,紀川悻悻地回家了,他在這群人面前「耀武揚威」了許多年,第一次有灰頭土臉的感覺。他們沒有故意針對他,一句都沒提,可用眼神表達的猜疑和打量比當面指責更讓人惴惴不安,紀川憋到內傷,夜裡失眠了。

  自打進入11月,氣溫一天冷似一天,紀川接連幾夜沒睡好,臉色很差,看著竟像瘦了一圈。不巧的是,這幾天賀懷章又出差了,人在外地,每天只打一通電話,見不到面。

  少了精神上的支撐,紀川的心情和氣溫一樣直線下降,卻又不想對賀懷章訴苦。賀懷章表現出的鎮定,一面讓他心安,一面讓他懷疑自己小題大做,心智太不成熟了,這麼一丁點小挫折都承受不了。

  紀川找不到發洩的出口,悶得十分難受,但他實在不是一個能藏得住心事的人,能忍三天兩天,忍不了七天八天,終於,在他原地自爆之前,賀懷章回來了。

  這次賀懷章照舊為他帶了禮物,帶回一大堆,他沒心思拆封,把東西拿進房間,一股腦堆在桌子上,人又折回去,跑到賀懷章的臥室裡。

  賀懷章正在洗臉,浴室的門半敞著,紀川看見他抽了抽領帶,俯身掬水,濕潤的水珠順著臉龐滑下,鑽進解開的衣領裡。紀川看了幾秒,叫了聲「爸爸」。

  賀懷章抬頭,拿毛巾擦乾:「怎麼了?你看著不太好,寶貝。」

  「……」被關心了反而更委屈,紀川站在浴室門口,用小狗似的皺巴巴的眼睛回視。

  賀懷章皺起眉,伸手捏了捏他的臉:「好像瘦了?」

  「有嗎?」紀川捉住那隻在他臉上作亂的手,緊緊扣在掌心,身體往前一傾,直直撲進賀懷章懷裡,摟住賀懷章的腰,悶悶地又叫了聲「爸爸」。

  他的依賴毫不掩飾,賀懷章被取悅了,情不自禁低頭吻他的頭髮:「出什麼事了,我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麼嗎?誰惹你不高興了,嗯?」

  「沒人惹我不高興。」紀川說,「是我自己不高興。」

  「為什麼?」

  「……因為我是個膽小鬼。」賀懷章身上有一股清新的水氣,紀川使勁嗅了一口,「爸爸,如果太在意別人的看法,該怎麼辦呢?我以前明明不是這樣的,但是最近——」

  最近很容易害怕,總感覺自己孤立無援,還疑神疑鬼,懷疑每一個和他接觸的人都知道了他的秘密,他被迫暴露在白晃晃的日光下,無所遁形。

  他犯錯誤了嗎,為什麼要怕?和爸爸在一起算是錯誤麼?至少在世俗的眼光裡,算吧。

  紀川攢了一肚子苦水,迫切地想要倒給賀懷章。「我很想你,爸爸。」他啞著嗓音說,「我想問你,如果我們的事被別人、被很多人知道了,該怎麼辦呢?」

  「很多人?」

  「不知道……我問你的。」

  「……」

  紀川語焉不詳,吞吞吐吐,他兩臂藤條似的,緊緊捆住賀懷章的腰,彷彿撈住了一根浮木。

  賀懷章被弄得不太舒服,輕輕喘了口氣,往外掙了掙,抬手拍他的後腦:「你這幾天都不高興嗎,寶貝,就因為這個?」

  紀川不說是,也不說不是。賀懷章歎氣:「是誰知道了,哪些人?有人說你什麼了麼?」

  「沒有。」紀川否定得乾脆俐落,可表情彆扭得哪像沒有的樣子。

  賀懷章挪開他的手臂,規規矩矩擺在身體兩側,把他擺成一個木頭人,摟著他走出浴室,按在床邊,讓他坐著,自己蹲下,放低了姿勢溫聲道:「你是來向爸爸告狀的,對吧?那就別猶豫,說吧,我聽著。」

  「……」紀川一愣,這句話有點耳熟,很小的時候賀懷章好像說過類似的——當時是什麼事情來著?如果沒記錯,是他小學時期,有一次和同學鬧矛盾,他生氣了,回家對賀懷章訴苦,叫爸爸幫他的忙,給那個同學一個教訓。

  賀懷章說:「你是大孩子了,不能像小朋友一樣,動不動就向爸爸告狀,這樣很沒出息知道嗎?」

  時隔多年,那時不准他做的事,現在卻用來安慰他,紀川想笑,又想哭,他低著頭,長長的睫毛像兩扇漆黑的小翅膀,沒精打采地垂下,沒力氣抬起來了。

  他蔫了半天,費力地組織好語言,把自己心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打包成一團,一口氣全坦白了。

  其實沒什麼實質性內容,說來說去都是他的胡思亂想,是他做賊心虛太過敏感,自從那天離開KTV,後來再見到孫轍他們,不論對方說了什麼做了什麼,他都覺得是在針對他,但凡有些雙關意味的說辭,他就認為是在暗示他。

  他知道不應該這麼想,可控制不了自己,加上睡眠不好,簡直要神經衰弱了。

  尤其有一次,紀川無意間聽見孫轍和一個人打電話,不知他們在聊什麼,其中有一句是,「怪不得對他那麼好」,只這麼一句,沒有上下文,紀川走過去時孫轍的電話就掛了,他沒辦法不多心,或許在孫轍看來,事情終於真相大白了——為什麼賀懷章對一個撿來的養子那麼寵愛?因為他不是普通的養子,恐怕從小就親近過頭了。

  紀川的心情簡直沒法形容,他在他的「社交系統」裡多年建立起的形象一朝崩塌,他的顏面,他的脆弱自尊,不需要別人定點打擊,自己就碎了一地。

  他甚至不需要找孫轍確認自己有沒有理解錯,也許孫轍根本不知情,全是誤會,但是這不重要,因為即使今天是誤會,明天也可能不再是誤會,他和他爸爸的關係是事實,瞞不了一輩子。

  總有一天,他必須要面對這一切。

  「爸爸,怎麼辦?」紀川咬紅了嘴唇,濕潤的雙眼望著賀懷章。

  賀懷章沉默了。

  怎麼辦,怎麼辦,怎麼辦,那無辜又可憐的樣子,簡直是一把溫柔刀,刀刃緊緊架在他脖子上,逼迫他一定要給出一個答案,可他能有什麼答案?

  「寶貝兒。」賀懷章站起來,把紀川摟進懷裡,輕聲說,「我能讓別人在我們面前閉嘴,可我不能控制他們的大腦和眼睛,他們心裡想什麼,會用什麼樣的眼光看我們,這些我管不了。」

  「我想在各個方面都能保護你,唯獨這一點……是我強迫你,把你拉進火坑了,你怪我嗎?」賀懷章捧起紀川的臉,認真看著他的眼睛。

  紀川沒有說話,他猶豫了。

  賀懷章明白了,有些事情不需要講得特別清楚,他比紀川更瞭解紀川,當紀川還在茫然、沒搞清楚自己究竟在想什麼的時候,他已經看穿了他的想法。

  這麼多年,他親眼看著他長大,看著他可愛的一面,放肆的一面,招人喜歡的,惹人討厭的……他熟悉紀川的每一個細微表情,那些表情背後隱藏著怎樣的心思,沒人比他更明白。

  「你想讓爸爸怎麼解決?」賀懷章嗓音微啞,刮在耳膜上沙沙的,如有實質一般,有點疼。

  紀川分心了,一下子好像沒聽懂,怔怔地抬起頭。

  賀懷章重複一遍,又問他:「你不是在等爸爸回家嗎,等我回來幫你想辦法,那你覺得什麼樣的辦法才好,寶貝?你是不是想和我分手,分手就一了百了了?」

  「我沒有。」紀川下意識反駁。

  賀懷章目光沉靜,緊闔著嘴唇,給他繼續往下說的機會,見他不再說了,才反問:「真的沒有嗎?你不高興的這些天,從來沒想過要和我分手?」

  「……」

  紀川張了張口,第二句反駁說不出來。

第二十八章

  「分手就好了,變回單純的父子關係。」

  ——有這麼想過嗎?

  紀川手足無措,賀懷章抱著他,他遵從本能抬起手,把賀懷章抱得更緊。他想,分手和分開是兩個概念,但其實差不多,就算只分手,不分開,感情也已變質,回不到從前了,永遠不會再有「單純的父子關係」。

  紀川簡直絕望,他稀裡糊塗走到這一步,猛然回頭時,發現沒有退路了。不知不覺間,他的生活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他竟然直到現在才意識到這是一個多麼嚴重的問題。

  「爸爸。」紀川的臉緊貼著賀懷章的襯衫鈕釦,硬硬的硌得皮膚有點疼,但他沒有躲,反而貼得更近,喃喃道,「我沒想分手,我只是不知道怎麼辦才好。」

  賀懷章沒應聲,沉默中彷彿已經給他定了罪,他有點委屈,提高了一個音量辯解:「我不想分的啊,我們說好要永遠在一起的。」

  「那你和我在一起,不怕麼?」賀懷章聲音沉沉,從頭頂傳來,「我已經成了你的困擾,對不對?是我讓你左右為難,你不開心了,都是因為我。」

  「不是——」紀川話沒說完,賀懷章微微俯身,抬起他的下巴,一個吻印在他唇上。

  紀川仍坐在床邊,樣子乖乖的,眼珠水潤烏黑,他難過時總是這樣,就像一隻毛色漂亮的小狗,眨著濕漉漉的雙眼,眼巴巴地瞅著你,讓你心臟揪緊,不惜費盡全部力氣去哄他開心,讓他重新笑起來。

  賀懷章最懂這種感覺了。

  他寵了他這麼多年,不願意讓紀川受一點委屈,結果到頭來,他還是委屈。

  「寶貝。」賀懷章揉了一把紀川的腦袋,把他亂掉的頭髮整理好,輕聲地對他說,「那你把這些事告訴爸爸,想讓爸爸怎麼解決呢?如果我也解決不了,怎麼辦?」

  「……」

  「我不是萬能的,我不能把你生命裡所有煩惱都消除,有些事情,如果我能一個人承擔,我就不會讓它傷害到你,可另外一些事,我控制不了,只能我們一起面對,它不太美妙,但我們不得不面對……你還願意麼?你還想和我在一起麼?」

  賀懷章儘量使自己的口吻平靜,紀川怕的那些東西,他不怕,但這世上沒有任何人能夠沒有弱點,他的命門是,他親手寵大的寶貝兒,越長大之後,越變得不可控了。

  他瞭解他的每一個小心思,卻又為他下一句將給出什麼回答而惶恐。

  人不是設定好的機器,行為言語不可百分之百預測準確。人成長的過程,是逐漸成為一個成熟個體的過程,成熟意味著獨立,意味著分離,不管紀川成長得有多慢,他每一天都比昨天更懂事一點,他開始有自己的想法,在外面遇見的每一個人、發生的每一件事,都會影響他成長的軌跡,這些全部都是不可控的。

  總有一天,紀川將成為一個獨立而自由的成年人。紀川不是屬於他的,正相反,他每一天都在失去。他不想讓他長大,想要他一輩子依賴自己,永遠在自己懷裡撒嬌,卻又希望他稍微長大一點,變得勇敢點,能夠迎難而上,不畏懼任何人任何事地來回應他的愛。

  可惜,貪婪的人得不到兩全。

  賀懷章的手指微微顫抖,原本覆在紀川的後腦上,被他撤了下來。

  紀川沒有留意,他沉浸在前所未有的失措裡,第一次面臨這樣的情況:一個矛盾無論如何都不可能解決,只能做選擇題,兩害相較取其輕,不管怎麼決定,都要承受一部分損失。

  可他不是在做生意,無論怎麼選擇都不開心,他既不想被人指指點點,也不想和賀懷章分開——就沒有能讓他開心的辦法嗎?

  紀川又皺起了眉,他有點想哭,一旦進入這一步,理智已經喪失了一半,他特別情緒化地站起來,把自己掛在賀懷章脖子上,緊緊摟住,耍賴似地道:「爸爸,你說過你會永遠在我身邊,是不是?」

  紀川說:「我想和你一起面對,但我不知道該怎麼面對,我……我明天不出門了。」

  「……」

  賀懷章感覺脖子一熱,有滾燙的液體滴了下來。一邊哭一邊說這麼幼稚的話,他哭笑不得,無奈道:「不出門了?以後都不出門了?那麼怕見人嗎?」

  紀川卻是很認真的,聞言哭得更凶了。他哭起來沒有聲音,只有眼淚劈裡啪啦往下掉,安靜地掉進賀懷章的衣領裡,將肩膀打濕了一片。

  大概真的很委屈吧。

  也許在別人看來是一些小事,卻是他不能接受的,他是被寵壞的嬌貴命,受不了一點風吹雨淋。

  這又能怪誰呢?還不是我的錯。

  賀懷章心裡歎氣,對紀川道:「你還是出門吧,我聽你的好不好,我們分手。」

  「……」紀川一愣,懷疑自己聽錯了,「我沒說要分手!爸爸……」他又哭,眼眶裡蓄滿了淚水,通紅的雙眼比任何武器都致命,沒人能夠抵抗。

  他使勁抱著賀懷章,哽咽道:「我說了想和你一起面對啊,我不要分手,分了你就和我疏遠了……」

  「不會的。」賀懷章說,「你想讓我怎麼樣我就怎麼樣,不會和你疏遠,好嗎?你開心一點。」

  紀川哭得說不出話,賀懷章擦乾他的眼淚:「不准再哭了,你怎麼那麼狡猾?你是在威脅我,懂不懂?」

  「我沒有。」紀川委屈得不得了。

  賀懷章忍不住捏他的臉:「行了,不要哭了寶貝,丟人。」

  「那我們——」

  「我們分手了。」

  「……」

  「這是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別人沒理由再懷疑你,你和他們一樣,你是正常的,我——我還是你的爸爸,和以前一樣喜歡你,永遠都不離開,也不會喜歡別人,這樣好麼?」

  賀懷章把紀川的手放下,幫他整理了一下衣服:「如果哪天你不再怕了,希望你能回到我懷裡。」

  「爸爸……」紀川哭得頭疼,眼前視線模糊。

  他有點看不清賀懷章的臉了,那張熟悉的面孔上會是什麼表情?會很傷心嗎?還是和平常一樣,萬事皆在掌握之中,他爸爸什麼都不擔心,爸爸是無所不能的——

  紀川心如刀絞,他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麼,問題好像得到了解決呢,可他還是開心不起來。

  ——我到底想要一個什麼樣的結果?

  賀懷章出去了,關上門,留紀川一個人冷靜。

  可惜紀川冷靜不下來,思想是痛苦的源頭,他亂作一團的腦筋急需一把剪刀,都剪斷才能消停。

  他忍不住想,現在賀懷章去哪兒了?他也不開心吧。

  紀川怔怔地盯著緊閉的房門,它一動不動,不會變寬,也不會變長,可他無端地感覺到了距離感,彷彿那不是一扇普通的門,而是他生命中最至關重要的一道關卡——

  他盯了幾分鐘,後知後覺地想:「我自己開心有什麼用,我想要爸爸也開心啊。」

  ……

第二十九章

  這個季節,難得有好天氣。今天是個大風天,霧霾和雲一齊被吹散了,露出天空灰藍的底色。

  紀川早早起了床,他昨晚睡得早,夜裡反反復復幾次驚醒,艱難熬到了清晨。在浴室照鏡子時,鏡子裡那個憔悴的人好像不是他,他什麼時候這麼難看過?

  紀川把自己好好打理一番,換了一身新衣服,下樓時,剛走到樓梯,就看見了正要出門的賀懷章。

  賀懷章今天和往常並沒有不同,西裝,領帶,皮鞋,從頭到腳都顯出一股帶有尊貴氣息的賞心悅目。在紀川的印象裡,他的審美一直都很不錯,這一點體現在他平時的穿搭上。

  聽別人講,一個男人的衣裝外貌如何,通常取決於他家裡的女主人,他們家從沒有過女主人,但賀懷章在這方面絲毫不遜色——紀川簡直想不出有什麼事是他做不好的。

  今天賀懷章的秘書也在,秘書姓商,是個看上去頗有些奸猾的男人,戴一副眼鏡,可惜金絲邊眼鏡也遮不住他身上那副氣質,很凶,一點也不斯文。

  紀川覺得這個商秘書不像好人,不太喜歡他。但商秘書對紀川卻很不錯,他早在很多年前就是賀懷章的下屬,算是親眼看著紀川長大的,比別人更多一份親切感。

  除了心腹商秘書,賀懷章還有許多助理,分別負責各個方面的事務,以及一個龐大的幕後團隊,在公事上為他排憂解難,就像古代皇帝的滿朝文武,紀川覺得有點複雜,這工作太難做了,如果自己真是太子,將來恐怕要亡國。

  不過,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紀川的思緒被賀懷章的背影牽住,他走下樓梯,叫了聲:「爸爸,你又要出差嗎?」

  「嗯,去外地開個會。」正說著話,賀懷章穿上風衣,黑色的,有些厚重,那一身黑極有氣勢,把居家的柔和吞了個乾乾淨淨。他轉過身來,對紀川道,「現在去學校麼?我順路,捎你一段。」

  紀川抿了抿唇,想說如果趕時間你就先走吧,我還沒吃早飯呢。結果話到嘴邊,想了想,改口說好。

  賀懷章卻提醒他:「不急,先吃點東西。」

  「……」

  紀川只得坐到餐桌前,數著時間吃幾口,連自己吃了什麼都沒留意。

  路上,商秘書開車,車是賀懷章那輛純黑的防彈寶馬。

  紀川緊挨著賀懷章,他們一起坐在後座,僅看表面和平時一模一樣,毫無距離感,可紀川還是感覺到了一點微妙的差別……該怎麼形容呢?有隔閡了,各有心事,儘管他們都盡力表現出正常的樣子。

  果然還是疏遠了。

  紀川喪氣地又想哭了,但他這回不敢在賀懷章面前哭,他說他在威脅他,當時他沒懂,昨晚回去特意想了好久,想通了。他撒嬌也好,哭也好,不管有意無意,每一次都是在向賀懷章索取,索取愛意,索取利益,索取退讓。

  賀懷章不忍心看他難過,他卻偏要在爸爸面前拼命展示自己的難過,從來不肯為爸爸著想一點。反過來呢?這麼多年了,賀懷章並不是每天都開心的,他也會遇到難題,遇到不痛快的事,卻從來不對他抱怨,不讓他擔心。

  「爸爸。」安靜的車內,紀川先開口,「你要去幾天?」

  「一兩天吧,很快就回來。」賀懷章正在用手機看郵件,沒有抬頭。

  紀川順著他的視線,眼神落在手機螢幕上。他悄悄盯了一會,意外地發現頁面沒動,賀懷章好像根本沒有在看,只是裝出認真的樣子,實際上在走神?

  「……」

  紀川心裡震動,感覺自己發現了一個驚天秘密——爸爸是在走神吧?他一點也不像表現出來的那麼平靜,他在想什麼呢?是在想我們分手的事麼?

  紀川鼻腔泛酸,強忍住想抱一抱賀懷章的衝動,也把手機拿了出來。他調出相機功能,鏡頭對準賀懷章的側臉,「咔嚓」拍了一張。

  「偷拍我幹什麼?」賀懷章聽見快門聲,偏頭看過來。

  紀川對他笑了一下,故意活躍氣氛,嘴甜地說:「你好看,想拍。」

  「……」賀懷章也笑了,笑著搖了搖頭,對他很沒辦法似的,無奈且縱容。

  是熟悉的表情,紀川卻好像第一天認識賀懷章,他想笑又想哭,心裡酸甜苦辣滾了一遍。他想起前幾天,賀懷章上一次出差的時候,那天早上他還沒起床,賀懷章臨走之前來到他的房間,硬是把他親醒了,摁著他親了好一會,才戀戀不捨地道別,讓他在家裡乖乖的,等他回來。

  今天同樣是送別,親密少了一層,頓時顯得有點強顏歡笑的淒涼——凡事最怕對比。

  紀川吸了口氣,不敢再胡思亂想,他把照片保存好,沒有再看賀懷章了,怕自己情緒不受控制,說出不該說的話。

  終於,到了A大校門口,商秘書在路邊停車,紀川推門下去。

  關車門的時候,他停頓了一下,回頭對賀懷章說:「我走了,爸爸。」

  賀懷章點頭:「去吧。」

  沒有下文了,沒有「乖一點」,沒有「不准胡鬧」,沒有「記得想我」,更沒有吻別。紀川忽然覺得適應不了,一顆心被懸在半空,非要聽見下一句才能落地。

  但是沒有了。

  單純的父子關係不需要曖昧,他站在車門口哽了幾秒,剛學會的「換位思考」和「善解人意」還沒來得及施展,就被他拋在腦後,他又情緒化了,沒憋住,紅著眼睛問賀懷章:「爸爸,你會想我嗎?」

  「……」

  就分開兩天而已,像什麼樣子。

  賀懷章卻笑了,笑著皺起眉,表情有點難以描述。紀川在等回答,等了一會,賀懷章不說話,是在意料之中,他不意外,心情卻低落到了極點。

  他失望地轉身,剛要順手關上車門,突然被一股大力拉了回去,整個人猛地向後栽倒,重重地栽進了車後座裡——

  「嘭」地一聲,車門被帶上了。

  紀川仰躺在一個堅硬的胸口,他被從背後摟住了腰,賀懷章的另一隻大手扣住他的下巴,扭過他的臉,他沒反應過來,連驚呼都來不及發出,嘴唇就被堵住了。

  「唔——」

  紀川心臟驟停,情不自禁的呻吟被吞掉,只剩一個意味不明的音節。

  賀懷章的舌頭伸進他嘴裡,啃噬一般狠狠吮著。姿勢問題,他有點喘不過氣,臉色漲得通紅,生理性淚水盈滿了眼眶。他睜大眼睛,清楚地看見了賀懷章緊盯著他的模樣——強勢的、佔有慾幾乎滿溢出來。

  紀川不由得抓緊了真皮車座。

  終於,賀懷章吻夠了,在他唇上流連了一會,深吻結束又輕輕親了幾下,半天才啞著嗓子說:「……對不起。」

  「……」紀川心跳恢復了,血液流通恢復了,但還說不出話。

  賀懷章扶他坐起來,擁住他,再一次說:「對不起。」見他愣愣的,又說,「我食言了,寶貝,我做不到不和你疏遠。」

  賀懷章的嗓音沉而啞,被歎息浸透了,對紀川說:「分開一段時間吧,我需要冷靜。」

第三十章

  紀川失魂落魄地進了學校,幾乎是飄進去的。他一邊走路,一邊還在想:爸爸說要分開一段時間,分開多久?聽他的意思,少不了十天半個月。

  然後呢?就能冷靜下來了嗎?冷靜之後呢,他們該怎麼收場?

  紀川飄到一棟教學樓前,抬頭看了眼樓牌。沒進去,站在外面拿手機翻課程表——今天上午在哪棟樓上課他不記得了,結果低頭一看,上午竟然沒課,白來了。

  「……」

  紀川一口氣哽在喉嚨,心情更差了。

  他發了會呆,轉身往圖書館走。圖書館離這兒有點遠,一路上迎著大風,被吹得很不舒服。他現在極度脆弱,被冷風吹一下就覺得風在針對他,滿腔的悲憤沒處發洩,抬腳使勁一踢,把礦泉水瓶子當足球踢出去老遠。

  咣咣鐺鐺,空瓶子在地面上滾了幾圈,停在一雙白球鞋底下。球鞋的主人撿起瓶子,把它扔進路邊垃圾桶,然後走了過來。

  「你在發什麼神經?」是賀亭,聲音照舊冷冷的。紀川好多天沒看見他了,這人一貫獨來獨往,來A大這麼久,還是孤家寡人一個,連朋友也不屑於交。

  正因為沒變化,反而不顯得生疏,紀川心情不好,正想找人聊兩句。

  紀川說:「沒事,我去圖書館,一起嗎?」

  賀亭的眼神彷彿X光,把他從頭到腳掃描了一遍,不知掃出什麼結果,總之點頭答應了。

  他們一起往圖書館走。A大的圖書館是一幢造型十分奇特的建築,總共五層樓,二樓是自由閱覽室,這時時間還早,空位非常多。紀川隨便拿了本專業書,找位置坐好,剛坐下就反應過來不對了——哪有來圖書館聊天的?這裡怎麼聊?

  算了,反他也說不出口,他的心事怎麼對賀亭傾訴呢?賀亭不是一個合適的聊天物件。話說回來,根本就沒有合適的,他能跟誰說呢?只能憋著。

  紀川心裡苦悶,眼睛鏽在書頁上,半天沒翻一頁。

  賀亭倒是真的在看書,認真得不得了,鄰桌有兩個女孩對他暗送了好幾次秋波,他卻像個瞎子一樣,一點反應沒有。人家要拿手機拍照了,他才抬頭,冷酷地說:「不行。」

  紀川在旁邊看得直發愣。其實紀川以前也是很有女生緣的,後來追求林朵鬧得太公開,一來二去把他的桃花都擋走了。高中時期倒是不錯,他好歹算是校草級風雲人物,主要也因為當時不夠低調,光「賀懷章」三個字就為他加持了一道引人注目的光環,誰不喜歡他呢?

  想到賀懷章,紀川剛平復的心緒又被揉皺了,他忽然覺得,他們的事情根本沒法收場,父子關係早已經變質,這可能是一輩子都繞不過去的坎。

  除非他們都忘了。

  會忘嗎?只要還在一起生活,就不會忘。

  可如果讓他們徹底分開,各過各的,怎麼可能呢?死都不願意。

  紀川的眼睛裡全是苦水,臉皺成苦瓜,隨手翻了兩頁書,他想,他走進了有生以來最大的困境。大概這困境是有形的,表現得太明顯,賀亭看不下去了,突然伸手過來,把他手底的書抽走,問他:「出什麼事了?」

  紀川不知道怎麼回答,不想讓自己看上去太慘,強顏歡笑又笑不出來,他半天沒吭聲。

  賀亭卻好像什麼都懂:「是因為舅舅麼?」

  「……」紀川一愣,猶豫了下,小心翼翼地,「你知道?」

  賀亭沒有否認。

  紀川頓時有點尷尬,但也鬆了口氣,賀亭和別人不一樣,賀亭博士是個前衛的人,不會因此投來異樣的眼光……是不會吧?紀川心裡滋味複雜,但痛苦也是麻醉藥,他現在顧不上許多,十分麻木地想,愛怎麼看就怎麼看吧,賀亭還能當面罵他不成?

  紀川擺出一副破罐子破摔的姿態,一語不發,把自己的書搶回來,又翻開了。

  賀亭盯著他看了一會,不悅道:「我是有多閒,陪你在圖書館發呆?你看書吧,我去實驗室了。」說罷起身要走,紀川愣了一下,連忙拉住他。

  紀川說:「等等,我也去。」

  賀亭:「?」

  「我上午沒課。」

  「沒課就跟著我?你跟著我能幹嘛,能幫我養細胞,還是能幫我洗燒杯,你能洗乾淨麼,嗯?」

  「……」

  賀亭的語氣有點凶,其實也不是特別凶,平平常常而已,他對紀川說話一直這樣,從來沒溫柔過,據說跟他媽說話的語氣也差不多。但以紀川現在連吹風都嫌被針對的狀態,怎麼聽都是賀亭在故意貶損自己。

  紀川一口氣堵在胸口,又覺得賀亭說得挺對,哎,總之他怎麼什麼都不好,處處不順心,活著可真難。紀川悶悶地:「那你去吧,拜拜。」

  嘴上這麼說,卻跟賀亭一起離開了圖書館。

  走到外面,大風迎面撲來,紀川臉一垮,賀亭拉緊大衣,嘖了一聲:「你別一副被搶了錢的表情好嗎?」

  紀川不吭聲。

  賀亭看了看他,突然說:「高興一點,別想東想西,以你的智商——」

  「……」紀川不想聽後半句,迅速打斷他,「你在安慰我嗎?」

  賀亭點頭。

  這可真是破天荒的稀奇事兒,他竟然承認了。紀川的確有被安慰到,不是因為賀亭的話多有效果,是賀亭願意主動安慰他這件事本身就很讓人感動。

  紀川眼淚汪汪,賀亭很頭大:「至於麼?最近發生了什麼,是因為我媽的事嗎?」

  「你怎麼什麼都知道?能不能給人留點隱私了……」

  「我知道的多著呢。」賀亭嗤了一聲。他的確和別人不一樣,這種凡塵俗事大概入不了他老人家的法眼,表情都不帶變的,平靜地說,「你別介意,她不會說什麼。」

  「是啊,能說什麼。」紀川小聲嘀咕了一句。

  賀亭說:「我以為你夠沒心沒肺了,怎麼還想那麼多?」紀川豎起耳朵,以為他又要安慰自己,結果賀亭博士本色不改,不冷不熱道,「別想了,想你也想不出什麼,聰明人才有很多煩惱,傻子最好傻一輩子。」

  「……」

  誰是傻子?紀川把自己提前醞釀好的感動嚥回肚子裡,扭頭走了。

  ……

  到了傍晚,大風終於歇了。

  紀川在學校附近的一家咖啡店坐了一天,下午也沒去上課。他想了很多事情,正如賀亭所說,想也想不出有用的,煩惱的事情依然煩惱。可強迫自己什麼都不想同樣很難,索性放任自流了。

  紀川還記得,就在一個多月以前,賀亭搬走的時候,他覺得賀亭有點可憐,孤伶伶的。現在卻羨慕了,賀亭有自己的生活方式,在作風上特立獨行,在做事上身心投入,完全不在意別人的眼光和評價——做人不就該這樣嗎?

  可惜人和人不一樣,道理他都懂,要做到很難。他喜歡有很多朋友,喜歡熱鬧,喜歡一切好玩的事物,可有朋友就會有不同的眼光,要熱鬧就會聽見各種各樣不同的聲音,這裡有好有壞,不可能要求每一個人都理解他、站在他這邊。

  他到底在怕什麼呢?怕被人惡語相向?怕被人背後議論?怕失去相好的朋友?怕成為人群中的異類?

  異類就異類吧,真的那麼重要嗎?

  道不同不相為謀,至少賀亭博士還願意安慰他啊,並非所有人都會因此討厭他。說到底,他和他爸爸在一起了,關別人什麼事呢?這是他們自己的生活,他們又不會去影響別人,別人的道德倫理憑什麼審判他們?

  紀川灌了一肚子咖啡,隱隱覺得自己好像想通了。

  可理論上想通容易,到時會不會再縮回去,他對自己沒信心。

  這時,天快要黑了,咖啡店櫥窗上亮起了一排閃爍的彩燈,燈光映在他臉上,紀川怔怔地看了一會,恍然意識到時間已經很晚了。他手機就放在桌上,今天一天震動了許多次,大多是微信,有同學,有朋友,唯獨沒有賀懷章的消息。後來他就靜音了。

  紀川拿起手機,恰好螢幕亮了起來,有來電,是賀亭的。

  「喂。」紀川很久沒說話,一開口發現自己聲音有點沙啞,他清了清嗓子。那頭的賀亭聞聲一頓,問他在哪兒。紀川說了店名,「有事麼?」

  「沒什麼事。」賀亭說,「今天你曠課了吧,我去找你沒找到人,怎麼了,心情還沒好?」

  「……」

  跟早上那幾句口頭安慰相比,這是更深切的關心。紀川說:「還好,謝謝你。」說得字正腔圓,一本正經,卻顯得有點生疏。

  賀亭不高興了,紀川聽見電話那頭不悅的呼吸聲,不等他改口,賀亭卻忍了,只問他:「吃晚飯了嗎?」

  紀川說沒有。

  賀亭又問:「午飯呢?別告訴我也沒吃。」

  紀川說:「也沒吃。」

  賀亭:「……」

  「行,好吧。」賀亭那邊有汽車喇叭聲,似乎在路邊,賀亭說,「我也沒吃,一起麼?你回不回家?」

  紀川不想回家,賀懷章不在,自己吃飯沒意思,於是答道:「一起吃吧,去哪?」

  賀亭說:「我家。正好今天晚上我做飯,讓你見識見識什麼叫廚藝。」

  紀川:「……」

  紀川懷疑賀亭博士說的是反話,他可沒聽說賀亭會做飯。不過,這個疑問很快被他拋在腦後,因為賀亭說的「我家」,竟然真的是他家,不是學校宿舍,是賀靈芝剛搬好的家。

  紀川頓時感到了壓力,他現在還沒膽量見賀靈芝,可他都已經答應賀亭了,臨陣退縮,拿什麼理由?總不能坦白自己慫吧。紀川沒有辦法,安慰自己遲早要面對,不可能一輩子躲著姑媽。他艱難地整理好心情,賀亭來接他,兩人一起上了車。

  賀靈芝新買的房離紀川家不遠,開車就十幾分鐘。這一片是湖景高層,賀懷章在同一個社區也有一套房子,紀川曾經帶朋友來開過生日派對——賀懷章不准他在家裡開,嫌太鬧人。

  進電梯之前,他依然有點忐忑,小聲地問:「姑媽在家是吧?」

  賀亭點頭,說在。

  紀川又問:「她知道我來嗎?」

  「不知道。」賀亭大概看穿了他心裡想什麼,「沒事,你裝傻就行了。」

  「……」

  不得不說,這是個好辦法,紀川感覺好了點,但進門時心跳依然不自覺加快,放鬆不下來。

  賀亭先走進去,他推開門,在玄關換鞋。

  紀川跟在後面,悄悄地,一點聲音也不敢發出,他走神地想,似乎沒有想像中那麼難以面對?來都來了。

  「我回來了。」賀亭換好鞋,隨口說了一句,往客廳裡走。

  客廳裡賀靈芝正在打電話,她站在窗邊,背對著他們,大概以為進門的只有賀亭,於是沒有轉過來打招呼,只擺了擺手,示意賀亭不要吵。

  賀亭沒搭理他媽媽,自顧自放下東西,脫外套,準備進廚房做飯。倒是紀川很聽話,連呼吸都屏住了。

  電話那頭不知是誰,只聽賀靈芝說:「我勸你趁早別想了,這麼多年了,井水不犯河水,不是挺好?懷章什麼脾氣你還不清楚?少惹他。」

  紀川一愣,賀亭的動作也頓了頓。

  賀靈芝說:「我說了,那孩子是他的心肝寶貝兒,你就別惦記了,他怎麼可能讓他的寶貝兒給你當女婿——什麼叫更清楚,我說得夠清楚了,沒法說再多了。二哥,你在歐洲挺好的,別回來了。……那孩子的父母?不知道。」

  「當年他父母死的不清不楚,都說跟懷章有關係,就算有關係又怎麼著?沒有證據。二哥,你可別套我的話了,我什麼都不知道,真不知道,我不摻和這些事,如果我也摻和,早就和你一樣被懷章送歐洲養老去了,你——」

  賀靈芝說到這,聽見身後賀亭故意發出的咳嗽聲,她轉過身,猝然看見了紀川。

  賀靈芝的臉色變了變,她摁掉通話,露出一個面部肌肉失調一般的尷尬微笑。

第三十一章

  紀川後悔了,他不該答應賀亭博士的邀請,來這兒吃晚飯。可這件事也不該怪他,他哪知道會撞見賀靈芝打電話?恰好通話內容又這麼……這麼隱秘呢。

  紀川說了句「對不起」。

  他兩隻手的手指都蜷在一起,下意識縮進袖子底下。他大衣還沒脫,厚重地裹在身上,神情局促,臉色一陣紅一陣白,想禮貌地笑一下,結果嘴角動了動,僵硬的感覺讓他懷疑自己半身不遂了。

  好在賀靈芝也不比他冷靜,她看起來有點慌張。兩人面對面尷尬,氣氛一片死寂。

  紀川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趁第一時間把疑問直接問出來?還是當做沒聽見,暫時把場圓過去,以後再打聽?他看了賀亭一眼,賀亭站在旁邊沒吭聲,大概也是完全不知情,很茫然。

  紀川沒忍住:「姑媽,您剛才說的——」

  「我剛才說什麼了?」賀靈芝的表情稍微自然了一點,她從窗邊走過來,坐到沙發上,招呼紀川也坐下。

  紀川沒坐,追問道:「您說我的親生父母……他們和我爸爸有什麼關係?什麼證據,我怎麼聽不懂?」

  「嗨,這有什麼聽不懂的。」賀靈芝畢竟是有閱歷的長輩,很快就恢復了鎮定,她對紀川笑了笑,「我是說傳言,你也知道,你爸爸處於那樣的位置上,外面少不了風言風語,這有什麼大不了的,你別誤會。小川,你和賀亭一樣,你們還小呢,做好自己的學業就成,大人的事不用操心。」

  「……」紀川一時語塞,想了想問,「那您認識我的父母麼?」

  「不認識。」

  賀靈芝回答得乾脆俐落,說完話鋒一轉,叫賀亭去切水果,又問紀川晚上吃飯了沒?在這吃吧,想吃什麼?

  紀川跟不上她的轉變,他一點精神也提不起來:「不了,謝謝姑媽,我想回家了。」紀川轉身往外走,賀亭追上來,拉了他一把。

  「用我送你嗎?」

  「不用。」紀川按了電梯,跟賀亭道別,「我想自己想點事情。」

  「好,你到家告訴我一下。」

  「嗯,拜拜。」

  紀川獨自一人走了出去,外面天已經黑透了,他走出賀亭家社區,站在街邊發呆。

  剛才他對賀亭說,想事情,但他腦子裡一團亂,不知道自己要想些什麼。關於他和爸爸的關係進展?還是賀靈芝那通電話?後者他的確很介意,但那只是別人的幾句閒話而已,他不會因為這個就開始懷疑賀懷章。

  他該懷疑什麼呢?按傳言的說法,他親生父母的死和賀懷章有關係,結合上下語境,彷彿在說賀懷章是兇手一樣——難道他要因此腦補一齣「血海深仇認賊作父」的戲碼?也太誇張了吧。

  紀川後知後覺地有點想笑,可他笑不出來。他把賀靈芝的話仔細琢磨了幾遍,越想越不是滋味。如果她真的僅把那些當作「風言風語」,認為沒什麼大不了的,她何必特意提起?用那麼諱莫如深的語氣形容賀懷章,言談之間有許多暗示,明顯能聽出她對他的忌憚,好像賀懷章不是她親弟弟,而是一個心狠手辣不留情面的令她畏懼的人。

  上一輩的關係果然很複雜嗎?

  紀川理解不了,總之,不管別人怎麼評價,他心目中的爸爸不是那種人。

  ……

  當天晚上,回家時已經快八點了,紀川推開門,只有管家在等他。他習慣性往賀懷章書房的方向看了一眼,書房門緊閉著,當然沒人,爸爸出差去了。

  紀川忍住失落,對管家道:「明叔,我餓了,有飯吃嗎?」

  「您想吃什麼,我叫廚師做?」

  「不用特意做了,隨便吃點。」紀川跟在管家身後進廚房,發現留的菜都是他愛吃的,明叔一貫如此,做事周到。雖然叫叔,其實按年齡來算,明叔足夠當他的爺爺了,而且在賀家待的時間比他還久。

  紀川心裡一動,一邊吃飯一邊問:「明叔,你對我姑媽瞭解嗎?」

  「還好,您為什麼問這個?」

  「……」紀川猶豫了一下,沒說實話,他埋頭吃飯,說隨便問問。吃了一會又說:「對了,我爸爸走之前有沒有囑咐什麼,比如讓你看著我?隨時給他打小報告?」

  管家笑了笑:「沒有,就算先生不特意囑咐,我也會打小報告的,這是我的職責。」

  紀川:「……」

  職責?難道他安排給你的工作裡有監視我這一條?我怎麼現在才知道……

  紀川腹誹了幾句,迅速吃完飯,對管家說:「你可以告訴他,我今天不挑食,吃了好多。」

  「好,那您早點睡覺。」

  「知道了。」

  紀川去找混球玩了一會,慢吞吞地回房間。吃飽喝足之後,他還是精神不起來,總覺得缺了點什麼,心裡空落落的。

  缺什麼呢?缺了爸爸吧。

  今天一整天賀懷章都沒跟他聯繫,沒有電話,沒有短信,這樣就能冷靜了嗎?到底要冷靜多久?

  紀川洗了澡,換好睡衣躺在床上。

  手機沒有動靜,微信最新一條消息是他發給賀亭的「到家了」,賀亭沒回,這人一向不愛回消息。下面一條是同學的,時間是下午,問他怎麼沒來上課。再往下依次是蔡志成、孫轍、11號,還有幾個群……

  紀川順著微信的消息介面往下滑,找到「爸爸」,設成了置頂。

  他想,現在明叔打完報告了嗎?應該吧。爸爸在幹什麼呢?住在酒店?也快睡了吧。

  紀川越想越睡不著,他有很多話想對賀懷章說,關於他們自己的,也有關於他父母的——紀川對自己親生父母的身分沒有執念,平時賀懷章不說,他也不追問,但既然今天提到了這方面,還被人說得一副有內情的樣子,儘管他不懷疑賀懷章,但也想知道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紀川呆了一會,忽然想到一個問題:賀懷章為什麼要收養他?

  他不確定他是剛出生就被收養的,還是一歲的時候?早就不記得了。可以確定的是,當時賀懷章也就二十歲左右,哪個二十歲的年輕人會想養小孩?而且賀懷章說過,那個年齡的他很忙,忙得沒時間談戀愛,那麼理所當然地,也沒時間養小孩才對吧?小孩子有多麻煩,他不可能不知道——

  所以,為什麼?

  「……」

  紀川猛地坐起來,打開了燈。

  他心跳得有點快,手指冰涼,費了半天勁才解開手機鎖。他給賀懷章打電話,撥通了,響了十幾聲,那邊卻沒人接。紀川等了一會,繼續打,依然沒人接。

  「爸爸……」紀川默念了一句,他心裡有點說不出來的慌,很莫名的感覺。無論如何,他現在特別想見到賀懷章,立刻就見面。他不想聽別人說,只想親口問他。

  紀川不再打電話了,轉而去查飛機票。

第三十二章

  紀川定的航班在早上六點多,他瞞著管家,凌晨四點半就悄悄出門了。天還沒亮,怕外面叫不到車,他從車庫裡開出了那輛積了一層灰的法拉利,一個人往機場趕。

  紀川沒有過這樣的經歷,他以前常在假期去外地遊玩,但每次都呼朋引伴,把旅行弄得像學校組織春遊,熱鬧得不得了。像這次這樣,獨自出遠門,誰都不通知,孤單地去做一件事,去找一個人,尤其在凌晨的冷風裡,顯得十分冷清。

  臨走之前,紀川想:等會兒爸爸見到我,一定很意外。

  然而,下了飛機他才意識到,他只知道賀懷章在哪兒出差,不知道賀懷章住什麼酒店,想要製造意外可太難了,他不得不找人問問。

  問誰?

  紀川略一思索,給賀懷章的秘書打了一個電話。在電話裡,他特地強調:「給我地址就行,別告訴我爸爸。」商秘書照辦了,通話一斷,立刻在微信上給他發了一個定位,是分公司的位址,說賀懷章九點鐘在這裡有一個會議。

  九點,紀川算了算時間,他趕過去大概來不及,即便來得及也沒時間詳談了,他不想耽誤賀懷章的工作。可在酒店等要等到什麼時候?萬一等不到,爸爸不回酒店怎麼辦?

  紀川心裡急迫,他昨晚幾乎一夜沒睡,剛才在飛機上補了一覺,睡得很不踏實。

  還是想立刻見面。

  紀川叫了車,坐在計程車裡翻手機。昨晚他打過去的電話沒人接,後來賀懷章也沒給他回電,紀川懷疑是故意的,難道保持冷靜就要斷絕聯繫嗎?爸爸到底有多麼「不冷靜」?非要這樣才行?

  想到這,他眼前浮現出賀懷章那張慣常矜持鎮定的臉……

  也許是他不夠理解吧。

  賀懷章心裡真正在想什麼,私下是什麼模樣,他很少去想,只習慣性地認為沒關係,爸爸什麼事都能解決,什麼事都打擊不到他——

  一個「從來不被打擊、不會受傷害」的人,理所當然得不到別人的關心。

  「包括我,我也不夠關心他……」

  紀川怔怔地望著車窗外,一瞬間把自己此行的目的都忘了。他昏昏沉沉地坐在車裡,睏倦和疲憊潮水一般沒過眼皮,忍不住開始打瞌睡,再睜眼時,車停了,停在一棟摩天大樓前。

  紀川付錢下車,徑直往大堂裡走。這時還不到九點,他不知道賀懷章是否已經到了,走過去問前台。前台小姐看他眼生,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雖然認不出身分,好歹看得出他不像普通人,態度很好地問:「您有預約嗎?」

  「……」

  紀川第一次被人這麼問,以前他找賀懷章,哪次不是直接進電梯?誰那麼沒眼色敢攔他?可這裡不是A市,不是他的地盤,人家分公司的不認識他也沒辦法。

  「沒有。」紀川耐著性子說,「姐姐,我找我爸,不需要預約,你告訴我會議室在哪層樓就行了。」

  前台小姐一愣:「您說什麼?找誰?」

  「……」

  要麼是聽不懂,要麼是不相信,紀川不想跟她囉嗦,決定給商秘書打電話。

  他掏出手機,剛準備撥號,身後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紀川還沒反應過來,卻見前台小姐立刻站得筆直,露出十分到位的標準微笑,對他身後恭敬地問了聲好。

  紀川後知後覺地回頭,他在一眾高管和秘書助理的簇擁裡,看見了西裝革履的賀懷章。

  周遭很安靜,賀懷章停下腳步看他,一群人的目光都跟著看了過來,有了然的,有好奇的,有不明所以的,紀川視若無睹,走過去叫了聲「爸爸」。

  「你怎麼跑這來了?」賀懷章看上去的確很意外,紀川感謝商秘書沒有告密。但是這麼做好像沒什麼特別的意義,他又不是來送驚喜的。

  「我來找你。」紀川謹慎地笑了一下,「你什麼時候有空,爸爸?」

  他殷切地望著賀懷章,原本烏黑的眼珠因長時間沒休息好,隱隱有了紅血絲。賀懷章皺了皺眉,回頭對身後的人說:「你們先上去,等我一會。」

  人都走了,又對他說:「過來吧。」

  紀川乖乖跟著,在前台小姐的目送下,他們進了另一間電梯,到了樓層,出來是一間空辦公室,賀懷章帶他走進去,把門一關,鬆了鬆領帶,拽了一張椅子給他:「坐。」

  紀川聽話地坐了。

  賀懷章說:「這麼突然地來找我,發生什麼事了?」

  「一點小事。」紀川摸了摸鼻子。他昨天晚上想好了台詞,現在竟然全忘了,果然睡眠不足記憶力會變差。

  「你……開會沒關係嗎?」紀川指了指樓下,「我可以等會再說。」

  「沒事,你先說。」賀懷章倚著辦公桌站在他面前,低頭看著他,表情很專注,似乎有幾分期待。

  期待什麼?

  紀川沒明白,他想了想,慎重地開口:「爸爸,我有個問題想問你,問了你不會不高興吧……」

  「什麼問題?」

  「關於我親生父母的。」

  「……」

  紀川說完停了幾秒,有意去看賀懷章的反應。

  賀懷章似乎完全沒想到他會提這個話題,微微愣了一下。紀川頓時緊張起來,他以前就不喜歡問這方面,原因就是照顧賀懷章作為養父的心情,怕他們之間產生隔閡。

  結果現在,他竟然這麼鄭重地問了……

  紀川後悔了,他不該心急飛過來,如果換一種情景,裝作若無其事的樣子「順口一提」,會不會更好一點?

  尤其這幾天,他們的關係本來就微妙地僵持著,簡直是雪上加霜,爸爸的心情會更不好吧?他剛才在期待什麼,是不是以為自己想通了、不怕了,所以才趕著時間坐飛機來找他複合?

  紀川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手足無措道:「爸爸,我——」

  「沒關係。」賀懷章比他平靜,把他按了回去,「為什麼突然問你父母?你想問些什麼,說吧。」

  紀川沒有說話,他忽然發現,賀懷章的嗓音有點啞,臉色也不太好,眼睛周圍有不明顯的黑眼圈——爸爸昨晚也沒睡好嗎?為什麼?他和自己一樣失眠了?

  紀川胸口發緊,也許不該問了,這麼多年,賀懷章對他如何,別人不清楚他還不清楚嗎?不管因為什麼收養他,他們的感情總不可能是假的,問這些有什麼必要呢?徒增煩惱罷了。

  可都已經開口了。

  紀川低下頭,坦白道:「我聽說了一點不好的傳聞,關於你和我親生父母的……我不相信那個,但我想知道,爸爸,你當初為什麼要把我帶回家,為什麼要收養我呢?你不是很忙嗎?我對你來說是個累贅吧……」

  「傳聞」兩個字他咬字很輕,含糊地帶過了,但賀懷章應該聽得清,而且也很清楚所謂的傳聞是什麼。紀川都沒敢抬頭,他有點害怕看見賀懷章的眼睛,怕看見賀懷章傷心,用無奈又無力拒絕的眼神看著他,卻還得保持平靜和寬容。

  紀川覺得自己簡直像個兇手。

  「爸爸,我不問了,我們還是——」

  「沒什麼。」賀懷章打斷他,「收養你,因為你父親是我的下屬,當時發生了意外,他救了我的命,他自己卻重傷,沒能搶救過來。」

  「……」

  「你母親,她是在產房裡去世的,你沒有別的親人,所以從出生的第一天起就和我在一起。你還記得小時候的事吧,早些年我沒告訴你,一直把你當做親生兒子,後來才讓你知道真相,一部分因為,你母親臨終有遺言,希望你和普通小孩一樣長大,不想給你打上孤兒的烙印,怕你受影響。另一部分原因是……我很自私,我希望你是我自己的兒子,抱歉。」

  賀懷章的臉色略顯發白,他抬手抵住嘴唇,控制不住地咳嗽了幾聲:「還有別的事麼?」

  紀川搖頭:「你怎麼了爸爸,你生病了嗎?」

  「沒有,小感冒。」賀懷章又鬆了鬆領帶,有點喘不過氣似的,再一次問紀川,「沒別的事了?」

  「……沒了。」

  「沒了?」

  「……」

  「寶貝,所以你特地趕最早的航班來找我,只因為這一件事?」賀懷章微微蹙著眉,期待落空之後,他眼中沒了神采,加上臉色很差,整個人顯得幾乎有點灰暗。

  甚至有點可憐。

  紀川的心猛地提了起來,想要搖頭否認,可他沒什麼可否認的。他的確只因為這一件事,他被流言蜚語影響,徹夜難眠,不遠千里而來,就是為了當面質問最愛他的爸爸。

  他竟然做出這樣的事來傷害他。

  紀川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賀懷章卻還是體諒,給他台階:「你先休息會,我去開會。」

  「好,我在這等你。」

  「不用等我,不知要幾點才結束,你今天不上課麼?」賀懷章說,「今天不上明天也要上,早點回去。我叫人給你訂機票,等會就走吧。」

  「……」

  紀川明白了,這是在趕他走。

  「那你呢,你什麼時候回家,爸爸?」

  「過幾天吧。」

  賀懷章沒給明確的日期,他似乎猶豫,看了紀川好一會才俯下身來,輕輕抱了他一下。

  這個擁抱既輕又短暫,紀川沒來得及體會,懷裡就已經空了。

  賀懷章離開了辦公室。

第三十三章

  當天,紀川被商秘書親自送上了飛機。

  到達A市時,他和來的時候一樣,開那輛法拉利從機場回家。

  在車上,紀川算了算日期。他今年十九歲,和賀懷章在一起的時間是十九年零七個月。這十九年,他童年時調皮過,多數時間是乖的,因為常常見不到爸爸,他就格外地聽話、黏人。青春期時變得很野,懂事了,會玩鬧了,朋友多了,有了自己的社交圈,爸爸不再是他生活中的全部,是最重要的一部分。

  後來,成年了,他第一次有了自己喜歡的女孩,有了不告訴爸爸的秘密,隨著年齡的增長,隨著一件一件事情的發生,他們的親密被逐漸削減,他遲鈍地沒有意識到——直到發生意外。

  那天晚上酒後亂性,是一切事情的開始。從他的角度看,是意外,從賀懷章的角度,可能是蓄謀已久。那爸爸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喜歡他的呢?紀川想,也許是從十七歲生日那天。

  時隔許久,他再一次想起那年的生日,當時他纏著賀懷章撒嬌,賀懷章卻反常地推開他,還罕見地發了脾氣。他一直理解不了,不明白為什麼,而現在,他見識過了「性」,體會過另一種親密的關係,那天的謎團就變得清晰了起來。

  同樣的,他知道他們之間的感情絕不可能再是單純的親情了,有過對望時異樣的臉紅,有過床上隱秘的快感,有過被親吻時劇烈的心跳——說沒有動心,可能嗎?

  可動心是一件自由的事,承認自己對爸爸動心了,並為此負責,卻是一個難題。

  紀川捫心自問,你願不願意為了他,為了你「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部分」,放棄另外的全部?不為別的,就為他這十九年零七個月,從始至終那麼愛你,為了讓他不再像剛才那樣,那麼傷心難過——

  「我為什麼不願意呢?」

  紀川渾渾噩噩地開到家,把車停了,進門時沒理會撲上來的混球和一臉欲言又止的管家,沉默地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埋頭睡了。

  他睡了一天一夜,中途醒過幾次,都沒有起床的欲望,一直關著門,悶在被子裡睡覺。他已經意識到,如今的困境不能再等爸爸來解決,這是他自己的問題,他必須親自面對。可潛意識裡還是想逃避,想先這樣吧,休息一會,醒來再說。

  然而,夢裡也不能寧靜。

  紀川夢見了很多過去的事,小時候種在院子裡的那片玫瑰,他生病時守在他床頭熬夜的賀懷章,每一次分別再聚,抱住爸爸撒嬌賣乖的自己……

  十九年,他這一生能有幾個十九年?即使他活一百歲,一千歲,一萬歲,也不會再有一個人像賀懷章這麼重要了。他們之間,不止是親情,也不止是愛情。

  紀川睡到第二天下午,他是被餓醒的。醒來時窗外天色陰沉,十一月的冷風呼號著,餓死鬼般撲打在玻璃上。他推開窗,站在風口吹了一會,幾分鐘後才關上。

  紀川用力揉了把臉,轉身去浴室洗澡。

  出來是半個小時後,他拿起床頭的手機,把所有未讀消息和未接電話都看了一遍,找他的人很多,但沒什麼特別要緊的,索性都不回復了。

  不跟別人聯繫的感覺也不錯,安靜,或許他根本不需要那麼熱鬧的交際,至少不是必要的。

  紀川穿著浴袍往外走,推開門,混球竟然在他門口趴著。紀川怔了怔,混球看見他卻很高興,搖著尾巴對他哈舌頭,使勁往他身上蹭。

  「傻狗,你在這幹什麼?」

  紀川抱起他的狗,讓混球後爪著地站起來,一人一狗耍雜技似的走了幾步。紀川說:「你是不是以為我在門裡不出來了?」他自言自語,混球哼哼唧唧,前爪一被放下來,就想方設法往他身上又撲又蹭。

  紀川心裡感歎,這狗是他親手從小養到大的,賀懷章送給他的禮物。當時小狗只有小小的一團,特別可愛,他喜歡得不得了,每天都要親自喂牠、哄牠,帶牠到處玩,把牠養成了一隻大個子。

  後來就沒那麼多耐心了,少不了要傭人照顧,但自己養大的狗崽,到底是親生的。

  紀川牽著混球下樓,去廚房找吃的。

  管家正在客廳裡泡茶,看見他下來,鬆了口氣,說去敲過他的門,他只在門裡應了一聲就又不說話了,以為怎麼了。紀川完全不記得這回事,大概睡迷糊了。

  他去吃了點東西,分了一杯管家的茶,兩人坐在客廳裡,邊喝茶邊聊天。管家似乎有很多話想說,第一句就是:「先生打過電話了。」

  「找我嗎?」紀川問。

  「嗯,問家裡的情況,我說您在樓上睡覺,先生就說,叫你好好休息一下。」

  「……」

  紀川聞言沉默了。不管發生了什麼,賀懷章總是這樣關心他,以前習以為常,如今卻感覺到了它的重量。紀川有點想哭,心酸一點點發酵,在心臟裡脹成一團,堵得他喘不過氣。

  管家又說,今天上午賀亭來了一趟,見他在睡覺,沒多久就走了。紀川一愣:「他說了有什麼事嗎?」

  「沒說,只讓我轉告您,有時間可以去他那兒吃飯。」

  「……」紀川打心裡拒絕,「謝謝他的關心,但我一點也不想去他家吃飯了。」

  管家不明所以,紀川無意解釋,他又想起那天的事,想起賀靈芝在電話裡說的話,現在他還是很介意,想不通賀靈芝為什麼要那麼形容賀懷章。

  他想了想,問管家:「明叔,我姑媽在國外的那些年,好像很少和我爸爸聯繫吧?他們以前的關係不好嗎?」

  「算好吧。」管家猶豫了一下,「說來話長,您怎麼問這個?」

  「好奇,我想知道爸爸以前的經歷……想瞭解他。」這是實話。再成熟完美的人,也有年少不經事的時候,紀川很好奇賀懷章從前是什麼樣子。

  管家卻好像並不熱衷於這個話題,一般老人們不是很喜歡講過去的事麼?但紀川決意要知道,管家只好講給他聽,輕聲細語地說:「先生當年的日子並不好過,他是老爺子的私生子。」

  一句話就把紀川驚到了。

  然而,這對當時的賀家人來說,不算什麼。當初賀老爺子不僅在外面生了孩子,還有二房三房小老婆,家庭關係可謂十分混亂。

  賀懷章不是天生的少爺命,恰恰相反,賀懷章自打出生就沒見過親生父親,是在窮人堆裡摸爬滾打長大的,十六歲才認祖歸宗。但是在那之後,他也沒受到什麼優待,全家上下,唯一對他還不錯的只有賀靈芝。

  當時的賀靈芝極富同情心,她可憐自己的弟弟,有時會特意給賀懷章留點好吃的、好玩的。正因為如此,在賀老爺子早逝了、全家都鬧翻之後,賀懷章對誰都不留情面,唯獨還能跟她保持關係。

  可實際上,賀靈芝並沒有多喜歡這個半道來的弟弟,早期是可憐,後來是畏懼。賀懷章真正是個什麼樣的人,只有經歷過那幾年動盪的人才有深刻體會,賀靈芝無疑是感受最深的人之一。

  當時賀家兄弟相爭,彼此都用盡了手段,賀懷章是最終的勝出者。而賀靈芝呢,她什麼都不爭,不想爭也不敢爭,只從旁觀的視角見證了這一切。因此,她知道賀懷章都做了些什麼,沉浸在對他的雷霆手段的驚歎裡,兔死狐悲般感到畏懼,反而忽略了賀懷章對她的好。

  賀懷章把她當作唯一的親人,她卻不這麼覺得,她自認從沒付出過什麼,他們姐弟兩個根本不是一個媽生的,沒什麼感情可言,賀懷章對她寬容,純粹因為她不爭不搶,毫無存在感,只把自己的不得意發洩在當時的老公身上,表面上看,倒是個性格強勢的女人。

  後來,她離婚了,出國了,一走十幾年,從來沒有回來過。

  對此賀懷章有過看法,早些年他叫她回家過年,但賀靈芝似乎不願意,總是藉口推脫,後來賀懷章就不再提了。事已至此,彼此都心知肚明,只不過表面依然維持著關係,年頭長了,賀懷章對這不鹹不淡的親情也就更加看淡了。

  但從始至終都是一個人的人生,難免會寂寞,還好有紀川。

  管家說到這,看了紀川一眼,突然道:「你經常生病打針的那一年,你爸爸曾經動過結婚的念頭,我也這樣勸他,他實在太累,家裡有一個貼心的女主人會好得多,至少能為他分擔家事,能照顧你。」

  「……」紀川怔怔地抬頭,「後來呢,為什麼沒結?」

  「沒有合適的人選,先生想找一個對他兒子——對你視如己出的伴侶,可結婚不是找保姆,哪有那麼合適的呢?他怕他自己滿意了,你卻不喜歡後媽,怕你不開心。更何況,他也不曾對誰‘滿意’過,所以不了了之了。」

  管家認真地看著紀川,眼神彷彿在暗示什麼。

  紀川明白,他和爸爸的關係瞞得了外人,瞞不了管家,他老人家天天在家盯著,什麼事兒不知道呢?

  果然,見紀川不吭聲,他說:「先生這一輩子,一直都是孤獨的,沒有人對他好,他全部的愛都給了你,孩子,你長大了,孝敬他一點。」

  「……」

  孝敬?怎麼孝敬,我把我自己孝敬給他行嗎?

  紀川心裡對自己開玩笑,眼睛卻紅了,他忍住哽咽,從沙發上站起來:「明叔,我爸爸現在在哪裡?我想去找他。」

第三十四章

  今天週六,賀懷章已經回A市了,但沒有回家。紀川找人問到他的行蹤,頂著大雨出了門。

  雨是從三點開始下的,風歇了,雨越下越急,豆大的水珠劈裡啪啦砸在車窗玻璃上,雨刷不停地擺動,掃走了雨水,掃不走十一月的寒氣。

  上次去找賀懷章的時候,紀川很急迫,這次他心裡有了打算,不再那麼驚慌。他一邊開車,一邊設想自己等會應該說些什麼,可都已經快到達目的地,仍然想不出來。

  他的胸腔被一股快要爆炸的情緒填滿,始終想著管家那幾句話。

  ——先生這一輩子,一直都是孤獨的,沒有人對他好。

  ——他全部的愛都給了你。

  全部的愛……

  紀川想,不僅是愛,他能給予的一切都給了我,親情,愛情,陪伴,乃至物質,他花盡了心血和時間,花盡了耐心和溫柔,給我造了一個風雨不侵的溫室。

  可我卻不願意邁出一步,走出溫室的門,給他一個擁抱。

  「爸爸……」等紅燈的時候,紀川手肘搭在方向盤上,手掌蓋住眼睛,無聲地哭了一會。

  四點左右,他到了賀懷章的臨時住處。這個地方以前來過,是賀懷章名下的眾多房產之一,在較偏的位置,遠離市區,周圍環境極好,最大的優點是清靜。

  紀川不知道賀懷章為什麼要來這裡住,準備住一段日子嗎?住多久?短期內不想回家了嗎?

  越往深處想越是鼻酸,他一想到爸爸現在可能正在暗自療傷,和當年剛回賀家時一樣,遇到傷心事只能自己安慰自己,心裡就堵得難受。

  紀川找地方停好車,他知道樓門密碼,一路進了電梯,到了門口,敲門時裡面卻遲遲沒有回應。

  不在嗎?紀川等了一會,忍不住給賀懷章打電話。他拿出手機,撥號還沒按出去,門卻開了,露出一張熟到不能更熟的面孔。他站在門外,賀懷章站在門裡,兩人近距離對視,一時間誰都沒有開口。

  天陰沉沉的,雨還沒停。

  剛才下車時紀川淋了一點雨,頭髮泛著潮濕,身上一股冷氣。他叫了聲爸爸,眼睛從賀懷章的襯衫領口轉到那張毫無破綻的臉上——他剛見過他傷心的樣子,就像堅固的堡壘終於露出一條裂縫。現在才過了一天,那條縫隙又不見了。

  紀川感到難過,以前他沒心沒肺,看見什麼都好像沒看見。現在不管賀懷章做什麼表情,他都不由自主地想很多。

  「爸爸,你感冒好點了嗎?」

  「好了。」賀懷章叫他進來,伸手去關門。他聽話地往前邁了兩步,身體前傾,順著賀懷章抬起手的動作,結實地摟住了賀懷章的腰。

  嘭地一聲,身後門關緊了。

  紀川收緊手臂,緊緊抱住,「爸爸……」他的臉壓在賀懷章的肩膀上,這裡是他一直以來的靠山,他曾經以為自己可以無所顧忌地靠一輩子。

  紀川嗓音微微發抖:「爸爸,我有話想對你說。」

  「什麼話?進去說吧。」

  「不,就在這。」賀懷章試圖拿開他的手,紀川不聽,固執地摟得更緊,重複道,「就在這,就現在,不然我等一下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好不容易醞釀好的情緒,過了這村沒有這店了……」

  他有點無賴,蠻不講理,賀懷章笑了一聲:「行,說吧。」

  紀川頓時哽咽了,再開口有了哭腔。他把賀懷章推在玄關的牆壁上,整張臉都埋在賀懷章懷裡,悶悶地說了句:「爸爸,我好喜歡你。」

  賀懷章一怔。

  紀川說:「你怎麼這麼好,是不是這個世界上再也沒有比你更好的人了?一定沒有,就算有,他也不是我爸爸。」

  「為什麼突然這麼說?你——」賀懷章頓了頓,好像有所預料,但由於有過前車之鑒,不敢再輕易期待,謹慎地問他,「你想說什麼?」

  「我想說,我們不分手了好不好?」

  「……」

  玄關的光線很暗,紀川抬起頭,在一片陰影裡看賀懷章的表情。「爸爸,對不起。」他把手抬高了點,摟賀懷章的脖子,湊上去親了一下。

  賀懷章沒有反應,像在思考,可能是在判斷他上一句話的真實性,總之,整個人一下子安靜下來,不說話了。紀川忽然發現,他爸爸不僅不是無堅不摧的,正相反,明明全身上下都是弱點,他一句話就可以牽動他的情緒,一句話就可以輕易將他擊垮。

  ——以前一無所知的時候,他是不是無意間說過好多次讓他傷心的話呢?

  以後不要再這樣了。紀川心裡百感交集,一股莫名的保護慾油然而生,他感謝自己的衝動,衝動讓他來不及瞻前顧後,第一時間不顧一切地趕過來了。

  「爸爸,我聽明叔講了很多以前的事。」他趴在賀懷章的肩膀上,一口氣把心事全都倒了出來,「他說你以前過得不好,小時候受了很多苦,是不是真的?」

  「他怎麼跟你說這些?」賀懷章有點無奈。

  紀川說:「是我問他的,我想更瞭解你……你從來都不跟我說。」

  「沒必要告訴你。」

  「不,為什麼沒必要?」

  「……」

  「你什麼都不說,我怎麼知道呢?明叔說你一直一個人,他說你很孤獨,從來沒人對你好,你的親人都不在了,你想和姑媽團聚,她還不親近你,你身邊只有我一個人,我又那麼不懂體貼——你為什麼不早點告訴我呢,爸爸?你這麼辛苦地過了這麼多年,不累嗎?為什麼一句話都不對我講?我不是小孩子了,我早就什麼都懂了。」

  「真的麼?」賀懷章挪開紀川的手,把他稍微推開一些,盯著紀川的眼睛問,「你真的懂了麼,寶貝?」

  「真的。」

  紀川又抱回去,極其黏人,八爪魚似的緊貼在賀懷章身上,喃喃道:「我當然懂啊,我知道你這些年有多不容易,以後沒人對你好,我對你好,行不行,爸爸?」

  「……」

  「以後就只有我們兩個,我永遠和你在一起,再也不讓你傷心了。」

  紀川一番表白,簡直使盡了全身力氣。

  賀懷章突然按住他的腰,兩人位置翻轉,將他反壓在牆壁上,略微俯身,低頭蹭了蹭他的鼻尖,沉聲道:「我的寶貝這麼懂事了?你全都懂了?」

  紀川點頭。

  賀懷章說:「那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愛你,你也愛我嗎?像愛一個情人那樣愛,不是因為我是你爸爸——」

  紀川再次點頭,怕不夠說服力,他補充道:「特別喜歡你,特別特別喜歡,是不是就等於愛了呢?那我愛你,爸爸。」說完,他笑了笑,既認真又故意搞笑一般換了種腔調說,「我好愛你啊,爸爸。」

  「……」賀懷章眼眶一紅,情不自禁地笑了,「那你還怕嗎?跟我在一起,還怕不怕了?」

  紀川略一猶豫,誠懇地回答:「一點……」

  「一點?」

  「嗯,就一點怕,但我一想到你,你不能沒有我,我就不能再怕了,那些很微不足道,都沒有你重要。」紀川眨巴眨巴眼睛,忽然眼前一黑,睫毛掃在賀懷章的手心上。

  他被捂住雙眼,一個溫柔的吻落了下來——

  「你可真是我的寶貝兒。」

  沉沉的一句,既是讚美,也是感歎。紀川被賀懷章吻得暈眩,突然聽他又說,「我本來想了好多種方法,我白天夜裡都在想,到底怎麼做你才能留在我身邊?苦肉計?欲擒故縱?還是乾脆求你不要走?……委婉的,直白的,卑劣的,我都想過,但我沒想到——」

  賀懷章不再說了,他抱緊了紀川:「寶貝,我不像你說得那麼好,你才是最好的,世界上最好的人。」

  「我愛你,我的寶貝。」

  ……

  臨近傍晚,雨終於停了。天空漸漸放晴,露出一抹晚霞的色彩來。

  紀川和賀懷章一起坐在窗邊,他們緊挨著,肩膀靠在一起,從高層的落地窗看遠處的夕陽。夕陽正濃,地平線盡頭是一大片燦爛的紅色,彷彿一場大火,鋪天蓋地,燒了半座城。

  紀川拿手機拍了一張照片。

  拍完夕陽,又拍人。

  「今天是紀念日。」他轉過身,背對窗外,叫賀懷章轉到和自己一樣的面向,「配合一下嘛,爸爸爸爸。」

  「嗯,拍吧。」

  賀懷章從背後摟住他。

  紀川調了調角度,按下快門。

  「咔——」

  半座城市的晚霞為他們做陪襯,裝點了一個平凡、不為人知,又無與倫比的紀念日。


-正文完-


番外

第一節

  「爸爸……!」

  一進地下停車場,紀川就被扣住了腰,賀懷章幾乎暴力地打開車門,把他摁進車後座,隨後壓了上來。

  司機被遣走了,紀川還是有點不好意思。今天晚上原本是他陪賀懷章參加一個酒會,他穿了一身西裝,戴了副眼鏡,打扮成賀總的貼身助理,屁顛屁顛地跟著賀懷章。

  其實這個遊戲沒什麼好玩,他的「知名度」太高了,可沒想到,還真有不認識他的。

  是個大小姐,某集團老總的千金,據說在國外讀書剛回來,她看見紀川,熱情地拉紀川聊天,聊就聊吧,不知怎麼話題聊歪了,開始往談朋友上靠攏。紀川委婉地拒絕了她,本以為就此結束,沒想到她竟然找人問到了他的身分,然後把她爸拉了過來,父女兩個到賀懷章面前好一通寒暄,雖然不直說,但話裡話外有意結親的意思表達得很明白了。

  當時看見賀懷章發黑的臉色,紀川就知道要遭,果然,酒會還沒結束他就被揪了出來。

  「爸爸,我不是故意的……這又不能怪我。」

  紀川很委屈,他的西裝外套被解開,褲子褪到膝窩,被賀懷章抬起他的腿,順著腳踝拽了下來。

  車裡有潤滑液,賀懷章一言不發地倒出了一點,然後掰開他的屁股,手指毫不留情地捅了進去。

  「唔——」紀川咬住嘴唇,大腿情不自禁地並緊了,又被賀懷章分開、抬高。

  賀懷章沉著臉,拉開褲鏈,掏出那根又粗又燙的東西,往上頭抹了些潤滑,可能抹得太多了,往紀川臀縫裡插的時候,在那兩瓣又軟又嫩的臀肉上滑了半天,粗大的龜頭幾次對準穴口都滑了過去。

  紀川不知道爸爸是不是故意的,他屏住呼吸,紅著臉,大腿忍不住夾緊了賀懷章的腰。

  「爸爸……哈啊……」

  軟軟的嗓音貓撓似的,帶了些請求的意味。賀懷章下腹一緊,猛地頂了進去。

  「啊……啊啊……爸爸……輕、輕點……」紀川十分擅長撒嬌,雙手摟住賀懷章的脖子,貼在爸爸耳邊小聲地叫。

  賀懷章被他的叫床聲撩得慾火中燒,下身更加發了狠地用力撞擊,抽插時帶出的液體發出噗哧噗哧的水聲,在這安靜的停車場裡顯得格外讓人緊張。

  紀川整個人都繃了起來,又被賀懷章操弄得兩腿發軟,斷斷續續地求饒:「爸爸……我錯了……啊啊……哈啊……爸爸……」

  「你哪裡錯了?」狹窄的車裡,賀懷章和他貼得極近。

  紀川搖頭,說不出來自己哪錯了,本來就不是他的錯啊。他討好似的,兩手捧住賀懷章的臉,主動湊上去接吻。

  賀懷章被他親了幾下,態度並沒有好轉,反而扣緊了他的腰,身下操得更激烈,紀川幾乎能感覺到車身的晃動。

  如果有人路過,會被看見吧……

  看見他被爸爸抱在懷裡發狠地操……

  「不……不要……」紀川紅了眼睛,既感到羞恥,又很刺激。他下意識推了賀懷章一把,「啪」地一聲,屁股被打了一巴掌。

  紀川腰身一顫,賀懷章咬著他耳朵說:「別夾這麼緊,寶貝兒。」

  「那你……那你輕——啊!」紀川一句話沒講完,被撞到敏感點,所有字句都變成了零碎的呻吟。

  賀懷章一邊操他一邊問:「知不知道你哪錯了,寶貝,嗯?」

  「不、不知道……啊啊……」

  「不知道?好,爸爸告訴你。」

  賀懷章將他的腿分得更開,胯骨緊貼著他圓潤的臀,身下粗壯的性器被雪白的屁股夾住,在臀縫裡來回地進出。賀懷章拔出一些,又重重頂進去,感覺到紀川渾身發顫,低頭貼著他顫抖的唇說:「你錯在不該讓別人喜歡你。」

  「……」紀川被操到眼神渙散,茫然地瞥來一眼。

  賀懷章輕輕親吻他的眼睫,沙啞道:「我一想到也許有人和我一樣喜歡你,對你抱有那種心思,我就——」

  「你只能被我喜歡,只能和我在一起,只能對我撒嬌、被我一個人操——你知道麼,寶貝?」

  「知、知道……」

  「你答應我。」

  「我……我答應你……」

  「你答應我什麼?」

  「……」

  紀川忍住混亂的喘息,閉上眼睛,摟進了賀懷章的脖子,軟軟地道:「我答應你……唔……只和你在一起,只對你撒嬌……只……」

  「還有呢?」

  「只……只被爸爸一個人操——……啊!……爸爸……哈啊……」

  賀懷章激烈地聳動著腰,將精液盡數射進了他寶貝的身體裡。

  「乖,我愛你。」

第二節

  紀川這輩子有什麼缺點都可能會改,唯獨黏人的毛病恐怕沒救了,還越活越回去——最近他簡直跟小時候一模一樣,又變成了一個小跟屁蟲。

  但是,紀川自己並沒意識到這一點,直到寒假時候,賀懷章去國外出差,順帶訂了他的機票,把他裹在羽絨服裡打包帶上了飛機,紀川才如夢初醒:「啊?我怎麼跟著來了?」

  算了,來都來了,就當和爸爸一起旅行好了。

  可惜工作就是工作,賀懷章很忙,紀川自己在酒店裡閒得要發霉,只挨了一天,第二天就受不了了。

  一開始,紀川不想影響賀懷章的工作,可爸爸總是這樣忙,總是「冷落」他,他又不開心。於是,這天下午,當賀懷章和商秘書討論完公事,獨自看文件時,紀川溜進浴室裡洗了個澡,洗完穿上一件寬鬆的浴袍就出來了。

  這時,賀懷章坐在沙發上,紀川悄悄走過去,從背後摟住了他的脖子,黏糊糊地說:「爸爸,你等會再看好麼。」

  「怎麼了?」賀懷章抬起頭,不解地看了紀川一眼。

  紀川繞到前面去,一本正經地坐在賀懷章腿上,裝模作樣說:「我有點難受……」

  「哪裡難受?」賀懷章摟住他的腰,把他抱進懷裡。

  紀川說:「哪兒都難受,這裡,這裡,還有這裡。」

  「……」

  賀懷章一愣,明白了:「別鬧寶貝兒,我等會就陪你,你先去睡會覺?」

  「好,我就在這睡。」紀川分開兩腿跨坐在賀懷章腿上,他這樣岔著腿,睡袍的下襬沿著大腿根往上滑了一截,露出兩條又白又直的長腿來。

  重點是裡面什麼都沒穿。

  賀懷章眉頭一皺,拍了拍他的屁股:「怎麼不聽話?」

  紀川哼了聲:「就不聽話。」

  賀懷章:「……」

  「你可真是我的祖宗。」賀懷章無奈,任由紀川趴在自己身上,伸手去拿文件。

  紀川讓他拿,什麼都不說,的確老實了一會。但沒老實幾分鐘,他摟住賀懷章的手臂就緊了緊,軟軟的屁股蹭著賀懷章的胯下,好似無意識地扭來扭去。

  賀懷章渾身一僵,隔著薄薄的西裝褲,裡頭的那物隱隱有升旗的勢頭。

  紀川佯裝不知,又動了幾下,忽然一頓,一個堅硬的東西猛地頂在了他股間。

  「爸爸,你怎麼不認真工作?」紀川倒打一耙,無辜地看著賀懷章。

  「……」賀懷章忍著火氣,使勁在他屁股上打了一巴掌,「不准動了。」

  紀川說好。

  他果然不動了,但賀懷章胯下那根已經完全硬了起來,好巧不巧地插在他臀縫裡,他不需要動,都能感覺到它有力的跳動,微微顫抖著,往他屁股裡鑽……

  紀川的呼吸熱了起來,隨著心跳的頻率,熱氣吹在賀懷章耳邊,他心裡癢癢的,想忍又不想忍,終於沒控制住,對著賀懷章的耳朵喘息了兩聲,「爸爸……唔!」

  屁股上啪地一聲,是賀懷章掀起睡袍又打了他一下。

  紀川頓時夾緊了腿,不適地扭了扭。「別動。」賀懷章低啞的嗓音在耳邊響起,是一個起了反作用的命令,紀川不聽,反而隔著西裝褲慢慢磨蹭了起來。

  「爸爸。」他委屈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你都不願意抱抱我……」

  紀川說完,感覺身下頂著他的東西猛地一跳,眼前的世界翻轉,他被打橫抱了起來。緊接著,賀懷章把他放到床上,站在床邊一顆一顆解開了襯衫扣子,然後是皮帶——

  賀懷章脫完衣服,把他的睡袍往上一推,胡亂抹了一點潤滑液,按著他的屁股就頂了進來。

  「爸爸……」紀川腿根打顫,股間已經濕了,被插入時並不費力。但賀懷章的動作有點粗暴,他在微妙的爽感裡感覺到了疼。「爸爸。」紀川又叫了聲,賀懷章聞言低頭,吻住了他的嘴,並伸手蓋住了他濕漉漉的眼睛。

  紀川眼前一片黑暗,身體忽然被翻了過來。他跪趴在床單上,高高翹起的雙臀緊貼著賀懷章的下胯,那根猙獰得發黑的性器深插在他身體裡,剩餘一截的根部和囊袋隨著抽插的動作來回撞擊他的屁股,水聲和肉體拍打聲混作一團。

  紀川被撞得腰身一聳一聳的,腿軟得幾乎滑倒在床上。

  賀懷章的大手攬住他的腰,固定住他,將他白白軟軟的屁股往自己身下按,用力之大,紀川懷疑自己是做錯了事,正在被懲罰。

  「……嗚……爸爸……」他哽咽著叫了一聲,「你……哈啊……爸爸……你生氣了麼……」

  「沒有。」賀懷章輕輕拔出來,再整根插入,頂到紀川最喜歡的那一點,發力碾磨,然後在紀川失控的喘息聲裡哄他道,「我沒生氣,但你太不聽話了,寶貝。」

  「……」

  「你明知道我忍不住,還要勾引爸爸,你這個小混球。」

  賀懷章保持插著紀川的姿勢,將他重新翻過來抱進懷裡,讓他兩條腿纏在自己腰上,抱著他下了床。

  「……爸爸?」紀川不明所以。

  賀懷章把他抱到了一個巨大的立鏡前。

  「看著。」紀川被迫正對鏡子趴在地毯上,賀懷章從背後操他。紀川一抬頭就看見自己撅起的屁股和爸爸赤裸的上身,他情不自禁順著賀懷章的腹肌往下看,視線從人魚線下轉,然後……被他自己擋住了。

  紀川臉頰通紅,那抹紅從脖頸漫延向下,他全身都泛著一股誘人的潮紅,凌亂的睡袍什麼都遮不住。他從沒見過自己這副樣子,鏡子裡的人好像不是他,那麼滿目春情,那麼淫亂……

  紀川羞得眼睛發紅,咬緊了唇,身下也不禁收縮,夾得賀懷章忍不住粗喘一聲,懲罰般用力頂了頂。紀川被頂得腰一軟,沒有骨頭似的軟倒在地上。

  「爸、爸爸……」他失聲地叫,「夠了嗚嗚……」

  賀懷章並不停,翻來覆去地換著姿勢,又將他壓倒在地毯上,抬起他的腿正面操他。

  紀川被操得又哭又叫,流著眼淚求饒。

  賀懷章道:「不把你操乖,你還不聽爸爸的話,是不是?」

  「不、不是,爸爸——」

  「那你乖不乖,嗯?」

  「乖……嗚……」

  「……」

  「我再也不鬧了……我……啊啊……爸爸……」

  紀川叫床時的嗓音有股別樣的清純,又很無辜,讓人恨不得把他揉碎了一口吞進肚子裡。賀懷章不捨得發洩,在地毯上做了一會,又換到沙發上,直到把紀川弄得幾乎崩潰了,摟著他不停求饒,才終於肯結束。

  賀懷章將性器拔出來,射在紀川大腿上,做完抱起紀川去浴室洗澡。

  紀川整個人都服帖了,沒力氣地趴在他肩膀上,小口小口地喘著氣,一副幾近虛脫的樣子。

  賀懷章把他放進浴缸裡,耐心地幫他從裡到外清理了一遍,看他呆呆的表情,忍不住低頭親了他一口。

  紀川哼了聲,有點不開心。

  賀懷章看著他笑:「怎麼了,不是你自找的麼。」

  「……」紀川一哽,「我有讓你這麼凶嗎?」

  「總之是你的錯,誰讓你不乖?」賀懷章捏了捏他的鼻尖,把他從水裡撈出來,給了他一個漫長且深入的吻。

  紀川被吻得喘不過氣,擔心自己要昏厥過去時,賀懷章在他耳邊說:「以後也可以不乖。」

  想了想又補充:「——偶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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