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類合約】安安 by噗嚕(理性溫柔強大總裁攻x輕微心理疾病小可憐窮受)

理性溫柔強大總裁攻x輕微心理疾病小可憐窮受(蔣予安x馮安)

大叔和美少年的故事
有些孩子很幸運,生來就有恩愛的父母和優渥的家境。這些馮安都沒有,但是他有蔣先生。

排雷備註:攻受一開始是合約,但非常規的包養合約。

第1章

  馮安一生中最重要的際遇發生在了他十八歲那年的春天。

  當時他站在奶奶的墓前,手裡拿著一瓶沒有用完的農藥,正打算自殺,忽然瞥見斜前方的台階上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個人,打扮的非常詭異,正遮遮掩掩的打量他。

  四月份的華南,天氣早就不冷了,可那個人全副武裝著,頭戴一頂黑色棒球帽,臉上又戴了寬大的墨鏡和口罩,幾乎將整張臉都包了起來,彷彿十分畏風的樣子。馮安從小生活在村子裡,可以確定對方絕不是村裡人,便忍不住朝他多看了兩眼。而那人明顯察覺到了他的視線,立刻下意識的將帽簷又往下壓了壓,然後背身轉了過去。

  馮安覺得這人行跡古怪,不由緊張起來,擰瓶蓋的手也猶豫了——他不知道這種農藥喝下去要多久才會見效,如果剛喝下去就被人發現送去醫院救治,興許就成了白費功夫。而自殺這種事情,又是只能出其不意的,如果被馮家廣知道了,那他恐怕以後連求死都不能夠了。

  而就在馮安遲疑的時候,那個裝扮奇怪的人已經雙手合十拜了三拜,從前方低著頭走過來了。

  很偏僻的鄉下農村,沒有城市裡那樣正規的公墓,只是在村子附近的山坳處開闢出了一片空地安葬死者。馮安的奶奶和村中所有過世的老人一樣,都葬在這裡。馮安看清了那個人的動作,心中終於鬆了一口氣,想清明才過去不久,對方大概是哪個外出務工的年輕人,專門回老家祭奠先人的,現在既然祭拜完畢,那也應該走了。

  馮安奶奶的墳冢在靠外的位置,只要再拐一個彎,就能看見一條通往村子的小路。

  在那人經過身邊的時候,馮安緊張的捏緊了手裡的農藥瓶,對著奶奶的墓碑深深彎腰,裝了個鞠躬祭拜的樣子,生怕被人察覺到自己的異常。然而偏偏天不遂人願,他頭還沒抬起來,就聽上方傳來了一聲不確定的詢問:「你是⋯⋯馮安?」

  馮安姿態僵硬的直起了腰,轉頭看向他。

  那人盯著馮安看了幾秒,又瞥了一眼馮安身前的墓碑,隨即很肯定的抬手摘下了墨鏡:「我是季春深啊,你不認得我了?」

  馮安微微張了嘴吧,愣愣的看著他。

  季春深很得意似的,拍了一下馮安的肩膀:「哎!看見活的大明星,嚇傻了?」

  季春深是馮安鄰居家的孩子,比馮安大了三歲,馮安剛入縣中學的時候,他還在念初二,因為成績實在太差,被連續留了兩年的級。那時候季春深還是季春生,是每天會帶馮安一起上學的春生哥,直到後來離開村子去了深市,被星探發現,才改名成了季春深。

  馮安沒想到會在這個時候遇到季春深,整個人都驚呆了,結結巴巴的問他:「認得的,我在電視上看到你了⋯⋯你怎麼回來了?」

  季春深把口罩也摘了下來,和墨鏡一同塞進夾克外套的口袋裡:「公司放年假,回來看看我爸。」

  「噢⋯⋯」馮安慌慌張張的背過手,將農藥瓶藏到身後:「我,我也來看我奶奶。」

  季春深眼睛很尖,早就看見馮安手裡有東西,這時便半開玩笑的探身過去作勢要看:「藏什麼呢?還不能給我看了?」

  馮安嚇得後退一大步:「沒,沒什麼⋯⋯」

  季春深看他神神秘秘的,越發好奇心重,向旁跨出一步直接去搶:「沒什麼為什麼不能給我看?」

  馮安長期營養不良,身體單薄瘦弱,力氣哪兒有季春深大?沒躲幾下就被季春深把瓶子搶了過去。

  季春深也是在農村長大的,低頭看清了瓶身上的包裝,一下子就明白過來,臉上的笑容立刻散去了。

  「你要自殺?」他擰著眉毛盯住了馮安。

  馮安認命的垂下了頭,沉默著抿緊了嘴角。

  季春深剛才只是遠遠的站著,並沒有看清楚馮安有沒有真的喝過,這時又看瓶子裡的液體只剩了一半,就真有點慌了,按住馮安的肩膀猛烈搖晃他:「你喝了沒有?說話!」

  馮安抓著季春深的胳膊,被他晃的快要站不住,很無奈的開口答道:「沒有,還沒喝呢⋯⋯」

  季春深這才鬆了手。

  將這半瓶農藥砸碎在了地上,季春深狠狠瞪了馮安一眼:「人可以傻,但不可以蠢。有什麼大不了的事,非得自殺?」

  馮安神色不安的四處張望:「你小聲一點。」

  季春深將雙臂抱在胸前,語氣不善:「喲,你有膽子自殺,還怕屍體嚇著人啊?」

  季春深是真的有點惱火,不僅僅是因為看不上這種懦弱的自殺行為。他好容易跟公司申請了年假,回一趟老家,本來是想冷靜一下,好好思考自己的前途未來,哪曉得這麼巧就碰到馮安在墓地裡鬧自殺,真是晦氣。

  季春深按著馮安的肩膀,將他押到了自己車裡。

  季春深的父親在季春深讀高中的時候死於工廠事故,母親很快就改嫁了,現在老家早就沒了親人,所以他這次回來,本來也沒有打算在老房子裡過夜,汽車就一直停在路邊。這時等馮安扣上了安全帶,就直接啟動汽車出了村子,沿著公路往縣城開過去。

  「說說吧,怎麼回事?」季春深把車停在縣城的路邊,帶馮安進了一家看起來比較像樣的飯館。

  坐在封閉的包廂裡,馮安大概是終於覺出了環境的安全,這才終於開口道出了原因。

  「我爸爸又欠債了,三萬塊。家裡拿不出來,債主天天來砸東西。」馮安沒精打采的低著腦袋,許久沒有經過修剪的劉海遮擋住了眼睛。

  季春深真的是差點要翻白眼。拎起水壺給自己杯子裡倒了半杯開水,他將筷子放進去涮:「三萬塊錢而已。現在工廠裡打工的一個月都有四五千了,至於自殺嗎?」

  馮安搖了搖頭:「那是大城市裡,我們這裡工資沒有這麼高的。」

  季春深洗乾淨了筷子,將杯子裡的水隨手潑在地上:「那你不會出去打工?咱們村裡不是好多人都出去了?」

  馮安低聲說:「我沒有身份證⋯⋯他把戶口簿壓在債主那裡了,我辦不了身份證,現在火車大巴又都要實名制了,我買不到票⋯⋯」

  這回季春深終於沒忍住罵了一句操:「你爸腦子壞掉了吧?拿戶口簿作抵押,真虧他想得出來!」

  馮安低著頭沒出聲了。

  季春深皺著眉頭吃了一口菜,又問:「那你媽呢?這幾年一直沒回來過嗎?」

  馮安又是搖頭。

  季春深徹底無話可說了。在他們村裡,老馮家一直都是閒言碎語中的熱門話題,因為馮家廣是個沒用的窩囊廢,整天游手好閒早出晚歸,不是在外面和狐朋狗友打牌就是借錢買彩票,發不切實際的白日夢。馮家一家老小是全靠馮安媽媽打工養活的,所以村裡的男人都看不起馮家廣,認為他沒出息,吃女人的軟飯。而另一方面,馮安媽媽也不算老實,在打工的廠子裡和一個男人曖昧不清。流言蜚語傳到馮家廣的耳朵裡,馮家從此就沒了安生日子,周圍鄰居總能在晚上聽見馮家屋裡傳出的謾罵摔打聲,第二天早上,就能看見馮安媽媽被打的遍體鱗傷,臉上胳膊上都是血痕和淤青。

  季春深到現在都還有印象,有天傍晚馮安媽媽蓬頭垢面,發瘋一般抱著女兒一路尖叫著逃出家門。當時季春深剛放學回家,推著自行車站在田埂旁邊,還以為自己看見了精神病。

  這樣的情況持續了將近一年,後來馮安媽媽終於忍受不了丈夫的毆打,在一個冬夜裡帶著馮安的妹妹跑了——只帶走了小女兒,卻沒有帶兒子,這簡直更坐實了馮家廣頭頂上的綠帽子。從此村裡人的指指點點更甚,馮家廣的脾氣也更加暴躁了。馮安奶奶八十多歲的年紀,哪裡能承受這樣的壓力?沒過幾個月就心臟病發過了世。馮安當時那樣小的年紀,一邊讀書,一邊還得打理家計,照顧爸爸,季春深的媽媽瞧著可憐,有時就會招呼馮安來家裡吃飯,對季春深說:「安安跟你在一個學校,你以後多照顧他,別讓他在學校裡受欺負。」

  季春深自認把馮安照顧的挺不錯的,上學放學都帶著他,收來保護費還會請馮安吃零食。

  默默吃了兩口菜,季春深知道馮安這幾年過的肯定不容易,自己難得回來一趟,能幫點忙就幫點吧,就當是做善事,於是擱下筷子問他:「你爸今天在家嗎?」

  馮安搖搖頭:「他昨天回來過了。」

  事實上,馮家廣昨天回來只是通知馮安一句,告訴他自己在外面又欠了一筆錢,讓馮安這兩天注意點。馮家廣是毫無父母心可言的,兒子的作用也不外乎是替他賺錢還債而已,交代完債務就又出門去了。

  季春深也知道馮家廣是什麼德行,往馮安碗裡夾了兩塊肉,他說:「那我在旅館開間房,你這兩天也別回去了,就在旅館住著吧。」

  馮安抬眼看向他,聲音裡卻並沒有什麼生氣:「那你呢?」

  「我?我沒幾天假,把你安頓好就回去了。」

  馮安頓時又把頭低了下去,欲言又止:「春生哥,我⋯⋯」

  他沒能把話說完,因為季春深的手機突然響了。季春深擱下筷子看了眼屏幕,是經紀人劉斌打來的。

  「春深,你現在在哪裡?」

  季春深回答的很不耐煩:「在老家!不是跟小張說過了麼?」

  劉斌語氣平和:「我只是再確認一下,你現在不同以往了,要注意安全。」

  季春深現在聽見劉斌的聲音就煩,於是索性只從鼻孔裡哼了一聲。

  「你給吳總打過電話了嗎?」

  「沒打呢。」季春深偏過一點身子,開始從長褲口袋中掏菸。

  電話那頭頓了頓,隨即劉斌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頗有一點諄諄教誨的意思:「春深,天之遙是今年最熱門的IP,蘇馨欣也是現在數一數二的流量小花,你如果能拿下男二,和她演對手戲,那你上半年的熱度都有保障了——春深,你也入行好幾年了,一點對將來的想法都沒有嗎?觀眾的記憶是很短暫的,新人又那麼多,如果你不能保持話題度,很快就會被這個圈子⋯⋯」

  「——這我都知道!」季春深煩躁的打斷了對方的話,抽出一根菸叼進嘴裡:「可是那個姓吳的都快五十歲了,投資方那麼多,你就非得讓我找他嗎?!」

  「春深,你在圈子裡這麼久了,怎麼還不明白?現在是資本操控的世界,吳總是這部劇最大的投資方,你不和他聯繫,難道去求導演和製片?他們說了能算嗎?錢珝和陳晨都是背後有金主撐腰的,只有你一點後台也沒有⋯⋯」劉斌壓低了聲音:「如果不去求吳總,你覺得你有勝算嗎?」

  季春深單手點打火機,沉默著沒有說話。

  劉斌又說:「春深,我知道你不是Gay,肯定很難接受這種事。公司也有公司的章程,如果你不願意,沒人會強迫你。不過出於私人的角度,我還是希望你能夠再考慮一下,畢竟這次機會真的很難得,如果錯過了,下次就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了。」

  季春深一直沒打著火,聽到這裡,索性氣得把打火機砸了出去:「我知道了!回深市就給他打!」

  然後他掛斷電話把手機扔到了桌子上。

  馮安坐在他對面,雖然不知道通話內幕,可也看出季春深心情不好。彎腰將牆角的打火機撿了起來,他默默把打火機放回到了季春深手邊的桌子上。

  「吃飯,快點!」季春深接了一通經紀人的電話,心情煩躁到了極點,已經沒心思再去考慮馮安家裡那點屁事:「吃完了我帶你去旅館!」

  馮安一點胃口也沒有,也不想去旅館,因為知道躲去旅館也不過是一時逃避罷了,不能從根本上解決馮家廣的債務問題,而自己這回自殺不成,早晚還是得回家去的。到時候又該怎麼辦呢?

  可是抬頭看了一眼季春深的臉色,他終究是什麼也沒敢說。

第2章

  馮安隨便吃了一點東西,然後就被季春深送去了旅館。

  季春深現在雖然只是個二線明星,可三萬塊錢總還是可以輕易拿出來的。但他並不打算替馮家出這筆錢。出於同鄉情分,他當然可以請馮安吃飯,再替他支付幾百塊錢的房費,可也就僅僅於此了。誰也沒欠誰的,憑什麼他要幫馮安還債呢?

  季春深在前台一次性支付了一個禮拜的房費,又給了馮安兩百塊錢,讓他自己去隔壁超市買幾件換洗衣褲,然後就先行上樓進了房間。

  一個人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季春深掏出手機一邊抽菸一邊刷微博。清明節前一天,天之遙的官方微博已經發佈了幾組定妝照,是原著小說中的男主角趙成瀾和女主角孫小曼,並表示出演秦岳的演員目前暫時還未敲定。這條微博一經發佈,立刻引起了原著粉和劇粉的激烈討論。因為天之遙算是一部三角關係的言情玄幻小說,男二號秦岳不僅英俊瀟灑,而且對女主角蘇小曼痴情不改,與一心復仇的趙成瀾相比,簡直人氣更高。誰會出演秦岳,自然是粉絲們目前最關心的問題。

  男二號的人選一共有三位,除了季春深,便是錢珝和陳晨。劇組為了話題度,並沒有對此保密,所以定妝照一出來,評論區裡立刻就炸了。季春深雖然也已經入圈了三四年,可直到去年才算「嶄露頭角」,從資歷作品上講,是比不過錢珝和陳晨的。唯一的優勢便是年紀輕,顏值能抗能打,是最近深受女粉絲喜愛的「小狼狗」。季春深也知道自己的短板,所以其實並不是很自信,這時點開評論區往下看,果然就看到很多對家的粉絲在罵他演技差,甚至還有人將他以前拍的電視劇截圖出來,做成了歪眉斜眼的惡搞表情包對著刷。

  馮安拎著購物袋推開房門的那一剎那,幾乎被濃重的香菸味道嗆了一下。他關了房門走過玄關,就看見季春深板著面孔坐在窗檯旁邊,桌上菸灰缸裡的菸頭都快滿出來了。

  他放下購物袋走過去,將窗戶拉開了一條縫隙,試試探探的出聲問道:「春生哥,你工作上遇到問題了嗎?」

  季春深坐著不動,冷笑了一聲:「是啊,有人要搶我的角色。」

  馮安的生活單調而又貧乏,除了打工,就是在各個債主之間奔波周旋,很少有休息娛樂的時間。他都沒看過幾部電視劇,對於季春深現在的工作,更是完全不了解。季春深這樣回答他了,他也不知道該說什麼,只能傻傻的附和道:「噢⋯⋯那,怎麼辦呢?」

  季春深手指夾著半根香菸,不耐煩的在菸灰缸裡撣了撣:「還能怎麼辦?當然是幹掉他們了!算了,說了你也不明白⋯⋯你衣服都買好了?」

  馮安點點頭,從褲子口袋裡掏出一沓零散鈔票,老老實實向前遞給季春深:「買好了。錢沒花完,還剩了七十五塊,還給你。」

  「你可別噁心我了。」季春深抬了頭向後仰,一臉嫌棄:「七十五塊我還要?你自己收著吧。」

  馮安很窘迫的捏著那七十五塊錢,彷彿是有話想說,可嘴巴張了張,最後還是面紅耳赤的把錢收回到了口袋裡。

  季春深瞧出了他的難堪,然而滿不在乎。抬手看了一眼表,他說:「剛才前台打電話過來,說今天檢修水管,晚上可能會停水,你現在就去洗澡吧。」

  馮安像是鬆了一口氣,從購物袋裡拿出衣褲拆掉標籤,便轉身進了衛生間。

  衛生間房門關上之後,季春深長嘆一口氣,彎腰將雙肘架在了大腿上。他已經答應了經紀人會去聯繫那個姓吳的投資方,可是從內心來講,還是非常的排斥抵抗。一想到要陪那個五十多歲的謝頂老頭兒睡覺,他就噁心的一陣陣反胃,然而偏偏又毫無辦法,因為的確是非常需要這個男二號的角色。

  他心中一片紛亂,也沒有注意衛生間的水聲是什麼時候停的。直到馮安踩著旅館的一次性軟拖走到他身邊,這才回過神來抬起了頭。

  馮安在衛生間找到了一個吹風機,於是繞到季春深椅子背後,想要將插頭插進角落的插座裡。椅背和牆角間的空間很小,馮安需要扭著身體才能蹲下去,季春深看到了,但是沒有起身。他盯著馮安的側臉微微發愣,馮安估計是捨不得在理髮上花錢,所以劉海都快要把眼睛擋住了,也沒有去理髮店修剪,唯獨此刻剛剛洗完頭,才算是把五官乾乾淨淨的顯露在了空氣裡。季春深看了他好一會兒,忽然在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念頭。

  馮安好容易將吹風機連上電源,可按了幾下開關,卻沒有反應,這才發現吹風機是壞的。他沒辦法的把電線繞回去,重新找了一條乾毛巾擦頭髮,同時就聽季春深忽然問他:「那三萬塊錢,你想好怎麼還了嗎?」

  馮安擦頭的動作停了一下,隨即聲音很低的答道:「慢慢還吧⋯⋯」

  季春深不動聲色,又問:「債主那邊能答應嗎?你爸還得出去打牌吧?」

  馮安把毛巾從頭上拿下來,不說話了。這兩個問題都是不用考慮的,債主不是大善人,馮家廣又死性不改,就算他拚死拚活把這三萬塊錢還掉了,馮家廣轉頭又會繼續欠下別的債務,就像滾雪球一樣,永遠沒有停歇的那一天。為了給馮家廣還錢,他連高中都沒有念⋯⋯沒有學歷,也沒有本錢,只能在工廠裡刨木頭刷油漆,兩隻手上的水泡磨爛了又結痂,依舊暗無天日,看不見希望。

  生活太艱難了,怎麼會這麼艱難呢?馮安想不明白,明明都已經很努力了,可還是沒有用⋯⋯也許自己真的是一個失敗的人,所以當初才會被媽媽拋棄,留在嗜賭成性的馮家廣身邊。

  季春深見他一直不說話,便半開玩笑的踢了一下他的小腿:「哎!你不會又想死了吧?」

  馮安頂著一頭半濕不乾的頭髮,慢吞吞把毛巾折了起來:「沒有。」

  季春深又問:「你現在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馮安想了想,說:「不一定,要看廠裡忙不忙,單子多的話,能拿到兩千吧。」

  季春深嘖了一聲:「就這麼點兒?那你這三萬塊錢得還到什麼時候去啊?」

  然後他又說:「哎,不如你跟我去深市吧?我那邊正好還缺個助理。反正都是打工,你給別人幹活還不如給我幹活呢,我讓工作室給你開四千塊,包吃包住,怎麼樣?」

  馮安猛地抬起了頭:「助理?我⋯⋯可以嗎?」

  「這有什麼不可以的?助理嘛,和保姆差不多,就是給我買水買飯,打掃房間,跑跑腿什麼的。我現在是明星了嘛,不方便在公眾場合露面,所以得有人幫忙。」

  馮安有些激動的捏緊了手裡的毛巾:「這些我可以幹!」

  季春深笑了:「對啊,你可以幹,就跟咱們中學那時候一樣。」

  季春深不是個好學生,又多看了幾部香港電影,中學的時候就在學校拉幫結派當大哥。馮安當時經常受季媽媽的照顧,沒法在別的地方回報季家,於是就成了季春深的御用小弟,每天給季春深跑腿抄作業。

  馮安從床邊站起來:「春生哥,你等我一下,我出去打個電話。」

  季春深猜他可能是要打給馮家廣,於是提前囑咐他道:「哎,你最好還是把戶口簿拿回來一下吧,沒身份證,沒法辦銀行卡啊。」

  馮安應了一聲,出門走去樓梯間的拐角平台裡,撥通了馮家廣的電話。

  馮家廣那邊聲音嘈雜,估計又是在哪個棋牌室裡。馮安對他說了去深市給季春深當助理的事情,馮家廣一開始不同意,但是聽說馮安一個月能拿回家三千塊錢,就又有些鬆動了。

  「怎麼才三千?深市那邊工資不是很高嗎?你叫他再多給點。」

  馮安太了解馮家廣的性格了,好逸惡勞,又貪得無厭,所以一開始就沒有說實話。現在他在工廠幹活,一個月工資能拿兩千,但還要考慮吃飯還債,所以馮家廣真正能拿到手裡花銷的,也就只有八九百而已。他知道自己這位父親是個無底洞,拿再多的錢也填不住,所以存了私心,想要在深市攢一筆積蓄,也許可以買一套、或者租一套房子,在深市定居下來,遠離馮家廣——就像媽媽當年那樣。

  「三千已經很多了。」馮安說:「我沒有學歷,又不會什麼技能,全靠春生哥的面子,否則別人才不會錄用我呢。」

  馮家廣那邊忽然沒了回應,馮安很耐心的等待著,直到電話那頭有人高喊了一對牌,馮家廣罵罵咧咧的聲音才重新在電話中響起來:「他媽的⋯⋯那你去吧!」

  馮安得到這個答覆,沒有再繼續打擾馮家廣,掛斷電話之後又撥打了另一個號碼,就是那位持有馮家戶口本的債主。

  債主知道馮家除了房子,根本沒有值錢的東西,所以當初也是無可奈何,才提出用戶口簿和身份證做抵押,目的無非是不想讓馮家這兩個人跑了而已。馮安比馮家廣有信譽多了,這些年也一直在零零散散的還錢,所以說出話來,債主還能信上幾分。雙方談了兩句,債主表示可以交還馮安的個人證件,不過前提是必須和季春深見上一面,以驗證馮安這邊確有其事。

  馮安結束通話之後回到房間,很不好意思的把這件事說給了季春深聽。季春深想也不想,當即拒絕:「不行,我現在是什麼身份?怎麼能去見那種亂七八糟的人?你們家還欠了他多少錢?我幫你出。」說完這話,他怕馮安因為不好意思而拒絕自己,又補充了一句:「先把證件的問題解決了,錢以後你可以慢慢還我。」

  馮安聽他既然是這樣一個態度,總算安下了一點心。他從小就受季家的恩惠,季春深家境好,並不怎麼當一回事,可他卻始終於心有愧。當年他還是個小孩子,吃一點拿一點倒也算了,可現在都已經成年了,還白拿季家的錢,就太過意不去了。

  「好。」他點點頭:「春生哥,以後你在我工資裡扣吧。」

  其實馮家廣當年欠下的債務本身並不算大,但是經過幾年的利息,數額就有些可觀了,所以馮安才一直拖拖拉拉的還不清。可這個數字放在季春深眼裡,就完全不成問題。他從銀行裡取了錢交給馮安,又回到旅館等了半個多小時的時間,就看見馮安拿著自己的戶口簿回了來,而這個時候,也不過是剛剛下午四點而已。

  這個時候派出所還沒有下班,季春深讓馮安直接去辦了一張臨時身份證,然後就開車帶馮安走高速去了隔壁桂市。季春深老家交通不便,沒有火車站,所以車是在桂市租的。抵達桂市之後,他還了車,又買了高鐵票,三個小時之後,就將馮安帶回了他在深市的公寓。

  有些疲憊的在沙發上坐了下來,季春深抬手一指廚房的方向,指揮馮安去給自己拿礦泉水。

  季春深的公寓大而凌亂,很有一點單身漢的風格。馮安順著他手指的方向進了廚房,發現料理台上還擺著幾個吃剩下的外賣餐盒,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的了,趕緊將這些餐盒用塑料袋紮起來丟出門,然後才拿著礦泉水回了客廳。

  季春深正坐在沙發上講電話,接過馮安遞來的礦泉水時,眼睛都沒抬一下。馮安在學校的時候就習慣了他這種「目中無人」的態度,並不覺得是受到了輕慢,只安安靜靜的站在一旁,等他把電話講完。

  如此又過了五六分鐘,季春深掛斷了電話,抬頭看向他道:「我跟人事那邊說好了,禮拜一就帶你過去辦手續。」

第3章

  工作日的第一天,季春深如約將馮安帶去了公司。人事部的小丁看見馮安,眼睛都亮了,從他們進門起就一直盯著馮安看。直到季春深站到她面前,敲了敲桌子,這才匆匆找出準備好的表格遞過去,歪著腦袋朝季春深打趣說:「季老師,這就是你說的那個助理啊?我還以為是咱們公司新來的練習生呢。」

  在來公司之前,季春深讓助理小張去商場裡給馮安重新買了幾套衣服,又讓自己的私人造型師來家裡為馮安修剪了頭髮。馮安挺不好意思讓季春深這樣破費的,可是季春深態度強硬,理由是:「你以後是要跟著我出門的,你看你現在這個土包子的打扮,大庭廣眾站在我旁邊,是想丟我的人嗎?」

  此時此刻,馮安聽了人事部這位小姑娘的話,不由自主的就微微紅了臉。他還從來沒有經歷過女性這樣直白的目光和誇獎,一時說不出話來,只好靦腆羞澀的衝對方笑了一下,隨即接過表格坐下來,拿起桌上的一隻簽字筆開始填寫。

  季春深抱著手臂斜靠在一根裝飾柱上,也在低頭審視馮安。馮安是修眉杏目的面貌,白白淨淨的秀氣又端正,其實是很漂亮的,只是在鄉下的時候環境太差,所以才總是灰頭土臉,如今換了髮型和衣服,整個人都煥然一新,果然很能吸引目光。

  他又瞥了目光灼灼的小丁一眼,並沒有因為受到冷落而表現出不愉快的情緒。只是在心中暗暗盤算,想馮安和自己站在一起,大家果然還是更喜歡十八歲的青澀美少年吧⋯⋯

  馮安現在填寫的這張表格,是所有新人入職前都要寫的,主要是統一規範,交代一些個人信息。馮安填完之後交還給小丁,小丁逐一掃了一遍,忽然發現一個問題。

  「你的學歷只有初中嗎?」她向前探身,壓低聲音問馮安。

  馮安愣了一下,扭頭看向季春深。

  季春深垂下手臂走過來,也壓低了聲音:「怎麼?有問題?我跟劉斌說過了。」

  小丁搖搖頭:「這個我知道,既然是劉哥點過頭的,我這兒當然不會為難他。不過這張表是要再交到齊姐那裡去的,學歷只有初中,不太好看啊⋯⋯」

  齊姐是人力資源部的總監,屬於公司高層之一,不至於事事親力親為,可娛樂公司,性質特殊,有新員工入職,總還是要看一眼的。

  季春深皺起眉頭:「那你說怎麼辦?我現在再讓他上高中考大學去?」

  小丁連忙擺手:「季老師誤會了,我不是那個意思⋯⋯」她抬頭看了一圈辦公室,見其他同事沒有注意到這邊,便悄悄將季春深帶去了隔壁茶水間:「季老師,上面有規定的,職員只收大專以上學歷。這張表上要是只寫初中,齊姐那關肯定過不去。不如這樣吧,我幫您聯繫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個大專給他註冊一下,這樣公司這邊就可以把他當做在讀實習生招進來了,待遇不變,您看怎麼樣?」

  季春深皺著眉說:「這麼麻煩?」

  小丁不敢得罪他,陪笑道:「也不是很麻煩,您先帶他回去,明天我就給您答覆,可以嗎?」

  季春深也沒什麼別的辦法,只好鎩羽而歸,又把馮安帶回了公寓。

  馮安沒想到季春深都已經親自出面,竟然還會遇到波折,而且這波折的原因還是自己的學歷,簡直窘迫的快要坐立不安。季春深這回倒是出奇的好耐心,神情平和的招呼馮安坐下來看和自己一起看綜藝。

  「一點小問題而已,不用放在心上。」他望著前方的屏幕,電視裡陳晨正在微笑著回答主持人的問題:「我答應你的條件,不會食言的。」

  馮安還是有些羞愧:「太麻煩你了。」

  季春深轉過頭來看他,忽然問:「你酒量怎麼樣?」

  這話題轉換的太快,馮安楞了一下,沒有反應過來。

  而季春深也不待他回答,直接笑著伸長手臂,像個老大哥似的攬住了他的肩膀:「我過幾天可能會有個飯局,都是大老闆,我一個人應付不來,你跟我一起去,幫忙擋擋酒吧。」

  小丁辦事很快,甚至沒有到第二天,晚上就給季春深打來了電話,表示手續全部辦妥,已經在深市某職業學院登記註冊了馮安的信息,明天馮安就可以來公司正式入職。第二天季春深有工作,需要去攝影棚拍一組雜誌封面,馮安也不好意思再麻煩他,自己坐電梯上了八樓人事部。小丁知道他有季春深的關係,哪裡敢為難他,殷慇勤勤的幫忙辦好了一切手續,又出門將他一直送到電梯門前。

  「公司電梯有門禁,記得先刷工牌。」小丁將工牌和飯卡一起交到馮安手裡:「食堂在七層。」

  馮安向她道了謝,有點緊張又有點兒雀躍的問:「請問,攝影棚在哪一層啊?」

  小丁笑著幫他按亮了電梯按鈕,善意的提醒他:「你想去找季老師?他在十六層。不過他們可能要拍很久才結束的,現在都快十二點了,你可以先去吃飯。」

  她看出季春深對待馮安的態度和其他助理很不相同,格外關照上心,可能真是關係不錯朋友,讓對方來當助理,無非是幫忙掛個閒職而已。

  馮安很禮貌的又說了一聲謝謝,然而走進電梯之後,還是按亮了十六層的按鈕。他第一天進公司,一切都不熟悉,雖然的確是有點餓了,可也不敢真的一個人跑去食堂吃飯,覺得既然已經辦完了入職手續,還是應該先去見季春深。

  風行娛樂作為一家頗具規模的演藝公司,旗下藝人很多,整個十六層總共有大大小小的十多個攝影棚,雖然現在已經將近午餐時間,可每一扇門後面都還有人在忙碌。馮安出了電梯踏進走廊,正巧看見有個頭戴鴨舌帽的青年推著移動衣架往外走,便迎上去向他打聽季春深的攝影棚是哪一間。

  青年一開始看他面生,懷疑他是混進公司裡的狗仔,很警惕的不肯回答他,直到馮安拿出工牌,這才朝走廊後方的某處指了一下。

  馮安順著青年的指向走到了五號攝影棚門口,裡面季春深正對攝像機站在一塊綠色的背景板前,正在服裝師的幫助下換衣服,臉上表情不大好看,大概是覺得不耐煩。

  馮安看季春深和攝影師們還在工作,不敢貿然進去打攪,就安安靜靜的留在了門外等待。如此等了好一會兒,馮安感覺應該快有半個小時了,攝影棚裡也沒有收工的跡象,倒是電梯那邊發出一聲電子提示音,走出了一行西裝革履的男女。

  蔣予安作為宏泰集團的總裁,本身對文化產業並不熟悉,倒是半年前曾受友人之托,以私人身份贊助了一部小成本電影——本來也只是為了還人情,卻不料真等電影上映之後,收益竟然頗為可觀。他是個嗅覺敏銳的人,有了那一次的試水,便立刻讓部門負責人作出企劃案來,計劃引導公司調整方向,在今年正式投資幾部影視作品。

  風行娛樂是這次項目的合作方之一,他這次受邀前來,正是來和風行的負責人封錦行商討投資事宜。

  馮安剛從小縣城來到深市,第一天入職,不知道封錦行,更不知道蔣予安。傻傻的站在五號攝影棚門口,他也不懂得迴避,眼睜睜看著一位秘書打扮的年輕小姐引著兩位西裝男子走了過來。

  秘書小姐臉上掛著最標準的笑容,首先引路走到五號攝影棚門口,一邊微笑著推開玻璃門,一邊瞪了馮安一眼。

  馮安莫名其妙,也有點害怕,下意識的向牆邊退了一步。

  封錦行作為東道主,很熱絡的招呼蔣予安進攝影棚參觀,彷彿玻璃門旁除了蔣予安和自己的女秘書,就再無一人,胖大的身體站在門側抬手作引,直接把馮安擋了住。

  蔣予安略停一步,用一種恰到好處的禮貌語氣對封錦行說:「封總先請吧。」

  封錦行陪笑著率先進了門,而他的身影一出現在攝影棚內,攝影棚裡的空氣立刻安靜了一瞬,包括季春深在內的所有工作人員全都自發停下了手裡的工作。

  馮安站在門外看見了這一幕,這才後知後覺,意識到自己可能是撞見了公司裡的大人物。他下意識的抬頭去看那名尚未進門的中年男人,並不知道對方的身份,然而已經能夠感覺得到,他是三人中身份最高的一位。

  他緊張起來,手都不知道往哪裡擺了。豈料到就在這時,對方竟也微微低頭朝他看了過來。

  那是很平靜的一眼,僅僅在馮安臉上停留了一秒鐘的時間,然而與秘書和封錦行的目光都不相同,沒有任何蔑視或漠視的成分。馮安感覺對方好像是微微頷了一下首,又好像沒有,可未等他看清楚,男人已經與馮安擦肩而過,走進了攝影棚內。

  攝影棚裡,封錦行將季春深叫到跟前,向蔣予安作介紹。馮安愣怔的站在門外,就見季春深一改方才那種沒耐心的壞脾氣,主動伸出手去與那個男人握手寒暄,臉上甚至掛起了得體的微笑。

  在馮安的頭腦裡,季春深現在已經是大明星了——連大明星都要笑臉相迎,那這個人該有多厲害啊。

  馮安不敢再站在門口了,轉身躲到了走廊盡頭的消防通道裡。

  季春深的拍攝任務逼近中午還沒有完成,又正巧撞到大老闆帶著投資人來參觀,不得不餓著肚子努力維持表情,周旋在老闆和投資人之間,陪著雙方寒暄談笑。投資人他每年要見一百多個,所以初見面時他還有些漫不經心,直到聽封錦行介紹面前這位就是宏泰集團的總裁,同時也是天之遙的投資方之一,這才猛然收斂心神,真正重視起來。

  十多分鐘之後,他殷慇勤勤的將蔣予安和封錦行送出了攝影棚。化妝師拿著小刷子湊上給季春深補粉,帶著點兒討好的恭維季春深道:「公司裡藝人這麼多,老闆還是最看重季老師。蔣先生這樣的大人物,第一個就帶到我們這裡來了。」

  季春深聽他話裡的語氣,好像很了解蔣予安,便忍不住問道:「宏泰⋯⋯這名字我好像在哪裡聽說過,不是傳媒公司吧?」

  化妝師笑了,告訴他:「的確不是。季老師,你去過嘉購嗎?還有金泰百貨,這些都是宏泰的產業。」

  嘉購是整個華東南地區都知名的大型連鎖商超,金泰更不用說,是遍佈全國各大都市的高端消費場所。季春深恍然大悟,怪不得覺得宏泰這個名字很耳熟——大概是在財經彈窗上瞥見過,但因為不是娛樂圈裡的公司,所以沒有機會接觸,還未真正打過交道。

  馮安在消防通道裡接到了季春深的電話,季春深問他手續辦好了沒有,不等馮安回答,又說讓他去食堂打包四份豬排飯和一份蔬菜沙拉來十六樓,要快一點,他要餓死了。

  於是馮安匆匆忙忙又下到了七樓,這時候已經過了午飯時間,食堂裡只坐著寥寥無幾的幾個人,窗口前面沒人排隊,倒是給他省了不少時間。將餐盒打包摞進塑料袋裡,他回到十六層的五號攝影棚門口,發現剛才那個大人物已經走了。

  這讓他稍微鬆了一口氣。

  季春深叉著雙腿坐在一張摺疊椅上,看見了門外的馮安,招手讓他進來。

  「來,大家認識一下,這是我的新助理,馮安。」季春深給攝影棚裡的其他人作介紹。

  攝影棚裡的工作人員朝他這邊看過來,攝影師首先笑了:「助理弟弟,你是來追星的吧?」

  此言一出,剩下的幾個人都笑了。馮安年紀小,臉又嫩,穿著棒球衫和牛仔褲,簡直就是個輟學追星的高中生,沒人覺得馮安是來正經工作的。

  季春深也在笑,然而目光冷靜,並無笑意。從馮安手裡接過袋子,他先把自己的那份蔬菜沙拉挑了出來:「追星怎麼了?不許調戲我粉絲。」

  馮安看了他一眼,好像明白了季春深的意思,於是也沒有多說解釋,只把袋子裡剩下的餐盒一份一份取出來,遞給其他工作人員。

  在場的其他人也都不傻,哪有毫無背景的輟學生能夠跑來娛樂公司當助理的?而且季春深平時那麼愛耍大牌的人,現在居然還特意出言回護,說不定是哪個高官富豪家的小公子呢?大家都是在圈子裡混的,見過的多了,寧可小心一點,也不想得罪貴人,於是個個裝聾作啞,客客氣氣的接過飯盒,不敢再隨便拿馮安開玩笑。

第4章

  馮安終於正式開始了他的助理工作。

  季春深其實並不是真的缺助理,小張是風行的老員工,會給他安排工作上的所有事宜,剩下能交給馮安的,似乎也就只有一些雜事。馮安跟著季春深去上班,白天給季春深訂飯買水拿衣服;等季春深結束了一天的工作,再和季春深一同回家,切水果煮雞胸肉,打掃公寓。上了一個禮拜的班,他和季春深走遍了深市的片場,然而並沒有認識幾個人。除了第一天去公司報導,季春深向自己的攝影團隊做了個簡短的介紹,其他在外面的時候,季春深從來不主動向別人提起他,只說「這是我的助理」。而且馮安現在也不能隨便叫季春深春生哥了,在外面的時候,他要和其他工作人員一樣,稱呼季春深為季老師。

  不過今天有一點特別,季春深在外面拍完了一條短廣告,接到電話,要去赴一個飯局,居然把馮安也帶上了車。

  季春深彷彿很疲憊,一上保姆車就調低座椅半躺下來:「去見幾個老闆,到時候你就坐在我旁邊,別亂說話,聽著就好了。」

  馮安有點緊張,想起了之前季春深對自己說過的話,輕聲問他:「要喝酒嗎?」

  季春深偏過腦袋看他,今天馮安穿了一件淺灰色的帽衫,布料是很有質感的絨面棉,安安靜靜的坐在他身邊,看起來乖巧極了。

  「要的。」他抬手撥了一下馮安的頭髮:「一會兒到了那,就不用再叫我季老師了,別緊張。」

  保姆車將他們帶去了一家高級粵菜館。一進門,就有訓練有素的服務生迎上來,將季春深領上了二樓。馮安跟著季春深走到一間包廂門口,服務生為他們推開了門,包廂裡光線有些昏暗,有男有女,已經坐了一桌。

  季春深人一出現在包廂門口,導演鄭則立刻舉高胳膊朝外面招手,很熱情的招呼他:「哎呀,小季來了!」

  季春深應聲進了包廂,笑著和眾人寒暄:「鄭導請客,我放下電話就上車了,誰知道路上這麼堵,還是來晚了。」

  鄭則是個三十多歲的圓臉男人,笑眯眯的樣子有點像笑面虎。

  「也不算晚嘛!」他朝桌子對面看過去:「菜剛上齊,吳總和張總也才坐下沒多久。」

  在包廂的另一端,吳成粱饒有興味的看了季春深一眼,然後把視線投向他身後:「春深,你帶了人來,怎麼不給我們介紹介紹?」

  此言一出,馮安感覺自己被人在背後推了一下,然後季春深的聲音就在耳邊響起:「吳總,這是我弟弟,還在唸書呢,特別喜歡看電影,聽說我要出來和導演吃飯,非得一起跟來。」

  季春深聲音好像很苦惱似的,看著馮安直搖頭:「小孩子一個,真煩人。」

  馮安強自鎮定的回望過去,想要讓自己儘量表現的自然一點,可眼神中還是不自覺的透出茫然。季春深在車上的時候沒有和他對過詞,他完全沒想到季春深竟然會這樣介紹他。

  吳成粱像是被季春深的這番說詞逗樂了,將手裡抽到一半的香菸擰滅在菸灰缸裡,笑著拍了拍身邊的位置:「小孩子都是有夢想的,我女兒小時候還想當公主呢——春深,過來坐。」

  這間包廂是按人數定的,鄭則不知道季春深會帶人來,桌旁準備的椅子就少了一把。季春深把馮安推了過去,說:「讓我弟弟先坐吧,我叫人再送張椅子進來」

  沒人提出異議,季春深就這麼把馮安一個人留在吳成粱身邊,又轉身出了包廂。

  馮安眼睜睜看著季春深出了門,完全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包廂裡有導演,有女演員,有大老闆,可他一個都不認識;大家隨意自然的討論著劇本、演員、票房,這些內容他也都聽不懂。他束手束腳的坐在座位上,甚至連筷子也不敢拿,因為自己只是個小助理,季春深又還沒回來,他怕自己亂吃東西會被桌子上的這些人嫌棄,給季春深惹麻煩。

  就在這時,坐在他旁邊,一直在和另一個女演員說話的吳成粱忽然轉過頭來問他:「怎麼不吃東西?這裡的菜不合口味嗎?」

  馮安嚇了一跳,愣了有兩三秒鐘,才結結巴巴的回答他:「我⋯⋯我等春生哥回來再吃。」

  吳成粱笑了,他是個五十多歲的商人,大概是從不節制慾望,所以早早就謝了頂,眼睛眯起來的時候,眼尾那些皺紋就清晰的好像刀刻一般,一直延伸到下垂的眼袋上。像是在品評一件商品,他轉頭對那個女演員點點頭說:「季家家教不錯。」

  女演員也往馮安這邊看了一眼,笑容嫵媚:「弟弟很可愛。」

  吳成粱又問馮安:「你喜歡電影?」

  馮安硬著頭皮,「嗯」了一聲。

  吳成粱拿起紅酒瓶,往馮安面前的杯子裡倒酒:「喜歡姚琳的片子?」

  馮安盯著面前快要溢出來的酒杯,根本不知道姚琳是誰,但也只能繼續回答:「喜歡。」

  「最喜歡哪一部?」

  這回馮安怎麼也回答不上來了。

  吳成粱放下酒瓶,盯著馮安的臉看。馮安又緊張又窘迫又尷尬,臉都漲紅了。斜對面的女演員則是很遺憾似的嘆了一口氣,說:「看來弟弟不是我的粉絲。」

  吳成粱在桌下將手放到了姚琳的大腿上,笑著打趣:「你演的太差了,人家看不上你。」

  姚琳嗔怪的哼了一聲,扭腰去推吳成粱的手。

  吳成粱臉上笑容不變,轉向馮安說:「你看,琳琳不高興了。」

  在季春深返回包廂之前,馮安被吳成粱灌下了五六杯酒。吳成粱有意為之,故意把紅酒倒成滿杯,真等季春深坐下來的時候,馮安眼神都有些渙散了。

  季春深在圈子裡混了這麼久,什麼不知道?他馬上就明白了吳成粱的心意,然而不動聲色,泰然自若的坐到馮安與吳成粱中間,一邊和導演投資人談笑風生,又時不時給馮安夾上幾筷子菜,儼然一副好哥哥的做派。

  馮安能喝酒,但談不上什麼酒量,好容易熬到飯局結束,他搖搖晃晃的被季春深先扶進了保姆車,坐下沒多久就失去了意識。而季春深安頓好了馮安,又折返下車,在路邊與吳成粱竊竊私語的談了十多分鐘,然後才回到車上。保姆車朝季春深的公寓駛去,開了三十分鍾不到,馮安被晃醒了,按著車門說想要吐。季春深立刻叫司機停車,又親自扶馮安走去綠化帶邊上。

  一場飯局,馮安沒吃多少東西,吐了一會兒就什麼也吐不出來了。他用礦泉水漱了漱口,稍微清醒了一點,聲音虛弱的問季春深:「春生哥,你不在的時候那個吳老闆讓我喝了好多酒,後來的事情我就有點記不清了,我沒給你添麻煩吧?」

  季春深神色複雜,目光閃躲:「沒有,你喝醉以後挺安靜的⋯⋯不說這個了,咱們先回去吧。今天你喝成這個樣子,明天就在公寓好好休息,不用上班了。」

  馮安一夜宿醉,翌日將近中午才從床上醒來。這個時候季春深已經在外面參加了一場試鏡,角色正是天之遙的第二男主。和他一同去試鏡的還有陳晨和錢珝,不過導演和製片人當場拍板,一致選擇季春深出演。試鏡結束之後,經紀人劉斌在酒店訂了一桌飯,一方面是給季春深慶祝,另一方面也是向投資人道謝。

  季春深給馮安打了電話,讓馮安一起去。馮安坐在床上,聽說是請那個吳老闆的飯局,支支吾吾了好一會兒,推脫說頭還在痛,不想去。季春深當時沒有在電話裡多說什麼,只是在十五分鐘之後突然推開了公寓的門。

  坐在客房的小床旁邊,季春深一臉誠懇的望著馮安,勸說他:「去吧,多好的機會?吳總對你印象很不錯,你今天去敬他幾杯酒,人家要是願意提拔你,說不定你就可以去演電影了。」

  馮安一臉迷茫的看著季春深:「可是我沒想演電影啊?」

  季春深循循善誘:「你現在當助理,每個月只是幾千塊錢,可是演電影的話,片酬能拿好幾百萬呢。」

  馮安沒有被他這句話動搖心智,他想了想,很認真的對季春深說:「春生哥,謝謝你,可是我不能去演電影的。要是我上了電視,馮家廣肯定會找過來——我現在雖然只能賺幾千塊,可是足夠應付他了,倒是我突然賺了大錢,反而拿他沒辦法。他賭癮那麼重,我賺的越多,他只會賭的越大。」

  季春深那些還未出口的引誘之言全被馮安堵了回去,他當然知道馮家廣是怎樣不可救藥的一個人,法律上又沒有任何一條律例是支持解除親生父子關係的,馮家廣始終是馮安的爸爸,想賴著吸血也沒辦法。馮安這番考慮完全有道理。

  他很煩躁的抓了一把頭髮,從口袋裡掏出菸來點燃。馮安覺得自己已經說的很清楚了,於是掀開被子下床,逕自去衛生間裡洗漱。然而未等他把臉洗完,季春深忽然跟了進來,反手關上了衛生間的門。

  「馮安。」季春深將未吸完的香菸丟到洗臉池裡,盯著馮安的眼睛說話,表情是前所未有的誠懇,聲音也放低了:「你就當是幫我一個忙好不好?」

  馮安沒聽明白:「什麼?」

  「我這次的角色是憑著吳總的支持才拿下來的。吳總很喜歡你,想要去陪一陪他,你要是不去,我怎麼跟他交代呢?」

  馮安愕然看著他,張著嘴巴說不出話。

  季春深也覺得難堪,可是沒有辦法,硬著頭皮繼續說道:「就只有這一次,明天早上我親自接你回來,好不好?安安。」

  馮安身體都僵硬了,一隻手摳住洗臉池的邊沿,想說不好。他長到這麼大,女孩子的手都沒有牽過,簡直無法想像和一個五十歲的男人過夜會是什麼情形;他的確是很需要錢,可從來沒動過不勞而獲的念頭,他可以自己去賺的,打工澆水泥也好,跑腿當助理也好⋯⋯他不願理的理由有很多,然而看著面前季春深期待懇求的面孔,卻又始終沒法說出拒絕的話來。

  他本來就不是個會拒絕別人的人,而且他一直記得,小的時候全村人都風言風語,只有季媽媽會招呼他去家裡吃飯;家裡沒錢,他參加不了班級活動,從小學到中學,都沒有同學願意和他做朋友,也只有季春深不排斥他。

  他已經麻煩季家很多了,就連這次來深市,都是靠季春深幫的忙⋯⋯季春深有名氣有身份,又不缺錢,以他的能力,如果這次不答應季春深的請求,好像以後也沒有可能在別的地方對季春深做出報答了。

  七點半,馮安坐在季春深的車抵達了市區的一家高級酒店。這次是私人飯局,包廂裡只有馮安,季春深,和吳成粱。吳成粱大概是覺得馮安已經是自己的囊中之物,所以沒有像昨天那樣在飯桌上故意為難馮安,反而像個長輩似的給馮安夾菜,又問他生活上的狀況,缺不缺錢,需不需要幫助。馮安不想說自己的事情,回答的有一搭沒一搭,對於碗裡的食物也是難以下嚥,只勉強吃了幾口。季春深看他笨嘴拙舌,又是一臉強顏歡笑的難看表情,生怕吳成粱不高興,便接過話頭,陪笑著對吳成粱解釋:「吳總,我弟弟年紀小,害羞呢。」

  幸好吳成粱並沒有生氣的意思。握住了馮安的一隻手,他慈眉善目的打趣說:「也不算小了,怎麼還害羞呢?長得這麼漂亮,不會還沒談過戀愛吧?」

  季春深點頭稱是:「家裡管得嚴,不讓讀書的時候交女朋友。」

  話音落下,吳成粱明顯是更高興了。

  九點不到的時候,吳成粱帶馮安回了樓上房間。季春深一個人在包廂坐了片刻,終究是不太放心,咬牙聯繫客房經理在吳成粱隔壁另開了一間房。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他一個人操控的,甚至連經紀人劉斌也不知道。吳成粱這個人他調查過,有家有室,不喜歡玩長期包養的遊戲,潛規則藝人多是一夜情。也正是因此,劉斌當初才會暗示他去爭取這個機會——比起長期包養,一夜情風險小,收益高,只要當事人足夠保密,幾乎不可能被人抓到尾巴。他自己不願意去陪吳成粱睡覺,又信不過外人。那種專業賣身的鴨子,有什麼職業道德可言?他今天付了封口費,難保哪天不會再被別人收買,想來想去只有馮安合適。

  馮安,幼時相識的交情,受過季家的恩惠,在深市又舉目無親,沒有人脈門路,除了依靠自己,還能怎麼樣呢?

  躲在吳成粱隔壁的房間裡,季春深心神不寧的走來走去。事情都已經發展到這個地步了,他當然不會再臨時心軟變卦,不過馮安好歹是他髮小,又是第一次⋯⋯他只能祈禱吳成粱這老頭子性功能障礙,別把馮安折騰的太厲害。

第5章

  十點一刻,季春深的手機在口袋裡震動起來。

  他取出手機,在看清來電顯示的那一剎那,幾乎是心虛的一哆嗦。然而哆嗦完畢,他又覺出了不對勁——電話是馮安打來的,吳成粱就算體力再差,也不至於一個小時就放過馮安走了吧?

  他狐疑的接聽了電話:「喂?馮安?」

  電話裡一開始沒有聲音,季春深又問了好幾聲,那邊才斷斷續續傳出馮安帶著哭腔的慌亂聲音。季春深聽了一會兒,臉色大變,猛然推開房門衝了出去。

  馮安砸破了吳成粱的腦袋。

  他是真心想要報答季春深,也自認為已經做足了心理準備,然而真等吳成粱洗完澡出來,將那根猙獰醜陋的器官湊到他嘴邊時,饒是他做了再多的自我安慰,也實在是無法保持冷靜了。

  馮安反悔了,想要走,被吳成粱直接甩了一耳光,按到床上。他嚇壞了,又沒有足夠的力量去抵抗吳成粱的壓迫,於是奮力掙扎之際,隨手摸到了床頭的一隻裝飾花瓶,胡亂朝吳成粱頭上砸了下去。

  季春深趕到的時候,馮安只穿了一件酒店的浴袍,袍襟鬆鬆垮垮的敞著,左半邊臉浮著清晰的掌印,嘴角也破了,不過季春深此刻已經無心去理會他。一把搡開馮安,他衝進臥室,就見吳成粱倒在床上昏迷不醒,已然頭破血流。

  季春深覺得自己簡直要瘋了。

  他一開始想打120,可是轉念一想,自己是萬萬不能曝光的,於是只得走去衛生間給劉斌打電話。劉斌在弄清楚事情緣由之後,立刻情緒失控,在電話裡就罵了起來:「季春深!你沒有腦子嗎?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季春深這個時候再無別處可以求助,只能依靠劉斌,攢著滿肚子的怨氣,他忍耐著沒有由著性子發作。及至劉斌終於帶著一名私人醫生匆匆趕來,這才稍稍緩過一口氣。這個時候吳成粱還沒有醒,醫生只能先給吳成粱簡單處理了頭上的傷口,然後再帶他去醫院做進一步的檢查。劉斌一邊要聯繫醫院,一邊又要處理季春深的問題,忙的焦頭爛額,萬幸不久醫院那邊傳來消息,吳成粱只是輕微腦震盪,並無生命危險,而且現在已經甦醒,正在病房裡精神十足的大發脾氣。

  劉斌掛掉電話,以一種無可奈何的語氣告訴季春深:「現在吳先生已經醒過來了,正在發脾氣,你最好提前做好心理準備。」

  此刻他們已經回到了季春深的公寓。季春深神色煩躁的坐在沙發上抽菸,過了好一會兒,才認命似的咬著牙低聲說:「我去給他道歉。」

  劉斌面無表情的看著他:「你覺得吳成粱會接受你的道歉?」

  馮安從衛生間走了出來。他剛剛用冷毛巾敷過了臉,然而效果不大,左邊面孔已經很明顯的腫了起來。他在衛生間裡聽到了劉斌與季春深的談話,這時就低著腦袋站在門口,鼓起起勇氣說:「我去向吳先生道歉。」

  季春深現在看見他就來氣,簡直想要揍他,然而又不能真揍。神情煩躁的一揮手,他咬牙切齒的吼了一句:「你他媽給我閉嘴!」

  劉斌也朝馮安看了一眼。他對馮安並不熟悉,只知道馮安是季春深老家的一個朋友,不過就今天發生的事情來看,對方大概是毫不知情,徹底被季春深算計了,而且事到如今,還被蒙在鼓裡。劉斌自認為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可都快忍不住想嘆氣,覺得馮安涉世未深,未免有些太過單純可憐,不過站在經紀人的立場上,他首先還是得考慮藝人的利益,季春深的陰謀詭計,他是不會主動拆穿的。

  「吳先生那邊我會盡力周旋,先靜觀其變吧。」他神情疲憊的從沙發上站起來,拿起公文包準備告辭:「春深,你明天早點來公司,這件事可能會很嚴重,應該儘早向上頭報備。」

  臨走之前,他忍不住又看了馮安一眼:「小馮⋯⋯明天就不用來公司了,在家裡好好休息吧。」

  翌日上午,劉斌,季春深,和風行娛樂的幾位中層幹部聚在一起,開了一個秘密會議,想要商討出個妥善的解決辦法來。然而未等辦法出爐,劇組那邊先打來了電話,聲稱有個投資人忽然提出要撤資,劇組沒有辦法,宣傳都做到這個地步了,其他演員也已經簽了合同,總不能說不拍就不拍,為了整個劇組的利益考慮,只能把季春深的角色換掉了。

  雖然人家沒有在電話裡明說,可大家心知肚明,那個撤資的投資方必定就是吳成粱。

  季春深「啪」的甩了手機,強撐面子說:「不演就不演,一個男二號而已,以後多的是機會。」

  然而他這句話撂下沒過兩個小時,公司就接二連三接到電話,那些本來已經預定了季春深的代言和通告,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統統都要解約。不過半天的功夫,公司損失就達到了數百萬,這下連高層都驚動了。封錦行本來在外面陪老婆吃飯,為了這件事,特意跑回公司來,把季春深叫到辦公室裡痛罵了一個多鐘頭。

  封錦行是大老闆,可不會像劉斌那樣忍耐脾氣,說起話來難聽極了:「季春深!公司花這樣多的錢和精力栽培你,不是讓你去拉皮條的!你有本事,就憑本事去爭去搶,沒本事,就他媽老老實實的給老子去吃剩飯!你要是覺得公司對不起你,公司不強人所難,你也可以滾!」

  季春深一張俊臉漲成通紅,終於忍無可忍,抬高嗓門怒罵回去:「我拉皮條?當初劉斌讓我給吳成粱打電話的時候,你們這些大領導又在哪裡?為我們藝人講過一句話嗎?我是賣藝的,不是賣身的!」

  封錦行面不改色:「劉斌只是經紀人,他說的話沒有強制力,僅屬於個人建議,你可以給吳成粱打電話,也可以不打。就算你不打,公司也不會拿你怎麼樣,這不算逼良為娼吧?可據我所知,你那個朋友應該並非自願,是你把他騙到吳成粱房裡去的——你知道你這個行為是什麼性質嗎?進局子都夠了!」

  天剛暗下的時候,馮安接到了劉斌的電話。電話裡,劉斌聲音聽起來很焦急:「小馮,季春深下午聯繫過你嗎?」

  馮安一個人站在廚房裡,心不在焉的正在準備晚飯,聽聞此言,便楞了一下:「沒有⋯⋯劉哥,是出什麼事了嗎?」

  「老闆知道了昨天的事情,把季春深叫到辦公室裡訓了一頓⋯⋯唉!當時吵得有點厲害,公司裡好多人都知道了,春深他面子上掛不住,一氣之下就開車走了,結果一直到現在都聯繫不上⋯⋯」

  「那怎麼辦?要報警嗎?」

  電話裡又是一聲長嘆:「當然不能報警了,難道還嫌事情不夠亂嗎?這樣吧,小馮,你辛苦一點,今天先別睡覺了,如果季春深回公寓了,就給我打電話可以嗎?」

  馮安點點頭,隨即意識到對方不能看見,又補了一聲「好」。

  劉斌在公司還有很多其他的事情要忙,交代過馮安之後,便掛斷了電話。馮安將手機收回口袋裡,把剩下的半條胡蘿蔔切成了亂七八糟。雖然到目前為止,都沒有人要求他站出來負這個責任,可他很清楚這次的麻煩都是他惹出來的。他不懂得娛樂圈裡的運作規則,可是懂得人情道理,昨天那種事情被公司裡的其他同事知道了,季春深臉上必定很難堪——那種被人私下裡談論,背後指指點點的感覺,他最清楚不過了。

  他很自責,因為自己的原因,讓季春深也陷入這種受人非議的境地;可即便是再來一次,他恐怕還是會對吳老闆做出反抗,因為他實在是無法忍受被一個陌生人按在床上親吻撫摸,那種感覺太噁心,也太可怕了。

  馮安潦草的吃了晚飯,然後坐在客廳裡等季春深回來。可是一直到凌晨兩三點,季春深都沒有回家的跡象,倒是劉斌先給他來了電話,說季春深已經找到了。

  馮安睏得眼睛都快睜不開了,含糊著聲音問劉斌:「找到了就好,他今天還回來嗎?」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會兒,隨即劉斌壓低聲音說:「今天應該沒法回去了,季春深酒後駕車,撞到了人,現在正在交警大隊裡處理手續。」

  季春深離開公司以後,就去了酒吧喝酒,一直喝到凌晨,酩酊大醉,又開著跑車在市區裡亂晃,最後就撞倒了一名收垃圾的清潔工。清潔工沒有生命危險,只是大腿骨折,但季春深直到被交警帶走的時候,神志都還沒有清明,酒駕的罪名是逃不脫了。

  劉斌也是接到交警電話才知道季春深人在哪裡。現在負責季春深的團隊都快忙瘋了,大家凌晨從床上爬起來加班,要給季春深準備應急公關,又要聯繫律師和媒體,又要安撫受害人,還要去向交通局打招呼,劉斌也是百忙之中才抽空給馮安打了這個電話。

  馮安也想去公司,看看能不能幫上什麼忙,劉斌勸他別來,因為老闆也在,大家心情都不好,馮安又算是導火索之一,怕他來了公司,反而要添亂。

  劉斌那邊忙的不可開交,匆匆囑咐完就掛了電話。而季春深的具體情況,馮安是在第二天的早間新聞上看到的。雖然公司團隊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但這樣性質惡劣的酒駕事故,還是被媒體爆了出來。現在無論是新聞媒體還是網絡輿論,全都在對季春深口誅筆伐,而季春深本人在短期的拘留過後,恐怕還得判刑坐牢。

  事情發展到這個地步,誰也救不了季春深了。公司培養藝人,目的是為了賺錢,而季春深現在已經完全喪失了商業價值,公司又何必繼續在他身上浪費資源呢?事故發生的第三天,原本負責季春深的團隊就在風行娛樂內部進行了拆散重組,而一個禮拜之後,公司的官方微博上也發佈了與季春深解除合約的正式文件。至於當初被季春深托關係塞進公司的助理馮安,也理所當然的受到了辭退處理。

  在接到劉斌的通知之後,馮安抱著一個紙箱去了公司,替季春深收拾了一些遺留在公司的私人物品,然後去八樓辦理離職手續。

  為他辦理離職的還是小丁。小丁消息靈通,早就從同事那裡八卦到了內幕消息,也知道一些馮安的個人狀況,這時就很同情馮安,一邊蓋章一邊問他:「你在深市還有別的朋友嗎?離開公司以後,有地方落腳嗎?」

  馮安情緒有些低落,抱著紙箱搖了搖頭:「暫時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不過公寓的鑰匙可以後天再還,這兩天我還有時間可以找新的工作。」

  季春深住的那間公寓是公司安排的,現在既然已經解除了合約,公司自然要把房子收回去。

  小丁忿忿不平,小聲嘀咕道:「公司也真是的,季春深他自己要作死,那是他的事情嘛,幹嘛要連累無辜,你又沒做錯什麼事。」

  馮安抿了抿嘴唇,忍住了沒有說話。他以為小丁只是在說季春深酒駕的事情——其實那天晚上如果他沒有打破吳成粱的頭,後面也不會發生這麼多事情了,所以他覺得自己對季春深酒駕被拘這件事其實是有責任的,這幾天一直很自責。可小丁也是出於好意,才會替他打抱不平,這時候他也不方便多說什麼,顯得自己不知好歹似的。

  小丁覺得和季春深相比,馮安脾氣真是太好了,而且長得也好看,是自己的那盤菜,於是忍不住就想要多關照對方一點。她把蓋好章的離職申請表夾到文件夾裡,想了想,試探著說:「小馮,我有個朋友在四季酒店當經理,你要是工作上有困難的話⋯⋯可以試試看聯繫他。」

  酒店裡的工作都不會太體面,但能夠提供食宿,至少可以解決馮安的燃眉之需。小丁不知道馮安會不會介意,提出來的時候有點忐忑。馮安倒是沒有表現出異常的情緒,將工牌從口袋裡掏出來還給小丁,他抿起嘴角笑了一下,笑容很乖巧:「謝謝你。」

  小丁頓時感覺心臟都被擊中了,簡直想把馮安抱到懷裡揉搓一頓。

  離開風行的時候已經快中午了,馮安先回了一趟公寓,把自己的東西收拾進一個拉桿箱裡,然後煮了一碗麵,邊吃邊點開了一個招聘類的手機App翻看。他的手機還是幾年前的那種款式,內存很小,裝不了幾個軟件,加載頁面的時候都會卡一卡,所以看的很費力。他現在有點心理陰影,不敢再隨便去朋友介紹的工作了,怕萬一出了什麼差錯,自己被辭退也就算了,還要連累小丁面子上過不去,所以想自己先找找看。

  不過以他的學歷和閱歷,想要在深市找一份包吃包住,工資合適的工作實在不太容易——這次和給季春深當助理的時候不一樣了,除了給馮家廣打錢,他還得考慮自己的生活開銷。下午他去了幾家店裡面試,都沒能有什麼結果,而且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了第二天。馮安覺出了焦慮,偏偏這個時候又接到了馮家廣的電話。馮家廣在電視上看到了季春深的娛樂新聞,所以特意打電話來問馮安工作的事情。馮安不想回去,於是對馮家廣說自己沒有受到影響,錢也會在月底打過去。

  馮家廣才不是真正關心兒子工作,聽馮安說會打錢回來,沒聊幾句就把電話掛掉了。

  結束通話之後,馮安靜靜坐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撥出了小丁留給他的那個號碼。

第6章

  小丁那位朋友姓王,在四季酒店擔任大堂經理的職務,不算很熱情,但態度還是客氣的,在與馮安見過面後,直接領他去後勤處簽了合同,然後就將他交給了PA保潔部的主管。保潔主管胖胖的,很和氣,是位四十多歲的阿姨。她帶馮安領了工作服,又帶他去員工宿舍放行李。宿舍是四人一間,空間不算大,但有單獨的衛生間,算是條件比較好的了。等差不多安置下來的時候,已經是將近下午三點。

  「今天不急著上班,先熟悉熟悉環境。」保潔主管臨走前告訴他:「明早八點準備來保潔處報導,上崗前培訓課,記得帶紙和筆。」

  馮安得到了一份很普通的工作,酒店保潔,每個月拿三千五,不過工作是排班制的,幫同事代辦或者加班都可以算到績效裡,努力一點,一個月也能拿到四千多。刨去給馮家廣的錢,馮安節省一些,每個月也能攢幾百塊。當然了,當保潔一定比當助理辛苦,不過馮安很滿意現在的工作,因為身邊的同事都很友好,而且這種單純出賣體力的工作永遠不會出現變數,讓他有一種安全感——至少是比當助理的時候更加放鬆。

  在結束培訓之後,他被分配到了二樓餐飲部的外圍,負責待客區,走廊,以及吸菸室的清潔工作。吸菸室是每一層樓都配備的,不過唯獨二樓有些特別,因為整層都是宴會餐廳和包間,並不禁菸,客人們通常是在飯桌上就噴雲吐霧起來,並不會特意跑來吸菸室,所以這間吸菸室就有些形同虛設了。

  因為鮮少有客人使用,二樓的吸菸室也要比其他樓層的更乾淨一些,幾乎不需要如何特意打掃。馮安總是喜歡先清掃吸菸室,好像看著乾乾淨淨的吸菸室,一整天的工作都會很輕鬆似的。

  不過今天他推著保潔車進入吸菸室時,很意外的發現房間裡竟然站著一位客人。

  那是個身形挺拔的高大男人,穿著剪裁精良的白襯衫和海軍藍西褲。姿態隨意的側身站在窗前,他手肘搭在窗檯上,指間夾了一根香菸。

  男人的目光落在窗外,像是在出神,沒有察覺到進門的馮安。馮安第一次在吸菸室裡遇見客人,將保潔車停在牆邊之後,難免多看了男人幾眼。這男人看起來有三十多歲了,然而並沒有一般中年人的福相老態,肚腹平坦烏髮濃黑,並且生的是劍眉朗目,堪稱儀表堂堂。馮安悄眼打量對方,感覺這個男人有些眼熟,好像是在哪裡見過,可一時又沒有頭緒。

  他沒有在這個問題上糾結太久,因為酒店每天有無數客人出入,這個男人大概也是其中之一,自己曾經見到過,也沒什麼稀奇的。從保潔車的掛籃裡拿出清潔劑,馮安往角落的垃圾桶外殼上噴了一下,然後逕自蹲下去擦拭筒壁。他受過培訓,沒有必要,是絕對不會打攪客人的,所以吸菸室裡很安靜,只有偶爾兩下噴霧發出的輕響——直到身後忽然響起了一道低沉好聽的男聲:「我在這裡,會影響你工作嗎?」

  馮安有些驚訝的回過頭,發現那個站在窗前的男人已經將目光從窗外收了回來,正在對自己說話。

  「沒關係的,不影響。」他連忙答道:「客人您請自便。」

  男人盯著馮安看了一會兒,忽然說:「我是不是在哪兒見過你?」

  馮安愣住了。

  男人彷彿是思索了一會兒,隨即語氣篤定的說:「我們在風行見過面。」

  馮安頭腦中打了個激靈:「你是那天⋯⋯攝影棚門口的客人?」

  男人微笑著點了點頭,然後走過來,將指間的半根香菸在垃圾桶頂上的菸灰缸裡磕了磕:「你不是風行的藝人嗎?怎麼會在這兒?」

  男人很高,這樣近距離的站在馮安面前,幾乎讓馮安產生了一點兒壓迫感。他放下手中的清潔劑站起來,有點兒侷促的解釋道:「我不是藝人,只是助理,而且⋯⋯現在已經離開風行了。」

  聽聞此言,男人並沒有什麼特殊反應。將一隻手伸了出來,他態度平和,彷彿並不介意馮安究竟是藝人還是助理,又或者是一名小小的保潔員:「鄙姓蔣,蔣予安。」

  幾乎不會有客人專門與一位保潔員打招呼,馮安在培訓課上也沒有受到過相應的培訓。看著蔣予安伸出來的手,馮安不自覺的緊張起來,有點兒受寵若驚,也有點兒為難,遲遲疑疑的不知道該不該握上去:「我叫馮安。」他不好意思的一笑,最終還是沒有真的去握:「蔣先生,我現在手上不太乾淨。」

  蔣予安沒在意,很自然的把手收了回去:「你是季春深的助理?」

  以季春深目前的境況,這個問題顯得有些敏感。季春深現在「臭名昭著」,好像連帶著他這個前助理的身份也不光彩起來,馮安含糊著答道:「⋯⋯以前是。」

  「季春深的事我聽說了一點。」蔣予安向外走了幾步,抽了一口菸,緩緩吐出煙霧,笑著打量他:「是你把吳成粱腦袋打破的?」

  此言一出,馮安立刻變了臉色——他忽然想起來,吳成粱是大老闆,蔣予安也不是小人物,他們是同一階級的人,也許是互相認識的朋友。如今自己正好撞了個正著,人家會不會替朋友興師問罪?

  蔣予安像是看出了他的心事,笑著安撫他:「你放心,我沒有別的意思——吳成粱這個人我認識,風評不太好,他出了事,很多人都在看笑話。你這一砸,倒是替一些人出了一口氣。」

  馮安這才稍微放下一點心。

  蔣予安又說:「季春深這個人,太過急功近利,你跟在他身邊,難免會受到一些不好的影響。離開風行,對於你來說正好是個重新開始的機會,你也不必⋯⋯」

  他本來還想繼續說下去,然而外面忽然有個西裝打扮的青年走了進來,站在門口對蔣予安說道:「蔣總,您現在方便嗎?廖局長說有些事想私下和您談談。」

  蔣予安朝他點了一下頭,把手裡未抽完的香菸按熄在了菸灰缸裡。

  然後他轉向馮安道別,語氣溫和:「我還有點事。」

  馮安連忙向後退了一步,讓開道路:「您請便。」

  蔣予安顯然是個很有涵養的人,從開始到現在,一直表現的很隨和,像個真誠的長輩。但不知道為什麼,馮安總覺得對方那種親切溫和的表象下面,隱隱透著一點高高在上的淡漠——比如說他其實並不了解季春深的經歷,就非常武斷的給季春深下了評語,這讓馮安覺得有點不舒服。

  季春深的確是做了一些錯事,可並沒有到不可救藥的地步,蔣予安方才說的那些話,好像季春深就是個應該隔絕於社會的毒瘤似的。

  彎腰拾起地上的清潔噴霧,馮安平復了心情,繼續打掃吸菸室。蔣予安究竟是什麼樣的人,對他來說並不重要,畢竟對方只是一位客人,而他一天的工作還有很多,實在是不抓緊不行。

  馮安的新生活風平浪靜,唯一能夠稱得上波折的,大概也就是馮家廣了。在快要年末的時候,馮安接到了一通邱平鎮人民醫院的電話,是來向他催繳醫藥費和住院費用的。馮安莫名其妙,細問之後才得知了原由——原來馮家廣和人打牌,在牌桌上出言不遜,和人起了爭執,最後動起手來,竟是被人踢斷了一根肋骨。

  馮家廣只是斷了一條肋骨,雖然入院時恨不得哭天喊地,但並無生命危險。後來治療接近尾聲,他自覺沒了大礙,便趁夜偷偷逃了出去。醫院找不到他的人,沒有辦法,只好多方聯繫,把電話打到了馮安這裡來。

  馮安請了假,去邱平鎮醫院繳清了診療費。財務處的醫生憤憤不平,說要是馮家廣的家人再不出現,醫院就要向法院起訴了。

  這些年來,馮家廣丟給他的爛攤子多不勝數,馮安早就麻木了,機械而又低聲下氣的向醫生道歉。辦完手續之後,他沒有回家,直接坐麵包車進城,買了一張回返深市的火車票。

  坐上火車以後,他給馮家廣打了個電話。馮家廣那邊全是推麻將的聲音,接通之後,懶洋洋的喂了一聲,問:「安安啊?」

  馮安望著車窗外飛馳而過的風景,問他:「你前幾天住院了?」

  馮家廣漫不經心的:「是啊,你怎麼知道的?」

  「醫院給我打了電話⋯⋯住院費我今天已經去醫院繳清了,你既然身體不好,那就多在家休息,最近別再出去打牌了。」

  「嗐,你懂什麼⋯⋯」馮家廣話說到一半,突然沒了聲音,過了一會兒,話筒中突然爆出一記清脆的敲牌聲音,然後馮家廣才語氣興奮的再度開了口:「既然你回來了,那咱們爺倆一起出來吃頓飯吧!」

  馮安神情漠然,低聲答道:「我已經在火車上了。」

  馮家廣顯然是楞了一下:「這麼快就走了?」

  馮安嗯了一聲,說:「快到年末了,公司裡忙,我是請假回來的,還得盡快回去,不然要扣工資的。」

  「噢⋯⋯」馮家廣罕見的有了一絲遲疑,然而終究沒有再多問:「那你快回去吧,好好工作。」

  馮安掛斷電話,靜靜的看著窗外的風景出神。

  他有時候很恨馮家廣,可有時候又對馮家廣無可奈何。馮家廣不是個好丈夫,也不是個好父親,從來不過問家計,還總是問老婆要錢,要不到錢,就打老婆孩子洩憤。小的時候馮安每次看見他對媽媽和妹妹動手,都會嚇得躲到床底下哭——然而就是這個樣子,馮家廣卻很少對馮安動手——女兒和兒子,他更偏愛兒子一些。

  當然,馮安知道馮家廣的這個「偏愛」,只是出於重男輕女,並非真正的父性父愛,然而不管如何,馮家廣對自己不好,但也不算極壞,他沒法完全狠下心腸去痛恨對方,只能儘可能的遠離他——畢竟他是馮家廣的兒子,而且已經成了年,在法律上對馮家廣有贍養的義務,是沒有辦法完全撇清關係的。

  回到宿舍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下午。馮安放下行李洗了個澡,帶著一身水氣出來,踩著拖鞋坐到床邊,這才終於有了鬆懈的感覺,長長呼出一口氣。

  坐著休息了沒一會兒,孫浩從外面推門走了進來,看見馮安打了個招呼:「小馮,從老家回來了啊?」

  孫浩也住在這間宿舍裡,不過和馮安不在一個部門,是前廳部的門童,工作更辛苦一點,分白班和夜班,這會兒大概是到了換班的時候,所以一個人回了來。

  「是啊,辦完事就回來了。」馮安也對他點了一下頭。

  孫浩站在宿舍中央開始脫制服,神色疲憊的向馮安發牢騷:「唉,真羨慕你,還能請假回家,我們那兒都快忙瘋了。最近客人特別多,臨時又招不來人,我們現在一個班要多加三個小時,累都累死了!」

  馮安安慰他:「過了年就好了,你快點休息吧。」

  孫浩將脫下來的衣褲扔到床頭的一張凳子上,也沒洗漱,就這麼鑽到了被窩裡去:「小馮,我大衣口袋裡有錢,一會兒你幫我帶晚飯回來吧,我不想起來了。」

  馮安笑了笑,說:「好,還是滷肉飯?」

  孫浩拉起被子,閉著眼睛嗯了一聲。

  晚上六點左右的時候,馮安換衣服出了門,去吃晚飯。酒店有自己的員工食堂,飯菜免費,但是和天底下大部分的集體食堂一樣,都是缺葷少油,滋味寡淡,所以很多人寧可多走一條街,去隔壁的小食街上吃飯。孫浩最喜歡的那家小餐館就在那條街上。馮安先在員工食堂解決了晚飯,然後再散著步去了小食街,從那家餐館裡打包了一封滷肉飯回來。

  這家店的滷肉飯汁香肉足,其實馮安也很喜歡吃,不過他很少會買,因為要三十多塊。在此之前,他一直攢錢,捨不得吃,而今天之後,他替馮家廣支付了一筆醫藥費,徹底花光積蓄,已經沒有多餘的閒錢去吃一份三十多塊的滷肉飯了。

  回去宿舍的時候,另外兩個同樣在保潔部的舍友已經下班回來了,而孫浩還在睡覺。馮安把滷肉飯放到桌上,然後走到孫浩床邊推了推他。孫浩大概真的是太累了,醒來以後都沒什麼精神,胃口也一反常態的不怎麼好,吃掉半盒滷肉飯後,就又躺了回去,不過這次沒有睡覺,而是拿著手機打遊戲。

  馮安回了一趟老家,攢了幾件髒衣服要洗,宿舍裡又沒有洗衣機,趁現在另外兩個同事沒在洗澡,便抓緊時間端著盆子進衛生間洗衣服,也沒再管他。

  十一點多的時候,大家都上床準備睡覺了,孫浩卻突然跳下床跑去衛生間,對著便池把沒消化的晚飯全吐了出來。

  他這樣一吐,大家不管是出於真心還是禮節,也不好再睡覺,都坐了起來問他要不要緊。孫浩漱完口出來,爬上床帶著些鼻音說道:「沒事,就是胃裡有點不舒服。」

  這時有人說了一句:「是不是晚飯吃的不乾淨啊?」

  孫浩的晚飯是馮安買回來的,此言一出,馮安當即有些緊張的望向了孫浩。

  孫浩擺擺手:「不關晚飯的事,可能是有點感冒了,腸胃不好。」

  他既然這麼說了,其他人也就重新躺了回去。可馮安還是有點不放心,小聲問孫浩:「真的不要緊嗎?你還是吃點藥吧?」

  孫浩胃裡難受,可抬手摸了摸額頭,又沒覺得有熱度,便沒當一回事,躺下去滿不在乎的答道:「沒事,小感冒而已,睡一覺就好了。」

  然而真等到了第二天早上,他卻是已經頭暈腦脹的發起燒來了。

  大家都有工作,孫浩也不想麻煩別人,自己找藥吃了,然後打電話給領班請假——本來想請兩天的,可年關將近,正是聚餐請客的高峰期,大堂人手緊缺,領班最後也只准了他休息一天。

  不過發燒感冒的人,哪裡是一天就能恢復的?孫浩吃了退燒藥,熱度暫時是退了下去,但第二天值夜班的時候,站在大堂門口吹了許久的冷風,一回宿舍,體溫就又漲了上來,而且還添了咳嗽。和他同班搭檔的另一個門童過來探病,給他出主意,說不然讓他找個人替他值兩天班,否則這麼硬挨下去,身體不知道哪天才能好。

  說這話的時候,馮安正好回宿舍,他也是不太放心孫浩,所以趁著午休的時候回來看看情況。孫浩那個搭檔剛說完這句話,發現馮安個子也不算矮,相貌又挺清秀,完全符合門童的資質,便開口問他:「小兄弟,我看你長得就挺帥的,幫耗子值兩天夜班唄?」

  馮安有點猶豫,他的工作時間正好和門童夜班是錯開的,當然可以幫這個忙。不過酒店的管理還是挺嚴格的,他不是迎賓部的人,又沒有經過相應的培訓,就怕迎賓部的負責人會有意見。

  他問:「我沒上過培訓課,也可以去代班嗎?」

  孫浩咳嗽了兩聲:「嗐,這還要什麼培訓,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嗎?再說了,有什麼事情小週會提醒你的,你怕什麼?」

  小周就是他的那個搭檔,聞言也點點頭說:「你不用擔心,現在天氣這麼冷,那幾個小領導不會一直站在外面盯著我們的。」

  孫浩又說:「小馮,咱們都是實在人,你幫我值這兩天的夜班,工資都算你的,怎麼樣?」

  馮安認真考慮了一下,對他點了點頭:「好。」

第7章

  門廳領班對孫浩找人代班沒有表現出特別的不滿來,也或許是這個時期人手緊缺,已經容不得他挑三揀四了。將穿著門童制服的馮安上下打量了一遍,他叮囑小周道:「你多帶著點他,別讓客人有意見。」

  小周做了個昂首挺胸的姿態,對著領班嬉皮笑臉:「老大,我辦事,你放心!」

  領班給他肩膀上來了一拳,然後便笑著回大堂去了。

  小周是個熱情開朗的青年,非常自來熟,領班走後便攬上馮安的肩膀拍了拍:「小馮,別緊張,這活兒不難。一會兒客人來了你就幫忙開車門,把人迎進去就行了,我來指揮汽車進地下停車場。」

  馮安穿著孫浩的制服——他和孫浩身高相仿,但孫浩的身材更結實一些,所以制服也撐得有些寬鬆,如今穿在身上就有些空落落的,讓他不得不把腰帶紮緊了。聽了小周的話,他點點頭,扯了一下微微翹起的衣角下襬,又用手抹了抹:「好,我知道了。」

  小周鬆開他的肩膀:「好好幹,晚上回去讓耗子請夜宵!」

  值夜班的門童一共有四個人,兩人一組,正如小周所說的那樣,一個人負責引導汽車,另一個負責接引客人,並不是什麼有難度的事情。馮安與小周配合了幾次,漸漸得心應手起來,也就不再需要小周特意開口提點了,有汽車開過來,自發的就會走上去幫客人拉開車門。

  到了七點多的時候,天空漸漸飄起了小雨,氣溫也降得更低了。領班走大堂裡走出來,手裡拿了透明的一次性雨衣,以及兩把黑色雨傘。

  「一會兒雨可能還要下大。」他將雨傘和雨披都交給小周:「你給大家分一下。」

  馮安和另一組那個負責接引客人的門童分到了雨傘,而負責引導汽車的小周則是穿上了雨衣。

  「怎麼突然下雨了?」小周凍得直跺腳,半發牢騷的問馮安:「天氣預報說今天有雨?」

  馮安有些擔憂的抬頭朝天上看了看:「不知道,我沒注意看天氣預報。」

  小周嘆了口氣:「你也是夠倒霉的,正好碰上這種天氣。」

  馮安也覺得自己運氣不好,不過不便當著小周的面發牢騷,於是只是默默的搓了搓手。

  深市是個特別的城市,冬天從不下雪,但冷雨淋淋漓漓的澆下來,也一樣夠人受的。在沒有客人的時候,馮安和小周站在酒店門口的遮陽棚下面,被風吹的瑟瑟發抖,都忍不住暗暗祈禱,希望這場雨能夠盡快停下來。然而事與願違,十多分鐘之後,雨勢真如領班所說的那樣,果然越下越大了。

  背著其他人,小周悄悄朝大堂方向翻了個白眼:「烏鴉嘴。」

  馮安一隻手提著雨傘,另一隻手凍得攥成了拳頭,因為制服沒有口袋可以插,所以便緊緊貼在了褲縫上。一雙眼睛望向前方,他在漸近的車燈光芒中用傘尖敲了敲地面,聲音打顫的提醒小周:「又有客人來了。」

  雖然天氣很冷,但工作還是不能懈怠的。小周止住抱怨,和馮安一起朝下客區走了過去。

  那是一輛黑色的邁巴赫,因為前方正好有一個小旅行團的客人準備離開,已經停了一輛巴士車,所以只好排在了靠後的位置。馮安撐開雨傘走過去,站到後排車門旁邊,暗暗做了個深呼吸,覺得自己再開口牙齒不會打顫了,才拉開了後座車門:「您好,歡迎光臨四季酒店。」

  然後他就看見了蔣予安的臉。

  蔣予安臉上閃過驚訝表情。伸出一條腿踩在地面上,他探身下車,看著馮安笑了:「又換工作了?」

  「⋯⋯蔣先生」馮安有些不好意思,將雨傘撐在對方頭頂上:「沒有換工作,只是幫朋友代班。」

  這時副駕駛的車門也被人推開了,那個上次出現在吸菸室門口的青年跳了下來,右手提著兩隻電腦包,有些艱難的用左手撐開了一把摺疊傘:「蔣總,雨下的太大了,咱們快進去吧!」

  蔣予安點了一下頭,暫時停止了和馮安的寒暄,邁步朝酒店大門走去。

  小周還在引導司機朝地下停車場開。馮安獨自舉著傘跟上了蔣予安的步伐——他這把傘是酒店專門為客人準備的,傘骨結實,傘面也夠大,可蔣予安比他高了將近一個肩膀,他為了不讓蔣予安淋到雨,不得不把胳膊向上舉得很高,傘面也朝對方那一側傾斜過去。

  蔣予安看了他一眼,抬手握住傘柄:「我來吧。」動作之際,他碰到了馮安的手指,幾乎被凍了一下——馮安的手已經完全被寒風凍透了,冰涼涼的。

  馮安連忙拒絕道:「那怎麼行?您是客人。」

  蔣予安聞言鬆開了手,沒有再堅持,不過腳步明顯加快了。

  這段路的距離並不長,然而風雨太大,進入大廳的時候,馮安的頭髮和半邊身子還是淋濕了。

  「你先別出去。」蔣予安叫住了馮安:「幫我拿一下行李。」

  馮安楞了一下,蔣予安雖然這麼說了,可自己兩手空空,全然不是個帶了行李的樣子,只有前面那個看起來像秘書的青年提了兩隻電腦包,以及一把濕雨傘——可這好像也不是什麼難拿的東西。

  蔣予安走過去讓秘書把其中的一隻電腦包交給自己,又交代了對方兩句話,便讓他先行離開了。

  然後蔣予安回過頭來,對站在原地的馮安招了一下手:「來。」

  他把手裡電腦包遞給馮安:「我的秘書有些事情需要先去處理,麻煩你幫我把這個送到房間裡去。」說著他抬起左手,對馮安晃了一下:「我的手受傷了,不方便拎重物。」

  他左手食指上貼著肉色的創口貼,像是被什麼東西割傷了,可看樣子並不嚴重。

  馮安接過電腦包,沒什麼可說的,跟隨蔣予安朝電梯方向走去。他在酒店工作了這麼久,形形色色的客人都見識過,已經對有錢人近乎刻薄的挑剔習以為常——更何況蔣予安的手指的確是受了傷,提出這種要求,也算不上有意為難。

  蔣予安的房間在三十二層,專屬的高層VIP電梯裡並沒有其他人,門關上之後,兩人就各自站著,都沒有說話。

  酒店暖氣充足,馮安在室外站久了倒還沒覺怎麼,如今濕淋淋的在電梯裡站了一會兒,竟是忍不住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抬手揉了揉鼻子,他自覺站到了角落裡去,很抱歉的對蔣予安說:「不好意思,蔣先生。」

  蔣予安沒介意,閒聊似的問了他一句:「這種天氣還願意替你朋友出來值班,看來真是關係很好的朋友了。」

  馮安沒多想,隨口答道:「其實也還好了,深市這邊的冬天不算很冷,至少沒有下雪,而且我替人值班也是有值班費可以拿的。」

  蔣予安點點頭,沒再多問。及至電梯到了三十二層,他刷開3208號房間的門,進去以後讓馮安把包放在茶几旁邊的沙發上,然後自己走去角落拉開了小冰箱的門:「辛苦你了。」他從裡面取了一瓶礦泉水出來,一邊扭瓶蓋一邊對馮安說:「先不用急著下去,去衛生間把你身上的水擦一下吧,別感冒了。」

  馮安愣愣的站在原地,看他很輕鬆的就把瓶蓋擰了開,像是走神似的,一時間竟是沒有動作。

  蔣予安見他站著不動,便催促他道:「去啊。」

  馮安反應過來,低低「哦」了一聲,轉身去了衛生間。

  蔣予安喝了幾口水,然後在茶几前坐了下來,打開電腦看秘書代他寫好了的發言稿。

  今天是宏泰舉辦員工年會的日子,公司租下了四季酒店六層的宴會廳辦晚會,聲勢頗大,請了幾個歌手和小明星來做表演,最後還會有抽獎。蔣予安作為老闆,在這種活動開幕的時候總要說幾句話,只是前段時間他一直在忙一個新項目,今天才飛回的深市,還沒時間去看稿子。

  晚會正式開始前會有一點小節目熱場,他的發言時間是在八點十八分,現在是七點四十,他還有時間做準備。

  不過點開文檔才看了一會兒,蔣志宏突然打電話過來,蔣予安不得不暫時將目光從電腦屏幕上收回來,拿起手機認真接電話。

  「爸。」

  蔣志宏那邊人聲混雜,還有樂隊演奏的音樂聲,大概也是在哪個宴會上。

  「予安,我在你劉叔叔家裡呢。劉叔叔的女兒你還記不記得?就是欣欣啊,小時候到咱們家來玩過的⋯⋯欣欣今天從美國回來了,你一會兒過來跟人家聚聚吧?」

  蔣予安無聲的嘆了口氣:「爸,你忘了,今天公司年會,我走不開。」

  「年會?年會不是下個禮拜二嗎?怎麼變成今天了?」

  「爸,你記錯了,是這個禮拜二。」

  蔣志宏嘖了一聲,改口道:「那也沒關係,我一會兒把欣欣的電話給你,你明天約人家出去吃頓飯吧。」

  蔣予安興味索然,淡淡回答道:「欣欣今天才回的國,總該讓人家休息一下。更何況我沒有記錯的話,欣欣是寧寧的初中同學,今年應該是二十三歲——人家年紀輕輕的一個小姑娘,要跟人出去吃飯的話,也還輪不到我吧?」

  此言一出,蔣志宏那邊立刻抬高了嗓門:「你這是什麼態度?欣欣多好的一個女孩子,又漂亮又有才華,難道還配不上你嗎?!」

  蔣予安卻是不急,聲音平靜的解釋道:「爸爸,劉叔叔的女兒自然是很好的,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

  「爸。」蔣予安語氣認真:「我是什麼意思,我想上次應該已經跟你和媽講的很清楚了。你們想要抱孫子的心情我能夠理解,但是結婚的事情,我希望你們還是不要插手。」

  蔣志宏放下酒杯走到大廳僻靜處,壓抑著憤怒沉聲質問道:「蔣予安,你什麼意思?覺得爸爸現在老了?管不得你了?」

  「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蔣予安回答他:「孩子我可以生,只是不想通過結婚的方式。」

  蔣志宏多喝了兩杯酒,激動之時,舌頭就有點硬:「放屁!少來糊弄老子,你一個人怎麼生?」隨即他反應過來,壓低了聲音問道:「予安,你老實跟爸爸說,你是不是在外面有喜歡的女人?你——不會是已經弄出私生子了吧?」

  蔣予安覺得蔣志宏已經有點醉了,不過還是耐心解釋道:「爸,沒有這種事。夏天的時候我不是跟你和媽說過了嗎?我已經和代孕那邊聯繫過了,你們想要孫子是很容易的事情。不過現在時代不一樣了,我不覺得帶孩子就是一天三口飯,把一個嬰兒養大那麼簡單;小孩子該怎麼引導,青春期該怎麼溝通,這些都是問題。我不希望我的孩子是一個倉促決定之下的產物,如果我哪天決定要一個孩子了,一定是我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這個準備不僅是物質上的,還有精神和技巧上的,您能理解我嗎?」

  蔣志宏越聽越不對味:「你什麼意思?指桑罵槐?你覺得我和你媽沒把你養好?」

  蔣予安臉上沒什麼表情,聲音依舊是不疾不徐的:「不是的,爸。」

  蔣志宏突然暴躁起來:「蔣予安!我不想再聽你這些論調,你看看你那些叔叔伯伯家的孩子,還有哪個像你這樣大了還沒結婚?你錢伯伯家的孫子都要升初中了,我孫子的影子呢?你每次說你還沒做好準備,好啊,那你到底要準備到什麼時候?我要求你,現在就答覆我一個具體的期限!」

  蔣予安沉默了一會兒,出聲答道:「爸,再給我半年吧。」

  蔣志宏得到答案,氣得直接把電話掐掉了。

  馮安站在衛生間門口,因為避無可避的聽到蔣予安的隻言片語,大概猜到了那是一些私人的事情,臉上神情有些尷尬:「蔣先生⋯⋯」

  蔣予安聞聲抬頭,這才發覺馮安已經從衛生間裡出來了。他的頭髮明顯是擦過的,微微蓬鬆的有些凌亂,也不知道在那兒進退兩難的站了多久。

  他放下手機,自嘲似的的笑了笑,說:「讓你看笑話了。」

  馮安看著他,能夠感覺到他情緒有些低落,然而不知道可以說些什麼來寬慰他,又或者說,甚至不知道自己這種身份有沒有資格去寬慰蔣予安。

  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決定裝作什麼也沒聽到:「蔣先生,謝謝你,我要下去繼續值班了。」

  蔣予安點點頭,重新將目光移到了電腦屏幕上。馮安剛走到門口,忽然又聽他在背後喊道:「等一下,你幾點下班?」

  馮安楞了一下,轉過身來告訴他:「十點。」

  蔣予安問:「你下班以後,我們方便再見一面嗎?我還會在這個房間等你。」

  這話說的沒頭沒尾,馮安先是莫名其妙,隨即忽然回憶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警惕起來,向後退了一步問道:「您有什麼事嗎?」

  蔣予安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笑著解釋道:「你放心,我跟吳成粱不是一路人,沒別的意思,只是希望你幫我一個忙——當然了,不是白幫,我會支付給你報酬的,我想你應該會感興趣。」

  馮安沒有輕易答應,追問道:「什麼忙?」

  蔣予安抬手看了一眼表:「抱歉,我一會兒還有點事,現在沒時間跟你細說。不過我想這件事應該不會太為難你。你要是覺得不放心,也可以在大堂等我,我會在十點下去找你。」

  說這些話的時候,他毫無閃躲的看著馮安的眼睛,目光坦蕩而又誠懇,讓人很難不信任他。

  片刻的沉默過後,馮安慢慢點了一點頭:「我知道了,蔣先生,還是我上來找你吧。」

  蔣予安在公司的年會晚宴上致了辭,和員工一起看了表演,親自上台抽獎,又和年度優秀員工拍了合照,最後回到3208房間的時候,正好將近十點。

  他坐了沒一會兒,就聽到了輕輕的敲門聲。起身走去打開房門,果然是馮安如約來找他了。

  這時馮安已經換下了那套黑色門童制服,穿的是一件很普通的棉襖長衣,棉襖沒形沒款的,就只是厚,套在他身上圓滾滾的,乍一看臉就顯得更小了,下巴也成了尖尖的。

  這間房間是蔣予安的秘書訂下的,雖然僅是充當臨時休息室用,但也毫不含糊,依舊是一貫的套房規格。如今蔣予安關了臥室房門,僅與馮安坐在外間的小會客廳裡,正好能有個讓人放鬆的談話環境。

  在馮安敲門之前,蔣予安特意燒了一壺水,如今便泡了杯茶放到馮安面前的茶几上。

  馮安規規矩矩的坐在蔣予安對面的單人沙發上,將茶杯捧到手裡捂著:「謝謝。」

  與馮安的情況不同,蔣予安大概是個體熱的人,風衣和西裝都掛在了衣架上,坐在溫暖的酒店房間裡,他身上只穿了一件襯衫,並且袖口還解開紐扣挽了上去。雙方各自落座之後,他沒有浪費多餘的口舌,直接便是開門見山,把自己在家裡的那種困境描述了一番。馮安靜靜聽著,其實先前也有了一點猜想,所以倒不是很意外,只是聽對方說的越多,漸漸有些疑惑。

  蔣予安說:「這個想法我很早就有了,甚至還聯繫過福利院,不過在真正去過那裡以後,我實在是不忍心。那裡的孩子已經很可憐了,你不知道他們看見陌生人的那種眼神⋯⋯我想我是不能夠僅僅為了練習,就去把某個孩子帶回家,然後在一段時間之後再把他送走,這對於一個小孩子來說太殘忍了。」

  馮安覺得蔣予安大概是被父母逼得有些焦慮了,忍不住出言勸道:「蔣先生⋯⋯你是不是有點想得太多了?有必要做到這個程度嗎?很多普通家庭裡的夫妻不都是生了孩子才去考慮這些這些問題的嗎?我覺得你能夠想到這些,說明你是決心要做一個好爸爸的——光是這一點,就已經比很多不負責任的父親強多了。我覺得你的孩子將來一定會很幸福,你現在也許應該放輕鬆一點。」

  蔣予安卻是不認同他這種觀點:「想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又是另一回事。我不喜歡做沒有成算的事情,而且養孩子和做生意不一樣。生意出了問題,可以及時止損,孩子出了問題,有時候是再也無法彌補的,總不能重把他塞回去。」

  馮安自己二十歲都沒滿,其實也不懂什麼教育的問題,可直覺上不怎麼欣賞蔣予安的態度,覺得對方好像太過於精明規劃了,彷彿是將育兒當成了某種必須完美完成的任務似的,並非真正出於對一個新生命的期待和喜愛——當然了,這只是他沒來由的一種感覺,也許富貴人家的育兒觀念的確是和他們這些平凡人大不相同,人家既然這樣說了,那他也什麼立場去質疑。

  低頭抿了一口茶水,他問道:「蔣先生,那麼你找我來,是想讓我怎麼幫你呢?」

  蔣予安說:「我想請你配合我做一個實驗,試試看我能不能獨自照顧好一個孩子。」

  馮安驚詫的抬了頭,大睜著眼睛看他:「我?我又不是小孩子⋯⋯蔣先生,這不太合適吧?!」

  蔣予安向後仰了仰,雙肘搭在沙發扶手上,微笑著說:「你要真還是個小孩子,我也不會向你開這個口了。我看你的年紀,應該還沒滿二十歲吧?成了年,卻還有沒成熟,不大不小,正合適。」

第8章

  蔣予安向後仰了仰,雙肘搭在沙發扶手上,笑微微的看著他說:「你要真還是個小孩子,我也不會向你開這個口了。我看你的年紀,應該還沒滿二十歲吧?成了年,卻還沒有成熟,不大不小,正合適。」

  他這句話就說的太不中聽,幾乎帶了點兒冒犯的意思。馮安才剛受了蔣予安的關照,倒不至於因為這一句話而生氣,可心裡總歸是不大舒服——他發覺蔣予安特別喜歡自說自話的給人下評語,先前是季春深,現在又是自己——當然了,以對方的身份地位,也許本身並沒有輕蔑的意思,只是習慣了這樣居高臨下的審視別人,可作為被審視的一方,就很難像蔣予安那樣淡定從容了。

  蔣予安看著他,忽然問道:「那天晚上,為什麼突然又反悔了?」

  馮安愣了愣:「什麼?」隨即他意識到蔣予安問的是哪一晚,臉上一熱,頓時感覺到了難堪和羞恥:「蔣先生⋯⋯這是我的私事。」

  蔣予安目光嚴肅的看著他:「不,這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你知不知道你那天晚上的決定會影響到多少人?既然你不能接受這種交易,那在一開始的時候就不應該答應季春深;既然都已經答應了,就應該做好心理準備——像你這樣半路毀約臨陣脫逃,造成的後果不僅僅是自己丟掉了工作,也中止了季春深的事業,給風行惹出了無數麻煩——而這一切的起因就是你一個不負責任的決定,你到現在還覺得這只是你的私事嗎?」

  馮安大睜了眼睛看他,像個被老師狠狠教訓的學生,啞口無言。

  蔣予安繼續說道:「所以你不要用那種眼神看著我,我沒有冤枉你,你是真的不夠成熟——衝動,缺乏理性,也沒有一個成年男人該有的擔當,這就是我從你身上看到的。」

  此言一出,馮安立刻收回目光低了頭,不敢再與他對視。蔣予安的這些話讓他感到了羞愧和尷尬,並且還有一些其他的感覺——那種感覺他說不清楚,可是能夠確定,絕不是憤怒或者不滿。蔣予安剛才的那些話,與其說是斥責,倒更貼近於長輩的訓導,只是身份不對,不該由一個只有幾面之緣的陌生人來說,如果換一個身份,比如果父母或者老師這樣的角色,則會順理成章的多——只可惜在馮安迄今為止的人生中,父母或者老師都沒有對他說過這種話,他們更多的只是不耐煩和急躁。從來沒有人這樣細緻的剖析過他,甚至沒有人願意花時間去觀察他,他一直以來都活得面目模糊,像個灰撲撲的影子,可是蔣予安看到他了——那樣高高在上的一個人,天之驕子,竟然也會把目光落到自己這種人的身上嗎?

  在一陣難言的沉默過後,馮安輕聲開了口:「蔣先生,我很抱歉⋯⋯」

  蔣予安啞然失笑:「你對我說什麼抱歉?馮安,你要搞清楚,你那天的決定的確是給很多人惹了麻煩,但對於你自己的人生而言,並不是一件壞事。事情已經過去了,你現在要做到的應該是吸取教訓,將目光放長遠一些,不要再因為一時的利益而受到誘惑,去做一些自己以後可能會後悔的事情。」

  馮安忍不住抬眼看向他,他知道蔣予安是誤會了,以為自己是為了錢才替季春深去陪吳成粱的,可其實不是的。他想要解釋,但舌頭含在嘴裡動了動,又不知道該怎麼說。蔣予安會相信他說的話嗎?人家是什麼身份,自己又是什麼身份,人家願意抽時間和自己坐在這裡,已經是一種恩賜了,難道還真的會在意這種雞毛蒜皮的小細節嗎?更何況本來就是不光彩的事情,是不是為了錢,最後他都是跑到吳成粱房間裡去了,即便解釋了也沒什麼意思。

  於是他欲言又止,終究是沒再多說。

  這時蔣予安又道:「馮安,我之前提出的那個建議是認真的,希望你能夠考慮一下。」

  馮安忽然不好意思起來:「蔣先生,雖然我現在⋯⋯還不夠成熟,但畢竟也不是真正的小孩子,就算我配合你做演練,可能也起不到什麼實際的效果吧?」

  蔣予安搖搖頭,笑著說:「我今年四十歲,按照普通人的軌跡來說,足夠當你爸爸了。你在我眼裡,本來就是個小孩子。」

  馮安吃了一驚,睜圓了眼睛直勾勾的瞪著他,蔣予安容貌俊朗,身材也保持的那麼勻稱,看起來不過三十出頭的樣子,沒想到居然已經是四十歲的人了!

  蔣予安想了想,補充著又說:「其實也不需要你做什麼特別的事情,我只是擔心自己能不能有那個耐受力,所以想提前感受一下。畢竟真有了孩子,少說得親力親為的照顧十年,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又不能半途而廢,如果堅持不下去,不如儘早打消這個念頭的好。」

  馮安明白蔣予安的意思了。蔣予安想要找一個臨時的「兒子」來驗證自己的意志和能力,所以這個「兒子」是越讓人操心越好。而他自己一方面已經成了年,有了足夠的心智,不至於因為這一段模擬關係的解除而產生難以化解的負面情緒,另一方面,又著實不夠成熟,很符合蔣予安心目中「問題少年」的狀態,所以才會被對方看中。

  「具體需要多長時間呢?」他問。

  蔣予安回答他:「不會超過半年。如果你同意的話,就辭掉現在的工作,我會以公司的名義和你簽訂勞動合同,你以後就算宏泰的員工,對外職位是我的私人助理,和總裁辦的小聶同酬,月薪一萬五,交五險一金和商業保險,不過不用去公司,待在我家裡就行了——這樣的條件你覺得可以接受嗎?」

  小聶就是那個總跟在蔣予安身邊的秘書,雖然年紀不大,但已經能算集團裡的中層幹部了。

  馮安現在正是缺錢的時候,聽了這個數字,一顆心立時活躍起來。以他現在的收入而言,想要在深市定居,還不知道要攢錢攢到哪一年,可如果答應了蔣予安,那半年差不多能就存出個八九萬了——這點錢在深市買房當然是不夠的,但可以租下間門面,做點小生意過活,這豈不是比現在做保潔要好得多嗎?

  蔣予安看他一直不說話,以為他是心有顧忌,便開口又說:「你放心,我讓你和公司簽合同,也是想在法律上做個保障。雖然你會一直住在我家裡,但我們之間只是一種勞務上的關係,我不會對你做什麼出格的事情的。」說著他笑了一下:「否則你也可以有足夠的立場去找律師。」

  馮安臉上一熱,連忙道:「不是的,我沒有懷疑您⋯⋯」

  蔣予安笑著看他:「那你是同意了?」

  馮安認認真真的一點頭:「謝謝您,蔣先生,我這兩天會盡快把離職手續辦好的。」

  蔣予安微笑著站了起來,習慣性的向他伸出右手:「不用謝我。你需要錢,我需要你,大家各取所需,互相合作罷了。」

  馮安也站了起來,和他握了握手,但明顯還是青澀,略顯侷促的沉默著,不知道該如何回應這種客氣的場面話。

  蔣予安收回手,看了一眼時間,說:「不早了,你先回去休息吧,明天我會讓秘書聯繫你的。」

  保潔員作為城市裡的低級勞動力,人員流動一向是很頻繁的,馮安的辭職並沒有引起旁人的過多關注。宿舍裡的幾個同事平時關係都不錯,抽空在中午一起吃了頓便飯,便算是和馮安道過了別,隨後便又繼續值班去了。馮安獨自回宿舍收拾行李,剛闔上拉桿箱蓋的時候,就接到了蔣予安秘書打來的電話。

  秘書已經將車停在酒店門口等他了,就是那天暴雨和蔣予安一起從車上下來的青年,蔣予安昨天對他提起過,他記得對方應該是姓聶,於是對電話那頭說道:「好的,聶先生你等我一下,我馬上過來。」

  雖然蔣予安現在是宏泰名義上的總裁,但公司並不算蔣家的私人財產。當年蔣志宏並非單打獨鬥發的家,也是靠幾個兄弟一起合夥做的生意。後來生意越做越大,成了規模,蔣志宏成了董事長,其他幾位叔叔伯伯自然也都是董事會的成員。蔣志宏年紀大了,沒那個精力天天在公司坐鎮,又忌憚著幾位老兄弟,這才退居幕後,想辦法把兒子推了上去。蔣予安二十五歲進入公司,也是花了近五年的時間才坐穩現在這個位置。現在宏泰雖然看起來風平浪靜,但真正想要做點什麼,還是掣肘頗多。聶北然就是在這種情況下被董事長安排進公司的,從畢業起就一直跟著蔣予安做事,名義上是秘書,其實是蔣志宏為兒子培養的心腹助手。因為有這一層關係,所以蔣予安也更信任他一些,除了公司裡的事務,自己的一些私事也並不避諱他。馮安接下來會以私人助理的身份在蔣予安家裡住上一段時間,這是聶北然已經知道的,所以態度很和氣,在電話裡應聲問道:「沒關係,不用急。你行李多不多?需要我過去幫忙嗎?」

  馮安連忙道:「不麻煩了,我一個人可以的,現在已經出門了。」

  員工宿舍在靠酒店側門的位置,他拖著拉桿箱出來,果然看見側門外停著蔣予安的那輛黑色汽車。聶北然下了車站在門口向內觀望,見馮安走出來了,便主動迎上去,伸手接過對方手裡的拉桿箱,塞進汽車後備箱裡。

  「蔣總現在在開會,我先帶你去蔣總家裡把行李放下來。」他拉開後排車門,讓馮安坐進去,然後繞去了前方駕駛座。

  及至馮安坐穩之後,汽車緩緩啟動,朝湖區的方向開去,最後駛進了一處高檔住宅區。蔣予安二十多歲的時候就從家裡搬出來了,獨自住在這個距離商業區更近一些的公寓裡,一方面是想要和父母保持距離,另一方面,也是更方便辦公。聶北然輕車熟路的在地下車庫停好了車,然後坐電梯上樓,帶馮安進了蔣予安的家門。

  蔣予安住在高層,室內裝修簡潔,採光通透。聶北然招呼馮安在客廳桌前坐下,然後打開公文包,從裡面取出了兩份合同遞給他:「這是根據蔣總要求擬的,你先看一下,有沒有哪裡覺得不合適的地方,如果有就告訴我,我們可以再修改。」

  合同很長,而且都是公文術語,讓馮安看的有點頭暈眼花。勉強挑重點部分細看過去,他已經能夠完全確定蔣予安的誠意,於是直接擰開筆蓋簽了字。聶北然大概也是對自己的業務水平相當自信,含笑將其中一份合同收了回去,然後又詢問了馮安身份證社保卡之類的信息,以便回公司去辦手續。當然,這些流程就不需要馮安具體參與了,他只需要簽一個名字,再配合蔣予安玩些「過家家」的遊戲,就可以按月拿到一筆不菲的薪水——這簡直就是天上掉餡餅一樣的工作了!

  思及至此,聶北然真是感慨萬千。拉上公文包拉鏈,他按耐住羨慕的情緒,從椅子上站起來說:「那我就先回公司了。」

  馮安送他到門口:「您慢走。」

  聶北然換鞋換到一半,忽然想起件挺重要的事情,轉身對馮安說:「哎,你別這麼客氣,以後還是叫我小聶吧,不然你稱呼老闆是蔣先生,我這邊又是聶先生,被老闆聽到了,還以為我想謀朝篡位呢!」

  馮安心想小聶是蔣予安叫的,自己哪兒能這麼沒大沒小的稱呼人家呢?於是想了想,說道:「那也不太合適吧⋯⋯我還是叫您聶秘書,您看行嗎?」

  聶北然將公文包夾在腋下,伸手去開門:「哎,都說了不用這麼客氣嘛,怎麼還您啊您的——放鬆點,以後你和老闆生活在一起,咱們會經常見面的。我走啦,拜拜!」

  臨走之前,他從西裝內側的口袋裡掏出一張名片遞給馮安:「這是我的手機號碼,還有辦公室電話。老闆人挺忙的,他不在的時候,你要是有什麼事情不方便,可以隨時聯繫我。」

  馮安收下名片,笑著點了一下頭:「嗯,謝謝你。」

第9章

  聶北然離開不久之後,馮安收到了蔣予安的短信,問他有沒有到家。

  馮安不知道蔣予安是從哪兒弄到自己的電話號碼的,但還是恭恭敬敬的回覆道:已經到了。

  然後蔣予安直接打了電話過來。

  「我現在有個會,可能會開的晚一點。」蔣予安在電話裡說:「你現在去玄關,看到鞋櫃上面有個花瓶嗎?」

  馮安按照指示走去玄關,果然在鞋櫃上層的架子裡看到了一個不大的裝飾花瓶,空著的,並沒有插花:「嗯,看到了。」

  「花瓶裡有備用鑰匙。你先熟悉一下家裡的環境,要是覺得無聊,也可以下樓去走走。」

  馮安應了一聲,又問:「那您什麼時候回來?」

  蔣予安站在會議室外的走廊裡,望著玻璃窗外的人工湖,想了一下答道:「七點吧,我儘量七點以前回去。」然後他又道:「我最近在學烹飪,晚上想吃什麼?我做給你吃。」

  馮安楞了一下,想起了蔣予安那天手指上的創口貼,忽然胸中湧起了一點別樣的情緒:「那太麻煩您了⋯⋯您要是晚回來的話,晚飯我可以做的。」

  蔣予安輕聲一笑:「馮安,我請你住到我家裡來,不是讓你來給我當家庭保姆的。晚飯我來做,你只要告訴我你想吃什麼就可以了。」

  馮安臉上一熱,結結巴巴道:「我⋯⋯我沒什麼忌口的,什麼都可以。」

  蔣予安道:「那今天吃西餐吧,西餐我拿手一點。」

  和馮安不同,蔣予安是個很有主見的人,目的性也很強。馮安說不上來想吃什麼,他自己很快就在心中定下了幾樣菜式,把想交代的話都說清楚了以後,就掛斷電話回去會議室繼續開會。

  而城市的另一端,馮安則是握著手機留在玄關發了一會兒呆。他還沒有吃過這種專門為自己準備的晚飯——在很小的時候,家裡都是媽媽在做飯,可媽媽太忙了,家裡條件也不好,都是當季地裡長什麼就割點回來燒了,也不會特意問自己和妹妹想吃什麼。

  他覺得有點難過,可又說不上來為什麼。就因為媽媽沒有像蔣予安這樣問過自己想吃什麼嗎?好像也不對。媽媽那麼辛苦,自己應該體諒她的,不是嗎?

  將鑰匙從花瓶裡倒出來收好,他推著拉桿箱進了客房。客房提前打掃過了,床單被套都是新換的,蔣予安在電話裡說了,這裡就是他以後的房間。所以趁蔣予安還沒下班,他便先將隨身的幾樣東西安置放好,衣服也掛進了衣櫃裡。最後把空出來的拉桿箱推到了床底下,他眼看時間尚早,又四處轉著看了看。

  蔣予安說起來也是有身份的人物,可出乎馮安意料,住的房子並不奢華,至少是沒有季春深那間公寓大,也就一百來平的樣子,除了主客臥室,便是一間書房。廚房是開放式的,和客廳相連,格局緊湊,不過裝修很有設計感,並不讓人覺得逼仄。馮安四處看了一圈,然後拿著鑰匙下了樓。小區雖然毗鄰市區,不過鬧中取靜,內部綠化做的很好。馮安繞著蔣予安的那棟公寓在附近走了走,碰到了一個開著小電車巡邏的保安。

  這時已經將近年關,保安盡職盡責,看馮安面生,不是小區裡的住戶,便停了車上前詢問,在確定馮安不是什麼不三不四的閒散人員之後,才開車離開。馮安望著巡邏車漸遠的背影,忍不住心生感慨,想蔣予安的房子真不錯,地段好,小區裡的環境也好,不知道自己這輩子有沒有機會也擁有一套這樣的房子。

  不用很大,但乾淨明亮,周圍沒有說三道四的鄰居,更沒有隔三差五堵到家門口追債的債主。每天在安靜的晨光中醒來,晚上吃過飯,還能夠在綠蔭密佈的小區裡散散步。

  不過想想深市的房價,他很快苦笑了一下,覺得自己應該是沒可能實現這個夢想的。

  七點不到的時候,蔣予安回來了,手裡還提著一袋新鮮食材,進屋以後笑著朝馮安打招呼道:「下班晚了,餓不餓?」

  他說的那麼自然,好像真的和馮安很親密似的,反倒是馮安一時間還不能適應對方這麼快就進入角色。伸手接過蔣予安手裡的袋子,他走去廚房放到了料理台上,背對著玄關訕訕說道:「還好⋯⋯也不是很餓。」

  蔣予安脫下大衣和西裝掛到客廳衣架上,又摘了手錶,然後捲起袖子走到料理台前:「晚上吃意面好不好?你喜歡紅醬還是白醬?」

  馮安脫口答道:「都可以。」

  然後他忍不住又問:「蔣先生,您手上的傷好了嗎?」

  蔣予安笑道:「一點小傷口而已,有什麼要緊的。」說完,他打開塑料袋,把食材一樣一樣取出來:「得做一會兒,你去看電視吧。」

  馮安哪裡好意思,想要幫忙。可是蔣予安很堅決,是真的不讓馮安插手,並且一臉認真的對馮安說:「你在我這裡,不需要做家務,也不用想著幫忙。你就把這裡當做自己家,想要什麼做什麼都可以告訴我。如果我哪裡做的不對,或者說了些什麼讓你覺得不舒服,也一定要跟我說,這樣我才有改進的方向。否則我專門把你請到我家裡來,不是毫無意義了嗎?」

  馮安心忍不住暗暗腹誹,心想要是真在自己家,哪輪的到我這樣看著電視等吃飯?不過他明白蔣予安的意思,便也不再堅持,乖乖點頭道:「嗯,那我看電視去了。」

  馮安從小就沒有看電視的習慣,工作以後又總是忙忙碌碌的,也沒多少時間追電視節目。這時無所事事的坐在沙發上,他一時也想不到該看什麼,便隨便挑了一個本地的新聞類談話節目。電視裡主持人和專家相對而坐,正在評論昨天開發區才發生的一樁卡車超速墜橋案件。本來這種新聞也沒什麼稀奇的,但主持人大概是為了博眼球,竟然又提起了半年前的季春深醉駕事件。季春深自從入獄之後就消失在了觀眾視野裡,馮安曾經也想去探視,不過季春深身份特殊,政府這幾年又很重視藝人吸毒犯罪方面的問題,探視程序格外嚴格。他並非親屬,只是個普通朋友,也沒手段疏通關係,於是始終沒能和季春深見上面。

  他和季春深斷了聯繫,現在要不是聽主持人提起,他甚至不知道季春深在一個多月前已經刑滿出獄了。

  電視裡專家還在侃侃而談,馮安低頭劃開手機,刪刪改改的編了一條短信,想問問季春深現在怎麼樣。然而一條短信發過去,許久沒有回音。他忍不住打電話過去,可電話接通之後,傳來的卻是機械冷硬的女聲,季春深的號碼已經變成空號了。

  馮安怔住了,直到蔣予安招呼他吃飯的聲音從廚房傳來:「可以吃飯了。」

  他回過神來,收起手機朝餐桌走去。除了主食意面,蔣予安還做了培根雞肉捲和蔬菜沙拉,另外還有一道蘑菇奶油濃湯,都裝在精緻的白瓷餐具裡,看起來賞心悅目,幾乎跟餐廳裡賣的差不多。

  蔣予安拉開主位的椅子坐下來,神情溫和的招呼馮安說:「做的不多,都是些簡單的菜,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口味。」

  馮安暫且將季春深的事情放下,在餐桌另一邊坐了下來。蔣予安已經擺好了刀叉餐具,怕馮安不習慣,還特意為他多準備了一雙筷子。馮安坐下之後,他夾了一束培根捲放到對方餐盤裡,問:「嘗嘗看,好吃嗎?」

  馮安有點驚訝,本來以為蔣予安剛開始學烹飪,應該是不怎麼會做飯的,沒想到面前的這幾道菜都有模有樣的。他夾起那束培根捲,試探著嘗了一口,微微一愣,隨即誠心實意的點頭道:「好吃。」

  不止是培根雞肉捲,桌子上的每一道菜味道都很不錯。及至晚餐結束,馮安簡直是震驚了:「蔣先生,你真的是才開始學做飯嗎?這些菜都很好吃啊!」

  蔣予安笑著收拾餐桌:「煎一煎拌一拌,沒什麼難度,我也就只會這幾道菜了,還是以前讀書時候學的。要說正統中餐,我是真的才剛開始學,做的不太好。今天你第一天來,這頓就算接風宴了,所以我就想,千萬不能搞的太難吃,還是做點有把握的菜好了。」

  馮安也站了起來,幫他一起收拾碗碟:「蔣先生這麼厲害,學什麼都會很快的。」

  蔣予安看了他一眼:「你覺得我很厲害?」

  馮安臉上一熱,這才意識到自己剛才隨口說了些什麼。他是個情緒內斂的人,一直都很難去直接表達自己的不滿,與之相對的,也不怎麼習慣恭維奉承。以前在老家的時候,他那麼需要錢,也做不到和其他人一樣給工頭低頭哈腰拍馬屁,總是寧可一個人默默的多幹一些活,如今卻居然不自覺的就對蔣予安說出了這種話來。

  他覺得有點不好意思,彆彆扭扭的錯開了視線,可同時又並沒有那種不舒服的感覺,因為這不是一句違心的話。就憑蔣予安現在的身份和地位,說他厲害本身並沒有什麼不對,而且——在他心裡,蔣予安的確是和別人不太一樣的。

  蔣予安像是看出了他的羞赧,只是輕輕一笑,沒有再多說什麼。

  廚房裡有洗碗機,蔣予安把刀叉碗碟都放進洗碗機裡之後,只需要簡單擦一擦桌子,家務活就算告一段落。他看了一眼時間,這時已經將近九點了,便對馮安說:「你要不要洗澡?還是等會兒再洗?」

  馮安平時都是宿舍裡最後一個洗漱的人,洗完澡出來就直接睡覺了,九點對他來說其實是有點早的,不過客隨主便,他也沒有拒絕,乖乖點頭道:「好,那我先去洗了。」

  蔣予安家裡裝了中央空調,室溫一直保持在二十六度左右,冬天洗澡脫衣服完全不會覺得凍手凍腳,而且花灑裡的水流也很大,馮安不知不覺就比平時洗的久了許多。最後穿衣服的時候,他身體從頭到腳都熱乎乎的,那種身體舒展、熱量充盈的感覺真是舒服極了。

  有錢真好啊,他回想以前在宿舍裡的生活,忍不住感慨。

  蔣予安剛在書房結束了一個短暫的視頻會議,走出房門的時候,正好看見馮安從衛生間裡出來。馮安頭髮已經用毛巾簡單擦過,沒有濕噠噠的往下滴水,不過一下子拉開門出來,身上明顯籠了一層水汽。他雙頰帶著淡淡的粉色,捧著換下來的外衣,看見蔣予安,笑著想要說話。不過蔣予安搶先開了口,微微皺了眉頭問他:「你沒帶睡衣來嗎?」

  馮安低頭看看身上的衣服,一時陷入茫然。他現在穿的是一件舊T恤,因為太舊了,所以布料格外鬆散柔軟,在他的觀念裡,就是最合適不過的睡衣,而且他也一直都是穿著這件衣服睡覺的。

  他一臉迷茫的問蔣予安:「不能穿這件衣服睡覺嗎?」

  蔣予安看著他,說:「你跟我來。」

  蔣予安帶馮安進臥室,找了一套自己的睡衣給他換上。他的睡衣都是真絲質地,長袖長褲,除了睡覺,當家居服也是沒有問題的。

  蔣予安認為馮安這件T恤可以直接淪為淘汰品,但開口的時候,卻也只是說:「你這件衣服袖子太短了,家裡有空調,不過總歸還是冬天,要注意保暖。今天先穿我的湊合一下,明天我帶你去買幾件合身的。」

  馮安低頭看著蔣予安給自己扭扣子的手指,輕輕嗯了一聲。

  蔣予安像是突然意識到什麼,手指一頓,把手收了回來。

  「你自己扣吧,」他說,又看了馮安一眼:「袖子要是嫌長,就捲一捲。」

  馮安自己把領口剩下的兩顆扣子扭起來了,又捲了袖子,然後從床邊站起來,抬頭看向蔣予安說:「謝謝你,蔣先生。」

  蔣予安看著他,忽然說:「馮安,我知道你現在對某些肢體上的接觸可能會有牴觸情緒。不過你住到我家裡,既然是為了模擬親子關係的建立,我們之間就不可能一點身體上的接觸也沒有,當然,我會控制在合理的範圍內。不過如果你實在不能接受,我覺得你還是慎重考慮一下,我是支持儘早終止合約的,這樣也免得浪費彼此時間。」

  馮安楞了一下,連忙搖頭解釋:「不是的,我沒有覺得你⋯⋯我只是有點不習慣。」

  蔣予安認真看著他:「真的只是不習慣?」

  馮安猶豫了一下,小聲說道:「嗯,真的不是討厭你碰我⋯⋯我一直都是自己穿的衣服,剛才你給我扣扣子⋯⋯那種感覺怪怪的⋯⋯我不太適應而已。」

  蔣予安立刻反問:「怪怪的?是我剛才哪裡做的不合適,所以你覺得怪怪的?還是你不喜歡別人幫你穿衣服?」

  「我不習慣別人幫我穿衣服。」馮安說。

  蔣予安奇怪道:「你爸媽小時候沒給你穿過衣服嗎?」

  馮安嘴唇緊緊抿成一條線,過了好一會兒,才聲音微微顫抖的低語道:「我爸爸只知道打牌,他從來不管我的,媽媽⋯⋯在我很小的時候她就帶著我妹妹走了。」

  蔣予安沉默了,怪不得馮安十幾歲的年紀不好好在學校裡唸書,而是跑出來打工,不是因為家裡貧困,而是根本就沒有家,也沒有人告訴過他,讀書是一件比打工重要得多的事情。

  「對不起。」他說:「我不知道你家裡是這樣的情況。」

  馮安深吸一口氣:「其實也沒什麼,誰家沒本難念的經,小時候的日子最難過,可慢慢也習慣了。而且現在我出來工作,掙的錢可以養活自己,對我爸那邊也有交代,已經比以前好多了。」

  蔣予安若有所思,抬手摸了摸馮安的頭髮:「我知道了。這些都不是開心的事情,以後我不會再問了。」然後他放下手,神情溫柔的說:「把頭髮吹一吹,不想睡的話可以再看看電視,睏了就回房睡覺吧。」

第10章

  蔣予安說不會再問起馮安的家事,不過等馮安回房休息之後,還是給聶北然打了一個電話。

  第二天早上,馮安七點剛過便醒了。他習慣了早起,這時坐起來揉了揉眼睛,就有點苦惱的犯起了難,不知道自己該不該起床,怕自己早早起來了,洗漱走動的聲音會影響到蔣予安休息。

  冬日的清晨,室內光線昏暗,他擁著鬆軟的羽絨被呆呆發了一會兒愣,然後不知不覺就又陷進了被窩裡去——身上的睡衣太光滑,身下的床墊又太柔軟,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身體已經溜了回去,好像整張床都在挽留他多睡一會兒似的。

  於是他鮮有的又犯起了睏,直到房門被人在外面敲響,蔣予安的聲音傳了進來:「馮安?」

  蔣予安的聲音不高,帶著點兒試探的意味。然而馮安一下子就睜開了眼睛,思維也立刻清醒了,只是身體略略跟不上節奏,坐起來的時候吐字還有些含混:「蔣先生⋯⋯有什麼事嗎?」

  蔣予安推開房門,身上穿著和馮安差不多款式的家居服,靠著門框看他,臉上帶了一點笑意:「沒什麼,看看你醒了沒有,願不願意和我一起吃早餐。」

  馮安掀開被子,這就伸腿下床:「好啊。」

  蔣予安走去窗前,掀開了一半窗簾,讓外面淺金的光線照進來:「昨晚睡得還習慣嗎?」

  馮安劃著小腿尋找拖鞋,床前鋪了厚厚的羊毛地毯,他那雙拖鞋也是白色的,背著光線,二者幾乎融為一體。一隻腳很快插進了拖鞋裡,另一隻鞋卻是不知所蹤,他赤著一隻腳繼續在地毯上漫無目的地踩,一邊回答蔣予安的問題:「嗯,睡的挺好的。蔣先生幾點上班?要不要先去用衛生間?」

  蔣予安轉身走到床前,單膝點地的蹲了下來,然後伸臂從床底陰影處撈出了一隻棉拖鞋。

  「我九點上班。」他說著,一邊動作自然的握住馮安的腳踝,將那隻拖鞋套上了他的左腳:「不著急,還有時間。」

  少年已經發育,手腳都長成了成人的尺寸,可骨骼纖細,到了細枝末節處,還殘留著單薄的痕跡。那腳踝光裸著在空中晃了一會兒,已經微微有些涼,被蔣予安握在手裡,能夠清晰感覺到對方掌心那種溫暖的熱度。

  馮安知道蔣予安純粹只是拿他當小孩子照顧而已,可畢竟自己並不真是個小孩子。對這種從未有過的親密接觸,馮安還是有些侷促,而且臉也有一點紅,收攏雙腳規規矩矩地並到了一起。

  蔣予安卻是神色如常,看馮安終於把拖鞋都穿好了,便起身出門,逕自去了衛生間洗漱。

  等到馮安洗漱完畢走進客廳的時候,蔣予安已經換上了襯衣長褲。挺拔高大的站在廚房裡,他拉開冰箱門向內看,同時出聲問馮安道:「早上想吃什麼?」

  馮安走去餐桌前坐了下來:「都行。」

  蔣予安聽聞此言,忽然把冰箱門又關了上。轉過身背靠了冰箱,他抱起手臂似笑非笑的看向馮安:「每次問你什麼,你都回答我隨便、都行——你是男孩子,怎麼還這麼害羞?」

  馮安愣了愣,有點無辜的睜大了眼睛:「我沒有啊⋯⋯」

  蔣予安說:「那為什麼不肯告訴我你想吃什麼?」

  馮安一時也說不上來為什麼,「都行」「都可以」已經是他下意識的一種答覆,雖然他性格偏於內斂,但也不至於像蔣予安說的那樣,會這麼容易害羞。他只是習慣了用這種態度去面對選擇,因為不想麻煩別人而已。

  他怕蔣予安誤會自己是在敷衍他,於是想了想,換了一種說法:「因為我沒什麼忌口的,什麼都可以吃呀。蔣先生你還要上班,隨便做點簡單的就可以了。」

  蔣予安看了他一眼,也不知道有沒有滿意馮安的解釋,不過總算沒再為難他,重新打開冰箱從裡面拿了雞蛋和牛奶出來。

  早餐是牛奶煮燕麥,荷包蛋,以及烤麵包片,又是西餐的風格。馮安低著頭默默用勺子往嘴裡舀燕麥,忍不住開始天馬行空的猜想,蔣先生說他不擅長中餐,只會一點西餐,還是讀書的時候學的,那他是不是在國外念的書?不過蔣先生唸書的時候,因為還是九十年代吧,那時候那麼容易出國留學的嗎?蔣先生的學生時代,成績一定非常好吧⋯⋯

  他不知不覺走了神,直到蔣予安輕輕敲了一下他面前的盤子,問他:「想什麼呢?」

  馮安抬起頭看他,嘴唇上黏了一圈白色奶沫。

  蔣予安笑了,抽了一張紙巾遞給他,問他:「不吃麵包嗎?」

  馮安接過紙巾擦了擦嘴,他飯量不大,一碗湯湯水水的燕麥下肚,已經有點飽了,於是搖搖頭道:「吃不下了。」

  蔣予安嗯了一聲,並不強迫他多吃,說:「馮安,我有些公務必須處理,上午得去公司一趟。你就留在家裡,再睡一會兒也好,想玩也可以,書房裡有電腦,也有平板,你都可以用。中午的時候我讓小聶來接你,我們一起吃頓飯,然後再去買點東西——你覺得可以嗎?」

  馮安乖乖點頭,完全沒有意見:「好。」

  蔣予安走後,馮安一個人在屋子裡遊蕩了許久,不睏,也沒什麼特別想幹的消遣。蔣予安的確是不需要他幫忙插手家務,因為家居智能度極高,洗碗有洗碗機,掃地有掃地機器人,就連洗衣機也是帶烘乾功能的,衣服塞進去,拿出來就能直接穿,幾乎沒什麼需要特別費時費力去幹的家務活,而蔣予安本身又是個習慣很好的人,所以即便沒有保姆住家,家裡也始終保持著整潔乾淨。他無事可做的又轉了一圈,忽然就想起了季春深那個亂糟糟的豪華公寓。

  同樣都是獨身男人,季春深顯然沒什麼生活經驗,未免叫人擔心。馮安知道季春深在深市是沒有親人的,現在剛出獄不久,和風行那邊又解了約,也不知道情況怎麼樣。昨天沒能聯繫上季春深,他想了想,決定試試看給劉斌打個電話。

  劉斌的電話倒是能夠打通,不過對方態度就有點不冷不熱的,聽說是打聽季春深的事情,他也不避諱,直接告訴馮安道:「我只是他的前經紀人,自從公司和他解了約,我們之間就再沒聯繫過了。你要問我他現在人在哪裡,我不知道,不過前段時間倒是聽說有媒體拍到他的照片,好像是在什麼兒童醫院當志願者——哼,洗白炒作吧,也沒掀起多大水花,現在又沒動靜了。你想找他,可以去那家醫院打聽打聽。」

  馮安向他道了謝,然後在手機備忘錄裡記下醫院的名字,走去書房開了電腦。

  季春深現在真的是過氣了,在百度裡搜他的名字,鋪天蓋地的還是半年前的醉駕新聞,最近的新動向則是寥寥無幾。馮安找了好一會兒,才看到一張照片,是季春深穿著玩偶服,在醫院大廳裡給小朋友送氣球的情形。照片底下配的文字倒是中規中矩,只是描述了一番季春深投身公益事業的現狀,又為他過去犯下的錯誤惋惜了幾句。不過網友顯然不買帳,底下的評論區裡依舊是酸言冷語。還有人專去查了這家兒童醫院,扒出來是個私立的莆田系。季春深跑到莆田系醫院裡搞公益,又大費周章的請了媒體來拍照片,也不知道究竟是想洗白還是想自黑。

  馮安看到這裡,關閉窗口,認認真真的又在搜索欄裡輸入了「什麼是莆田系」,在看完解釋以後,對季春深的狀況就越發擔憂了,以至於中午聶北然來接他的時候,都很明顯的看出他情緒不高,忍不住出言打趣道:「怎麼了?和中年老男人一起共進午餐,就這麼不開心啊?」

  馮安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本來正垂著眼簾出神,聽聞此言,先是一愣,隨即連忙抬起頭解釋道:「沒有沒有——我沒有不高興,剛才只是走神了,聶秘書你別誤會⋯⋯」

  聶北然笑著安撫他道:「逗你玩兒的,緊張什麼,我又不會向蔣總告密。」

  馮安側臉轉向他,還是忍不住認認真真的又說了一遍:「我真的沒有不高興。」

  聶北然看他一眼,覺得他這副如臨大敵的嚴肅模樣有些好笑,於是說:「其實不高興也沒什麼,你又不是蔣總包⋯⋯呃,我意思是說,蔣總那個年紀,跟你這樣的年輕人有代溝,聊不到一塊兒去也是很正常的事情。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的嘛!」

  馮安不以為然:「蔣先生是比我大了不少,不過人很好,我沒覺得和他難溝通。」

  聶北然有點意外,說:「這倒是難得,我表妹比你小一點,現在一放假回來就和我舅舅舅媽吵架,都頭疼死了。」

  說話的功夫,聶北然已經將車開進了一處商業中心的地下停車場。把車停好之後,他帶馮安坐電梯上樓進了一家粵菜館,把人送到蔣予安面前以後就自行離開了。

  蔣予安今天只是想和馮安吃一頓便飯,沒必要大張旗鼓的弄包廂,於是只定了一個角落裡的雙人卡座。等馮安坐下之後,他招手叫來服務員點菜,讓她把菜單交給馮安。

  「你來點菜。」他手肘支著桌面,十指交叉搭在下巴上,是個放鬆的姿態:「這家店味道不錯,看看有沒有想吃的。」

  馮安翻開封面,下意識的先問:「蔣先生有什麼忌口的嗎?」

  蔣予安看著他:「我都可以,看你想吃什麼。」

  馮安嗯了一聲,低頭翻過幾頁,想了想,又問:「那我點四個菜可以嗎?蔣先生要不要湯和甜品?」

  蔣予安說:「幾個菜無所謂,你點你喜歡的就好。」

  馮安應了一聲,又繼續翻了幾頁,可始終猶猶豫豫的拿不定主意。如此過了一會兒,他感覺到站在他們桌邊的服務員已經有點兒不耐煩了,於是忍不住抬眼望向蔣予安,想讓對方來點——結果卻發現蔣予安正盯著自己,臉上沒有笑容,而是一種審視打量的神情。

  然而那種探究的目光稍縱即逝,二人視線相對,蔣予安首先開了口,語調依舊是先前的輕鬆溫柔:「這麼多菜,都不合口味嗎?」

  馮安雖然與蔣予安認識的時間不長,可二人相處的時候,蔣予安一直都是很溫和的態度。像剛才那種銳利的眼神,雖然只是一瞬間,可還是讓他緊張起來,無意識的縮了一下脖子,捏緊菜單輕聲道:「沒,沒有,只是品種太多了,我有點選不過來。」

  用餐高峰期,正是店裡食客最多的時候,服務員不能在這一桌浪費太多時間,忍不住插嘴推薦道:「先生,如果您是第一次來,可以試試我們店裡的招牌菜。」她很熟練的將菜單翻回到開頭幾頁:「這道,這道,還有這道,都是口碑很不錯的網紅款,老顧客必點的。」

  馮安簡直鬆了一口氣,將菜單推到蔣予安面前:「蔣先生,您看這幾道菜可以嗎?」

  蔣予安隨意掃了一眼:「可以。」

  然後他直接將菜單合上還給服務員,說:「再加一道刀魚羹,一客蝦餃。」

  服務員表情古怪,像是搞不懂這兩個傢伙剛才幹嘛糾結了這麼久,明明有一個人是很懂店裡的拿手菜的。

  等上菜的時候,蔣予安向後靠在椅背上,以一種閒聊的姿態問馮安道:「你好像不怎麼擅長點菜。」

  馮安有點尷尬,老實答道:「嗯,我平時不怎麼在外面吃飯。」

  蔣予安看著他,嘴角噙了一點笑意,又說:「不止是外面吧,在家的時候我問你想吃什麼,你也都沒說出來。」

  馮安眨了眨眼睛,感覺蔣予安好像有點在意這件事,可又不明白這種事情有什麼可值得在意的,看對方現在的神情,也不像生氣的樣子,於是遲疑了一下,還是實話說道:「在家裡⋯⋯不是都比較隨便的嗎?有什麼就吃什麼了,有必要特別去提什麼要求嗎?」

  對此回答,蔣予安未置可否,只是笑笑岔開了話題。吃完飯以後,他帶馮安去了樓下商場,買昨天說的睡衣。

  馮安帶來的行李不多,真要長期生活,其實要添不少東西,不僅僅是兩套換洗睡衣就夠的。不過蔣予安自有打算,並不打算一次性全部買齊。在一家專門出售家居用品的專櫃裡,他藉口休息,一進門就坐到了沙發上,也不讓導購跟隨,只叫馮安自己去挑。

  馮安一無所察,順著一排懸掛睡衣的衣架揀選翻看。蔣予安手裡拿了一本雜誌做掩飾,悄眼觀察他的一舉一動,就見馮安在選衣服的時候,和在飯店點菜時的表現完全不同,絲毫沒有舉棋不定,很快就選定了兩套衣服。而且這兩套衣服的款式和顏色都比較相近,很明顯是帶了個人偏好。

  蔣予安若有所思,讓導購先將這兩套衣服包起來,然後讓馮安再挑一組自己房間的寢具四件套。馮安沒花多少時間,也很快挑好了。

  蔣予安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刷卡結帳,開車送馮安回家。

  馮安挑衣服的時候沒注意,蔣予安付錢以後,專櫃小姐把小票遞給他,他才發現這兩件簡簡單單的睡衣有多貴。耿耿於懷的出了商場,直到上車以後,他都是一臉欲言又止的糾結表情。

  蔣予安心有所思,一開始沒察覺,後來才發現車裡安靜的過了分。在一個等紅燈的間隙裡,他扭頭去看馮安:「出來以後就一直沒看你說過話,累了?」

  馮安搖搖頭,鼓起勇氣道:「蔣先生,這兩件睡衣⋯⋯」

  蔣予安問:「睡衣怎麼了?」

  馮安小聲說:「太貴了吧⋯⋯」

  蔣予安笑了,說:「兩件睡衣而已,我總是買的起的。」

  「可是我不需要穿這麼貴的衣服啊。」馮安說:「我現在住在您家裡,已經夠麻煩您的了,怎麼好再叫您這麼破費呢?」

  蔣予安不贊同他這種說法:「你沒有麻煩我,是我自願想要照顧你的。」

  這時紅燈轉綠,蔣予安收回目光轉向前方,推動檔位桿將車朝前開去:「而且這也不能叫破費,只是我的一點心意。」他望著前方道路,聲音沉穩溫和:「這兩件比你那條舊睡衣穿起來更舒服,而且也是你喜歡的樣子,所以我願意買下來,送給你當禮物。」

  馮安楞了一下:「禮物?」他人生中收到禮物的次數寥寥無幾,聽蔣予安這麼說,比起高興,更多是覺得不安:「可是,可是我沒什麼可送給您的⋯⋯」

  蔣予安笑著看了他一眼,說:「馮安,你應該學著接受別人的好意——我喜歡你,所以願意把好的東西買下來送給你,這是我表達感情的一種方式,不是社交禮儀,也沒有想從你那得到些什麼,你不用覺得有負擔。」

  馮安怔怔的看著他。

  蔣予安握著方向盤,能感覺到馮安一直在看著自己,不過在說完這些話之後,他覺得就可以點到為止了。一個人從小的生活環境會決定他的情感模式,並不是三言兩語就可以輕易扭轉的。今天他在公司得到了一份關於馮安的調查文件,更詳細的了解了馮安的家庭狀況。馮安現在的心理狀態顯然是不正常的,而導致這一結果的,想必就是馮家的家庭構成。

  馮母早年出走,馮父又醉心賭博,馮安生活在一個情感缺失的環境中,所以從小就沒有安全感。而這一點,從馮安這兩天的種種表現就能夠看出來——一開始的時候,蔣予安以為馮安只是選擇困難,可今天他發現其實並不是這樣的;在選擇私人用品的時候,馮安沒什麼其他可顧慮的,只要滿足自己就好,所以能夠乾脆利落;可當事情牽扯到第二個人的時候,馮安整個人的狀態都不一樣了——點菜只是小事,反應出的是馮安過分敏感,異常重視他人的感受。他怕自己點的菜不合同桌人的口味,怕自己因為無法滿足他人而得到負面的反饋,所以才會拿捏不定小心翼翼,永遠把自己放到最低,將「隨便」、「都可以」之類的詞彙時時刻刻掛在嘴邊。

  雖然身體已經成長為青年,可馮安的靈魂依舊停留在原地,稚嫩膽怯,是個尋求庇護,渴求感情的小男孩。

  想到這些,蔣予安忍不住暗暗嘆了口氣,覺得自己任重道遠,不僅僅要學習生活上的一些技巧,可能還要多做很多其他的事情。

第11章

  蔣予安工作繁忙,將來就算有了孩子,也難有機會一整天都陪在孩子身邊,直到孩子上學之前,白天多數時間裡應該還是要交託給保姆的。所以考慮到這一點,蔣予安也並不強求馮安白天一定要留在家裡,畢竟雙方只是僱傭關係,該有的合理私人空間還是要有的。蔣予安工作的時候,馮安可以隨意出門走動,去哪裡都沒關係,只要能夠在蔣予安到家之前回來就好。

  明天就是小年了,現在街上倒正是熱鬧的時候,不過馮安沒什麼逛大街的心情。這天他做足功課,圍上圍巾戴好口罩,先坐地鐵後轉公交,一個人穿越大半城市,找到了北城區的那家兒童醫院。

  娛樂圈是個新人輩出的地方,季春深沒有拿得出手的作品,又身陷醜聞沉寂了近半年,身價早已不可同日而語。出獄之後他簽了一家名不見經傳的小公司,正經通告弄不來幾個,只好先暫時做些不賺錢的公益活動,試著重新造勢。醫院方面當初也是看在季春深這個過氣明星站台不要錢的份上,才和對方公司合作的。這件事本身沒造什麼太大影響,也不是什麼值得保密的事情,所以院方很好說話的就把那家經紀公司的名片給了馮安。

  名片上有前台的電話號碼,馮安打過去,對方讓他稍等一下,之後又過了大概五六分鐘,前台小姐很有禮貌的回答他,說季春深現在人不在公司,如果沒有急事的話,不如改天再打電話過來。

  馮安有點著急,問可不可以把季春深的電話號碼給他。

  前台小姐回答他道:「這位先生,我們不可能把藝人的私人電話隨便洩露出去的。」

  馮安再三懇求,可前台態度堅決,始終未曾鬆口。他無可奈何,只能道:「我真的不是什麼奇奇怪怪的人,只是他老家的一個朋友。季春深出事之前曾經借了我三萬塊錢,可是我現在聯繫不上他了。如果他來公司了,能不能麻煩你轉達他一聲,讓他盡快聯繫我?我姓馮,馮安,真的謝謝了。」

  前台很驚訝的樣子,遲疑著道:「啊?噢⋯⋯好的,我會轉告他的。」

  馮安在外奔波一天,最後無功而返,沮喪了好一陣子,直到蔣予安下班回來心情才好了一點。

  蔣予安又拎了一個大塑料袋回來,進門以後把外套脫下來掛到衣架上,他罕見的有點緊張,從那個塑料袋裡拿出一個紙盒裝的小蛋糕遞給馮安,說:「我今天試試看做中餐,可能要久一點,你要是餓了就先吃點蛋糕吧。」

  馮安把那個精緻的三角紙盒放到一邊,有點好奇的去翻塑料袋:「蔣先生打算做什麼菜?一般家常菜我都會做的,可以幫你看看。」

  蔣予安這時倒是坦然了,先從上層拿了兩盒熟食店裡打包好的小炒出來,然後才露出了袋子底下的一把菠菜,以及一條收拾好了的鱖魚:「慢慢來吧,不急著一下子學很多。今天就只炒一個素的,再做一條魚。」

  蔣予安沒時間專門去上烹飪課,一切對於烹飪的知識都是來自網絡上的教學視頻。今天午休的時候他隨便挑了兩個看了,覺得還可以,不是很難,於是就決定回家燒燒看。

  馮安一直挺好奇商界精英蔣予安做菜時會是什麼樣子,於是追著他也進了廚房。

  蔣予安這回倒是沒拒絕馮安跟進來,大概也是對自己的中餐手藝沒什麼把握。淘過米以後,他把那一大捆菠菜拆開來放進水池裡,仔細沖水清洗。馮安靠站在料理台邊緣看他洗菜擇葉,發現蔣予安所言非虛,果然是不怎麼擅長廚藝,洗菜像是搞科學研究,一片一片的洗過去,動作生疏,神情則是專注到了嚴肅的程度。

  馮安忍不住有點想笑,把他手裡那棵菜拿過來說:「蔣先生,菜不是這樣洗的呀。」

  他把手裡那株菠菜在水龍頭下沖乾淨泥,然後掐掉一部分根莖,又拆開上面的葉子,整棵浸到水盆裡蕩了蕩:「這樣就行了,一會兒再泡一泡。你那樣洗,會把葉子都揉爛的。」

  蔣予安受教的點點頭:「嗯,我知道了。」然後學著剛才馮安示範的樣子,繼續洗剩下的菠菜。

  馮安好奇問道:「蔣先生,您以前沒學過做飯,那在家裡都吃什麼?叫外賣嗎?」

  「沒有。」蔣予安回答道:「上學的時候我和我父母一起住在老房子裡,家裡有專門做飯的保姆。後來工作了,有飯局就在外面吃,沒飯局就在公司食堂吃了再回家。現在的年輕人都愛點外賣,不過我還是比較喜歡吃食堂,至少飯菜都是乾乾淨淨的,早點吃完回來,還能寫寫東西看看書,比等外賣有效率多了。」

  馮安第一次聽蔣予安提起自己的生活,這才知道原來蔣予安家境優越,小時候就是個少爺,養尊處優的活到現在,依舊是體面尊貴的大老闆,肯定是一點兒苦也沒吃過的,也難怪連菜都不會洗。

  於是他說:「蔣先生,其實以您的條件,將來有了孩子,可以請個保姆的,不用非得自己做菜燒飯,那樣多累啊。」

  蔣予安把洗好的菠菜都撈起來,笑著道:「是啊,保姆肯定是要請的,不然我一個人也帶不過來。不過做飯還是應該學一學,畢竟保姆做的飯和爸爸做的飯,意義還是不一樣的吧?」

  馮安將瀝盆遞給他,心生感慨,想一個從來不事勞作的小少爺,體體面面活到了四十歲,現在居然願意放下身份,學著洗手做羹湯,真是任誰知道了都要動容,於是忍不住羨慕道:「能做蔣先生的孩子真是幸福。」

  蔣予安接過瀝盆,看了他一眼,說:「這也未必。幸福感是很主觀的東西,每個人的感受都不一樣。父母能夠給予子女的庇護是有限的,將來的人生會怎麼樣,還是要由自己做出選擇。最重要的是看你渴求什麼。當一個人看重金錢的時候,當然會覺得優越的物質生活就是幸福。可對於不缺錢的人來說,金錢本身並不意味著什麼,有時反而會成為一種負擔。做感興趣的事情,和喜歡的人談戀愛,過自己想要的生活,這些都是能讓人產生幸福感的事情,而且並沒有統一的標準,就看你願不願意為之爭取了。已經發生的事情沒辦法改變,可未來是可以選擇的。而在這一點上,每個人無論出身,都一樣平等,沒必要羨慕別人什麼。」

  馮安沉默片刻,低聲道:「您說的對。」

  蔣予安笑了笑,擦乾手輕輕一推他的肩膀:「好了,出去吃蛋糕吧。我這邊要起油鍋了,別濺著你。」

  這天的晚飯味道不怎樣,蔣予安做出來的菜徒有其表,全無內涵,雖然看起來也是油光鮮亮像模像樣的,但真正吃到嘴裡卻是滋味寡淡。蔣予安自己嘗了一口,眉毛立刻就皺起來了,不滿意道:「味道太淡了。」

  馮安鼓勵他道:「其實已經挺好的了,好多人第一次燒菜把菜都燒糊了呢,您只是調料沒放足,下次多放點就是了。」

  蔣予安有些惆悵的嘆了口氣:「所以我不喜歡做中餐,大部分中餐的教程——視頻也好書也好,總是喜歡用「適量」、「少許」這樣的詞,簡直叫人沒法拿捏。」

  馮安夾了一筷子菜,理所當然道:「中國人說話含蓄啊,不會把什麼都說的清清楚楚的,就看對方怎麼理解了。」

  蔣予安一挑眉毛,慢悠悠說道:「這種態度要是放到工作上,是要發生商業欺詐的。」

  馮安一愣,隨即忍不住笑出聲來,捧著飯碗調侃道:「蔣先生,你好嚴肅啊。」

  蔣予安看著馮安,也是一怔,他第一次見馮安露出這樣的笑容,目光明亮,眉眼舒展,臉頰上還顯出了兩個清晰的梨渦,是真正沒有防備的純粹笑容,稚氣又甜美。

  望著這樣的馮安,蔣予安眼神也不自覺柔軟了。

  吃完晚飯,蔣予安帶馮安下樓散步,也不走遠,只是在小區裡轉一轉。現在雖然還沒到春節,可小區裡已經裝飾起來,物業在每一盞路燈上都掛了紅色的燈籠。兩人並肩走在路上,蔣予安問馮安:「春節有沒有計劃?是留在深市過?還是回老家?」

  馮安想了想,說:「應該是要回老家的。」

  蔣予安又問:「票買好了嗎?」

  馮安知道春節這樣的大日子,無論如何還是該回家的,不過想歸想,內心其實並不情願回去面對馮家廣,所以車票一直拖拖拉拉的還沒買。這時聽蔣予安問起,他有點心虛,慢吞吞答道:「春節的票不好買,要搶的,我這兩天正在刷呢。」

  蔣予安嗯了一聲,說:「不好搶就不要搶了,我安排司機送你回去。」

  「⋯⋯那太麻煩了吧?」

  「沒什麼麻煩的,這本來就是司機的工作。」蔣予安說:「而且年節的時候火車上也不太安全,你坐我的車回去,我也更放心些。」

  馮安側過臉抬眼看他,奇怪道:「火車上怎麼不安全了?」

  蔣予安頓了一下,神色竟然有點兒尷尬:「火車上⋯⋯」他有點不太想說自己年過而立的人了,坐火車居然還丟過錢包,不過一時又想不到什麼終止話題的辦法,於是只好帶著點兒無奈的繼續說道:「有小偷。」

  此言一出,果然馮安看他的眼神也有點微妙了,不過好在沒多問,只附和著點了點頭,挺認真的說道:「是啊,要小心呢。」

  蔣予安摸摸鼻子,沒再說話,默默領著馮安繼續往前走。小區中心有一片圍起來的活動場,場地裡放了老年人鍛鍊的鐵質器材,也有小朋友玩的爬網滑梯。每天晚飯過後的這段時間裡,都有不少人來這裡活動,當然了,鍛鍊的老人比較少,多數還是保姆領著僱主家的孩子出來玩。蔣予安和馮安路過門口的時候,裡面正熱鬧著,蔣予安恰好也有點犯菸癮,於是就讓馮安進去轉轉,自己走到小路對面的樹影底下抽菸。

  活動場裡到處都是跑來跑去的小孩子,馮安在靠近入口的角落裡找了一個空椅子坐下來,彎腰托著下巴,看對面一個小姑娘蕩鞦韆。小姑娘五六歲的樣子,穿著一件有兔耳朵的棉襖,坐在鞦韆上一個人玩,身旁不遠處站著一個保姆打扮的中年婦人。

  中年婦人牽著一條黑白毛色的大狗,正在和旁邊的幾個差不多年紀的保姆聊天,時不時會看小女孩一眼。小姑娘一個人玩了會兒,大概是覺出了無聊,於是跑到馮安隔壁的塑料城堡旁邊,想要排隊玩滑梯。

  玩滑梯的小孩子很多,吵吵嚷嚷的。有兔耳朵的小姑娘排了一會兒隊,眼看就要輪到了,忽然旁邊冒出來一個男孩子,揪著她的衣服把她向後一推,自己插到了隊伍前頭。

  小姑娘個子矮,被推得一個踉蹌跌到地上,立刻就哭了。那個跟著她的保姆眼看情況不對,趕緊牽著狗小跑過去想要扶孩子,然而走到一半,大概是怕手裡的狗嚇到其他小朋友,又停下步子左右張望,朝馮安這裡走了過來。

  「小夥子能不能幫個忙——」她神色焦急的對馮安說:「幫我看一下狗,我一會兒就過來!」

  馮安幾乎是在一瞬間裡站了起來:「我⋯⋯」

  他本來不想答應的,可看著眼前女人懇切的面孔,那拒絕的話就沒能說出口。

  「那,你要快點啊⋯⋯」他結結巴巴的說。

  女人迫不及待地把牽引繩塞到他手裡,沒等他說完就跑過去了。

  馮安渾身僵硬的站在原地,低頭和面前這條大狗四目相對。狗真的很大,雖然現在只是蹲坐在地上,可也能看出四肢健壯,毛長,嘴也長,舌頭歪著露出來半截,不知道會不會掉口水。

  他怕狗,特別是這種大狗。農村裡也有很多人養狗,而且都不怎麼會用繩去拴,他小時候被鄰居家的狼狗咬過。

  蔣予安的菸還沒有抽完,偶然朝對面看了一眼,就見馮安手裡忽然多了條狗。一人一狗站在角落裡,都是一動不動的,統一姿態僵硬古怪。他心生好奇,走近了站到鐵絲網前向內看,發現那條狗自己認識,是後面一棟樓裡人家養的伯恩山,經常被保姆牽著在小區裡遛彎的,性格溫順,不會傷人,當然也不可能怕人——不過馮安的樣子絕對是很害怕了。

  再往遠看,蔣予安果然找到了那戶人家的保姆。保姆正蹲在地上哄僱主家的小女兒,估計是騰不出手,所以暫時把狗交給了馮安看管。

  蔣予安就站在很近的地方,不動聲色的繼續抽菸,直到看馮安好像真的快哭出來了,才把剩下的香菸擰滅丟到垃圾桶裡,轉身從門口進了活動場。

  「哪兒來的狗?」他朝馮安走過去,明知故問。

  馮安聞聲猛一抬頭,見蔣予安終於來了,像看見救星,滿臉得救的表情。而那條伯恩山聽見聲音,也從地上站了起來,搖著尾巴原地轉了個圈——它體型長大,轉圈的時候不可避免的就碰到了馮安的腿。馮安魂飛魄散,手一抖就丟了牽引繩,躲到蔣予安背後緊緊抓住他的胳膊道:「別,別人給我的,讓我幫忙看⋯⋯」

  蔣予安彎腰撿起牽引繩,問:「你怕狗?」

  馮安也知道男人怕狗說出來挺丟臉的,可實在沒法故作輕鬆。眼看蔣予安已經把狗牽住了,他鬆手往後退了一大步,和那條狗拉開距離,才稍微平復了一點兒情緒,微微紅著臉低聲道:「有一點兒吧⋯⋯」

  蔣予安收短牽引繩,對狗比了個蹲下的手勢:「怕狗還答應人家?」

  狗乖乖坐下了。

  馮安這才敢稍微靠近一些,和蔣予安解釋原委,說剛才那個保姆真的是有緊急情況,他不好意思拒絕,這才勉強答應的。

  蔣予安轉過身來,認真地看著他:「馮安,你是不是忘了我之前跟你說過的話?」

  馮安一愣,面露疑色,很慢的眨了一下眼睛。

  蔣予安說:「我說過,不要做會讓自己後悔的事情——你明明怕狗,為什麼還要答應別人?」

  馮安記起了那天的談話,困窘之餘,也有點兒委屈,望著蔣予安小聲道:「我只是想幫忙啊,而且她說了馬上會回來的。」

  「可事實是她到現在還沒過來把狗領走。」蔣予安說。

  蔣予安說話聲音淡淡的,雖然是責備的語氣,可說的也不算重。但馮安忽然就覺得很難過,抿緊嘴角斜過目光,不說話了。

  蔣予安沉沉嘆了口氣,伸手握住他的一隻手,拉他一起坐到了長椅上:「馮安,我很擔心你。如果這條狗真的想咬你,你怎麼辦呢?再拿花瓶砸它嗎?」

  馮安頓時睜大了眼睛,定定看著他。

  蔣予安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頭髮,動作輕柔,滿是擔憂:「有的時候,太過在乎別人的感受也是一種不負責任。你在為別人付出的時候,那個人不一定會把你的善意當作一回事,可如果你因此而受到傷害,關心你的人一定是最難過的。所以不喜歡的事情,沒必要勉強自己去做——難道你要為了一個不在乎你的人,去傷害身邊那些珍惜你的人嗎?」

  馮安凝視著他,忽然覺得更難過了,因為蔣予安的話讓他終於意識到,一直以來,自己身邊其實根本沒有出現過那樣的人;媽媽選擇了妹妹,爸爸只知道跟自己要錢,季春深倒是關照過他,可又會讓他去陪投資人過夜——只有蔣予安不一樣。

  蔣予安很溫柔,很可靠,從來不勉強他做任何不喜歡的事情,如果這就是珍惜的話,那蔣予安就是他人生中遇到的第一個珍惜自己的人。

  可是,他只是蔣予安花錢請來的「陪練」,他們不是真正的親人,甚至連朋友都不算。等到合約結束,蔣予安還會像現在這樣對他這麼好,這樣的珍惜他嗎?

  大概就不會了吧⋯⋯

  那個保姆終於哄好了僱主家的女兒,牽著小姑娘的手走過來。蔣予安把狗還給她,她挺不好意思的向馮安道了謝,然後就牽著小姑娘和狗走了。

  蔣予安又看了馮安一會兒,見他始終不肯說話,也只好站了起來,說:「我們回去吧。」

第12章

  二人到家的時候,時間還不算晚。蔣予安問馮安要不要再看會兒電視,馮安情緒低落,搖搖頭,洗過澡以後就回了房間。

  他不敢再待在蔣予安身邊,怕再聽蔣予安多說幾句話,自己會忍不住哭出來。

  他小時候被馮家廣丟在家裡,一個人的時候經常會想,要是媽媽回來就好了。媽媽一直不回來,他又想,爸爸為什麼那麼愛打牌呢?輸掉好多錢,家裡的東西也被人拿走了,要是爸爸以後都不打牌就好了⋯⋯然而爸爸也並沒有因為他的許願而有所改變。

  後來他小學畢業,升入初中,初三下學期被老師叫到辦公室裡談心,勸說他成績這麼好,一定不要放棄繼續讀高中,家裡困難的話,老師們可以想辦法幫他申請助學貸款。他垂著頭默不作聲,一副不識好歹麻木不仁的姿態,心裡則是在想,我難道不想繼續讀嗎?可就算貸了款也還不起啊,自己家那個情況,哪裡攢的出積蓄?

  如果我不是馮家廣的兒子就好了,他那時候想,隨便投胎到哪一家,就算生下來是孤兒,也要比做馮家廣的孩子好。

  那是馮安少時最後一次做無意義的幻想。隨著學生時代的結束,他進入社會,之後再沒做過白日夢,因為他要工作,要掙錢,要吃飯,要應付債主,他忙著生存下去,哪有時間去想那些虛無縹緲的事情?

  可是現在躺在安安靜靜的房間裡,他忍不住又開始了幻想,想那天在風行,如果自己大膽一點,是不是就能提早和蔣先生認識,是不是就有機會早一點到蔣先生身邊來,和蔣先生相處的更久一點⋯⋯蔣先生那麼好,如果能早一點認識蔣先生,很多事情也不會發生了⋯⋯

  可是,他轉念又想,就算是真是這樣,那又怎麼樣?自己不可能永遠留在蔣先生身邊,時間長短又有什麼意義——非常喜歡的東西,卻注定要失去,還有比這更殘酷的事嗎?

  紅著眼眶發了一會兒愣,他伸手從床頭櫃上抓過手機,真的開始翻火車票。蔣予安和他本來就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他只是在蔣予安的世界裡借住了兩天,就開始奢望能夠擁有永久居留權,這太不切實際,也太可笑了。他應該回到屬於他的那個地方去,看清楚現實,提醒自己,不要再做這些痴心妄想的白日夢了。

  蔣予安敲門進來的時候,客房裡黑漆漆一片,只有床頭被子裡透出一點幽幽的冷光。他按開點燈開關,在驟然明亮的房間裡出聲道:「不要在被子裡看手機,對眼睛不好。」

  馮安嚇了一跳,坐起來望向門口,眼睛還是紅紅的:「蔣先生?」

  蔣予安手裡端了一杯牛奶,走到床邊坐下來,把熱牛奶遞給他:「怕你睡不好,給你熱了點牛奶。」

  馮安不敢看他的眼睛,接過玻璃杯,低頭一口一口喝起來。

  蔣予安拿起他丟在被子上的手機看了一眼,鎖掉屏幕,放回到床頭櫃上,說:「不用看了,我明天跟小聶說一聲,讓他安排司機送你回去。」

  馮安喝奶的動作一頓,悶聲悶氣的「嗯」了一聲。

  喝完以後,他把空杯子還給蔣予安。蔣予安接過玻璃杯,卻是沒有立刻離開,坐在床邊靜靜看著馮安。他是很端正的容長臉,眉目幽黑,輪廓深刻,年輕的時候一定非常英俊,如今上了年紀,面頰再不比年輕人的豐潤,眼角也有了淡淡的細紋,然而目光依舊沉靜,與人對視的時候,很有一種銳利的威儀。

  馮安覺得自己心跳正在加快,不由出聲問道:「⋯⋯您還有什麼事嗎?」

  蔣予安收回目光,拽住被角向上提了提,說:「沒什麼,你睡吧。」

  馮安重新躺了回去,用被子蓋住大半張臉。

  蔣予安起身為他關了電燈,然後退了出去,輕輕關上房門。

  把玻璃杯送去廚房洗了,蔣予安熄掉客廳裡的燈,也回了自己房間。

  調亮床頭的閱讀燈,他上了床,半躺半坐,然後拉開床頭櫃的抽屜,從裡面拿出了一本牛皮封面的記事本。

  他有寫東西的習慣,不能算是日記,只是把一些值得關注的事情,或者工作上遇到的問題記下來,然後構思著寫寫計劃和思路。馮安現在就是他的課題,而課題出現的一些問題,他也一直在觀察和思考,並且嘗試著與對方溝通交流,不過就目前來看,進展似乎有些困難。

  今天馮安與那條伯恩山對峙的時候,他就站在離馮安不遠的地方,只要馮安有求助的意識,那段距離絕對足夠馮安回頭發現自己,並且向自己求援了。可是馮安始終沒有要找他意思,即便怕的不得了了,也沒有抬頭尋找張望。最後還是他看不下去,主動現身走過去的。

  馮安沒有向他求助,可能是因為當時太緊張了,嚇的忘了思考——也有可能是根本就沒有求助的意識。

  這當然是不正常的。剛出生的嬰兒,餓了都知道哭,再大一點的孩子,摔了跤也知道要找爸爸媽媽,這是自然規律,生而存在的。可馮安違背了這一條規律,為什麼?因為自己還不足以讓對方感到信賴?還是因為在很久以前,馮安也曾經像普通孩子一樣求助過,但一次又一次的,都被外界冷漠拒絕掉了,所以才會養成現在這樣的性格?

  蔣予安寫了很多,可具體該如何去做,卻沒有清晰的頭緒。他不是專業的心理學者,雖然以前也讀過幾本教育方面的書籍,但終究了解的有限。想要找到辦法,最好是去諮詢專業人士。

  第二天早上,蔣予安帶馮安一起去了公司,叫聶北然另外安排了一輛車,直接送馮安回老家。臨行之前,他一直將馮安送到樓下。司機拉開後排車門,請馮安上車,他忽然開口道:「回去了以後也可以聯繫我。」

  馮安彎腰的動作一頓,回過頭來看他。

  蔣予安直視著他的眼睛,說:「如果家裡有什麼事⋯⋯都可以告訴我。」

  馮安看著他,低低嗯了一聲。

  「上車吧。」蔣予安說,又轉向司機,額外吩咐了一句:「路上開慢一點,注意安全。」

  將馮安送走之後,蔣予安抽出半天時間,把一些該收尾的工作處理完畢,然後也提前下班,回了市郊的老別墅。

  這棟別墅是蔣志宏發家後買的第一套房子,年代已經很久了,但依山傍海,環境清幽,而且家中長子蔣予安也是在這棟別墅裡長大的,可謂包含了兩代人的記憶,所以即便時代和資產在不斷變化,可蔣老夫婦一直都住在這裡,從沒打算過遷居。

  蔣予安回來的時候,家裡保姆還在做飯,是袁婉萍來開的門。蔣予安沒提前打招呼,開門之後,她明顯愣了一下,隨即驚詫著笑道:「呀,安安這麼早就回來了?」她趕緊將他迎進來:「早知道剛才不讓你爸爸出去了——快進來快進來,外面冷死了吧?」

  蔣予安被她拉著走到沙發椅前坐下,問:「媽,爸去哪兒了?」

  袁婉萍把茶几上織到一半的毛衣攏到一旁,笑眯眯的抱怨道:「嗐,被趙大耳朵叫走了!說是弄到了個什麼石頭,稀奇的不得了,叫你爸爸去看。」

  蔣予安點點頭,說:「趙叔叔是個斯文人,不抽菸不喝酒,爸爸能跟他玩到一起去,倒是件好事。」

  袁婉萍嗤笑一聲:「你以為你爸爸真喜歡那些古董字畫啊?還不是兩個老頭子閒得慌,比來比去的,想要爭個高低嗎?老趙他孫媳婦這兩天從國外旅遊回來了,給他帶了點兒禮物,他就得意的不得了,生怕別人不知道他孫媳婦孝順,到處顯擺。」

  這時保姆從廚房端了一鍋茯苓老鴨湯出來,看見蔣予安,臉上也是難掩激動:「哎呀,予安回來了?!什麼時候回來的?廚房裡吵,我在裡面都沒聽見!」

  蔣予安起身走過去,幫她把湯端到餐桌上去:「剛回來的——吳阿姨,您最近身體還好嗎?」

  「好好好!」吳阿姨拍了拍他的胳膊,握住他的一隻手,一邊摩挲一邊打趣道:「阿姨什麼都好,就是你老不回來,這一點不好。」

  蔣予安也笑了,說:「年末了,公司事多,沒辦法。」

  吳阿姨二十多歲的時候就來了蔣家做保姆,在蔣家生活了近四十年,早已不是普通傭人。如今蔣予安回來了,家裡兩個老太太都高興的不得了,圍著蔣予安說個不停。袁婉萍還特地下廚,親自做了兩道蔣予安小時候最愛吃的菜。天黑不久,蔣志宏也從外面回了來,四個人坐在一起吃晚飯,蔣予安率先開口道:「爸,媽,今年除夕我不在家裡過了。」

  蔣志宏和袁婉萍都是一愣,隨即蔣志宏當場皺起眉頭,把碗往桌面上一頓:「開什麼玩笑?!」他開口怒道:「過年不在家裡待著,你想跑到哪兒去?」

  蔣予安面色平靜,回答他道:「我想去一趟美國。」

  餐廳裡靜了一瞬。

  蔣予安繼續說道:「寧寧已經在美國好幾年了,一個人也不容易。今年除夕,我想去看看他。」

  此言一出,袁婉萍眼眶頓時紅了。低頭抹了一下眼睛,她哽嚥著說道:「啊,是啊,那你去吧,也代媽媽看看他⋯⋯」

  蔣志宏冷哼一聲:「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當初是他一意孤行要去美國的,吃了苦頭也是他自己的事。好啊,現在覺得受不了了,又想回家了?我告訴你,沒這麼好的事!家裡誰也不許管他!」

  袁婉萍狠狠推了他一下:「你這說的什麼話?他也是你兒子啊!你們爺倆置氣置了這麼久,還不算完?真打算斷絕關係嗎?你不心疼他,我這個當媽的心疼!」說完她轉向蔣予安:「安安,別聽你爸的,去!機票定了嗎?沒定媽給你定!」

  蔣志宏一拍桌子:「蔣予安!不許去!」

  蔣予安看著他,問:「那您是真的打算和寧寧斷絕關係了嗎?」

  蔣志宏被他頂的差點下不來台,瞪了他好一會兒,才說:「我養了他十多年,他倒好,狗屁不懂人話不聽,想一出是一出,說走就走——這種忘恩負義的東西,當初生下來我就該把他摁到馬桶裡溺死,管他幹什麼!」

  蔣予安始終心平氣和,回答他道:「可是他已經成年了,有自己的想法,這並沒有什麼不對的。至於那些想法對不對,值不值去做,總要試一試才知道。寧寧現在馬上也快畢業了,如果真如您所說,心理學是一門不值一讀的專業,那麼他應該已經吃到了苦頭。我去見他一面,和他談一談,讓他回來向您道歉,重新去讀音樂學院,不是正好嗎?」

  蔣志宏沒好氣的一歪嘴,重新拿起碗筷:「就怕那小沒良心的,不懂父母這一片苦心!」

  蔣予安笑道:「怎麼會?」

  飯桌上的氣氛終於緩和下來。吃過晚飯以後,蔣志宏坐在客廳看新聞,袁婉萍悄悄溜到蔣予安房裡,憂心忡忡的問蔣予安道:「安安,是不是寧寧給你打電話了?他那邊是不是遇到什麼困難了?要不要緊啊?」

  蔣予安連忙解釋道:「沒有,他好著呢,是我自己想去看看他。」

  袁婉萍點點頭:「那就好,那就好⋯⋯唉,寧寧這孩子也是的,明知道他爸脾氣大,還非得跟志宏硬著來。」說著話,她眼眶又開始泛紅:「都快四年了,一個電話也不往家裡打⋯⋯」

  蔣予安也是嘆了一口氣,扶她坐到床邊,彎下腰輕輕給她擦眼淚:「媽,您可千萬別亂想。寧寧不是還給您寄明信片了嗎?他不是不想您,只是跟爸鬥氣,所以才不好意思打家裡電話的。我們兩個聯繫的時候,他每次都問到您的。」

  袁婉萍吸了吸氣,止住眼淚,握住蔣予安的手按到大腿上,重重拍了兩下,由衷感慨道:「兄弟兩個,還是你最叫爸媽省心,哎,就是⋯⋯」

  蔣予安預感不妙,連忙打岔道:「媽,我也是難得有機會去看寧寧一次,您有沒有什麼東西要帶給他的?我一會兒收拾收拾,先裝到行李箱裡。」

  袁婉萍果然被他轉移了注意力,起身朝外走去,邊走邊說:「哎呀,有好多呢!你找個大點的箱子,我現在就去給你拿過來!」

第13章

  蔣志宏其人,性格剛毅,是老一派的大男子主義人物。蔣予安是家裡的第一個孩子,本來,蔣家夫婦也沒有打算再要第二胎的。因為蔣予安十來歲的時候,正是蔣志宏的事業上升期,他忙著拓展商業版圖,實在沒有多餘的精力放在家庭上,而另一方面,也是當時計劃生育政策抓的正嚴。家裡既然已經有了一個男孩子,那麼傳宗接代的任務已經完成,似乎也沒有生二胎的必要。

  蔣為寧的出生,完全是個意外。

  懷上蔣為寧的時候,袁婉萍已經四十歲了,屬於高齡產婦,本來醫生是不建議她冒險產子的。可袁婉萍自己堅持,蔣志宏也沒辦法。而蔣為寧作為老來子,袁婉萍懷胎時就懷的辛苦,生產那天,更是凶險萬分,後來千辛萬苦生下來,自然格外呵護疼愛。就連蔣志宏面對這個小兒子時,都總是笑容更多一些,沒有像當年要求長子那樣嚴苛。

  蔣為寧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小時候乖巧伶俐,可步入青春期之後,大概是荷爾蒙作祟,思想發生變化,時不時就要和父親爭執吵鬧一番。

  蔣為寧五歲開始接觸小提琴,拉了十三年,國內國際大大小小的獎項獲得無數,在親戚朋友圈裡為蔣志宏出盡了風頭。高考那年,本來蔣志宏都已經託人打點好了各處關節,準備送他去國內一流的音樂學院學習,然後繼續留學深造,進入樂團的。誰知道蔣為寧偶然看了本偵探小說,突然就說要去讀心理學,誰勸都不聽,最後竟然是連藝考都沒參加。

  蔣志宏差點被他氣死,在家大發雷霆,揚言讓他滾出去。而蔣為寧也不甘示弱,當真收拾行李,就那麼滾到美國去了。

  除夕節當天,蔣予安運氣不錯,乘坐的航班準點抵達舊金山。他推著行李箱走出來,一眼就看到了蔣為寧。

  蔣為寧是個高挑清俊的青年,穿了一件深棕色的飛行夾克,愈發襯得眉清目秀。看見蔣予安出來,他興奮的展臂高揮,及至蔣予安出了關,又跑衝過去,迎面將他抱了個滿懷。

  「乾爹!」他高興的嚷道:「今年這麼好,能來陪我過年啊!」

  乾爹是蔣為寧對大哥的愛稱,這個稱呼是有來歷的。蔣為寧剛上小學的時候,蔣志宏尚未退居二線,公務繁忙,沒時間參加小兒子學校那些亂七八糟的親子活動,好幾次都是蔣予安代他去的,甚至發展到後來,家長會都被蔣予安包攬了。當時蔣予安二十五歲,年齡正對的上,和蔣為寧站到一塊兒,大家理所當然都以為他就是蔣為寧的爸爸。而蔣予安年輕英俊,站在一眾父母之間,又是鶴立雞群,非常的出風頭。蔣為寧小孩子虛榮心作怪,對人也不解釋,大大方方喊蔣予安叫爸爸。後來一直到了五年級的時候,蔣予安完全接手公司事務,蔣志宏也閒了下來,有興致想出席小兒子的家長會,結果居然被蔣為寧嫌棄了,推三阻四的不讓他去。

  蔣志宏覺得不對勁,一番誘導詢問過後,得知事情真相,氣得不輕,狠狠揍了了小兒子一頓,順帶把蔣予安也數落了一通。不過蔣為寧認錯歸認錯,心裡還是親近大哥,私下裡的時候,經常親親熱熱的叫他「乾爹」。

  這時蔣予安也抬手回抱過去,在蔣為寧背上拍了拍,說:「媽很想你,爸也鬆口了。」

  蔣為寧聽得一愣,微微鬆手後退了些,驚訝的看著他問:「爸爸同意我讀心理學了?」

  蔣予安說:「爸爸沒有同意。不過他同不同意,你大學都已經念下來了。既然馬上快畢業了,我看你差不多也夠了,今年就回家去吧。」

  蔣為寧慢慢皺起眉頭:「什麼叫差不多夠了?我現在成績挺好的,本科畢了業,還想繼續讀研呢。他要是不同意,我回去了不還是要吵架?那有什麼意思?我不要。」他懷疑的看向蔣予安:「哥,你不會是給他來當說客的吧?你也變成油膩的中年老男人了?!」

  蔣予安瞪他一眼:「拿了我的錢,還敢說我油膩?」

  蔣為寧頓時軟下來,拿過他的行李箱諂媚道:「沒有沒有,乾爹氣質出塵,仙君般的人物,怎麼可能油膩呢?剛才你肯定是聽錯了。」

  蔣予安不屑跟他計較,邁步朝航站樓外走去:「先回去再說。」

  蔣為寧在學校附近租了一間房子,房租是蔣予安出的,但是學費和生活費都要靠他自己去掙。蔣為寧也是倔強,沒課的時候就去市裡的餐廳打工,平時也會在網上接一些翻譯的工作,竟然真憑一己之力把書給念了下來。今天是除夕節,他跟餐廳請了假,又跟後廚的朋友借了送貨的麵包車來接蔣予安。

  蔣予安看見那輛散發著魚腥味的麵包車,沒說什麼,一臉平靜的就拉開副駕駛車門坐了進去。蔣為寧把行李箱收進麵包車後斗裡,然後也拉開車門坐上了駕駛位,發動汽車朝市區方向駛去。

  蔣予安畢生沒有坐過如此糟糕的座駕,在天上飛了十幾個小時都沒覺得怎麼,如今坐了一會兒,竟然覺得渾身骨頭都顛的痛。蔣為寧倒是習慣的很,一邊開車一邊談笑,路過市區的商業街時,還笑著問他:「大哥,今天可是過年,你給我帶禮物了沒有?」

  蔣予安按下一線窗縫,在隱隱作嘔的反胃感中答道:「帶了,媽給你織了一套秋衣秋褲,吳阿姨給你醃了兩瓶醬菜,不過醬菜過檢的時候被收走了,沒能帶過來。」

  蔣為寧哭笑不得:「哎喲,這倆老太太也真是的⋯⋯」他又問:「那你呢,你給我帶什麼了?」

  蔣予安說:「我千里迢迢飛過來陪你過節,這還不夠?」

  蔣為寧笑了,轉頭看向蔣予安甜甜撒嬌道:「乾爹對我最好了。」

  蔣予安指節敲了敲副駕駛的抽屜,說:「專心開車。」

  蔣予安暈車,到家就吐了,睡了一覺以後才緩過來。這時天色已黑,蔣為寧從附近的華人超市裡買了肉菜和麵粉回來,正在廚房裡揉麵,看蔣予安從床上爬起來找水喝,就喊了一聲:「哥,過來跟我一起包餃子啊!」

  蔣予安喝了水走過去,在水龍頭下洗乾淨手,幫他合餡,重新提起了機場時未結束的話題:「你真的打算繼續讀心理學?」

  蔣為寧點點頭:「是啊。」

  「可是你小提琴拉的那麼好,現在放棄,不覺得太可惜了嗎?」

  蔣為寧不以為然,反駁他說:「這有什麼可惜的?當初我學小提琴,只是覺得有趣而已,從沒想過要進樂團。現在我想讀心理學,也是因為感興趣,這兩者本身沒什麼區別,不存在為了什麼而放棄什麼。」

  蔣予安說:「可是世界上有意思的事情太多了,如果你今天喜歡這個,明天又去喜歡別的,最後有可能會一事無成。」

  蔣為寧忽然問道:「大哥,咱們家裡現在有多少錢啊?」

  蔣予安立刻明白他心裡在想什麼,說:「家裡有多少錢不重要,重要的是爸爸肯不肯把遺產留給你。」

  蔣為寧停下手裡的動作,轉過頭來盯著蔣予安,目光異常認真,問他:「要是爸爸真的不認我這個兒子了,大哥,你會管我的吧?」

  蔣予安看了他一會兒,終於也鄭重答道:「會的。你是我親弟弟,我們身上流著一樣的血,這種關係是不會因為爸爸對你的態度而改變的。不管他認不認你,我都會照顧你一輩子。」

  蔣為寧頓時笑了,道:「那我還怕什麼,反正有你養我,難道我還會活不下去嗎?」然後不等蔣予安開口,他忽然又正了臉色,神情嚴肅的說道:「哥,我不是真的忘恩負義,只是想要選擇自己的生活。爸爸他太專制了,他想我怎麼樣,我就必須去做,這根本就是不對的。我是人,不是他的狗,我也是有思想有感情的,他沒有資格這麼對我。」

  蔣予安點點頭:「我能理解你。爸爸的作風的確是偏於強硬了,不過這並不是他的錯,他出生的那個年代和我們現在不一樣,主流思想都是很傳統的,也沒有受到很好的教育,導致他的思維模式和我們差異很大。現在年紀大了,更不可能讓他適應時代做出改變。可是你應該明白,他的初衷依舊是為了你好。他認為男人應該堅忍,有長性,所以你已經拉了十三年的琴,這時半途而廢,就是大錯特錯。不是他想要自己的小兒子成為音樂家,所以逼迫你去拉小提琴——他只是不希望你成為一個三心二意的人。」

  蔣為寧沉默了,好一會兒都沒說話。

  蔣予安說:「所以有時間的話,還是回去一趟吧,跟爸爸好好談一談。」

  蔣為寧長嘆一聲,低頭道:「好吧!」

  這天的年夜飯,兄弟二人一起包了餃子,又由蔣為寧掌勺炒了兩道菜。菜味道不錯,只是餃子奇形怪狀。不過蔣為寧興致還是很高,開了一瓶紅酒,給自己和蔣予安倒上,他舉起杯子道:「乾爹,新年快樂,我敬你一杯!」

  蔣予安與他碰杯,微笑著說:「祝你學業有成。」

  蔣為寧笑嘻嘻的,躊躇滿志:「我學業挺有成的,你要不要看我成績單?」

  蔣予安將酒杯送至嘴邊,慢慢喝了一口,說:「成績單不看了,問你點事情。」

  蔣為寧問:「什麼事啊?」

  蔣予安說:「我最近身邊養了個孩子,我覺得他心理上應該⋯⋯」

  蔣為寧大吃一驚,愕然打斷他道:「什麼?!孩子?什麼孩子?你結婚了?這麼大的事你居然不告訴我?!」

  蔣予安頭疼道:「你冷靜一點,我沒結婚,也沒生孩子,不過計劃要生,所以這個小孩兒是我暫時找來的,算是提前演練吧。」

  蔣為寧大睜了眼睛看他,不可置信道:「你不會,真的打算去搞什麼代孕吧?」

  「是的。」

  蔣為寧頭皮發麻,忍不住叫道:「你瘋了?!你又不喜歡孩子,幹什麼去做代孕?就因為爸爸想抱孫子?」

  蔣予安目光平靜的看著他:「你怎麼知道我不喜歡孩子?更何況在恰當的年齡做恰當的事情,這本身也沒什麼不對的。我今年四十歲了,要一個孩子,這很合情合理吧?」

  蔣為寧冷哼一聲:「你少跟我說這些鬼話。你要是真的喜歡孩子,何必等到四十歲再生?更何況你連想要結婚的女人都沒有,居然會想要孩子,哈,這種話蒙爸爸那種老古董還行,你蒙我?」

  蔣予安盯著手裡的酒杯,一時沒有說話。

  蔣為寧越想越氣,站起來道:「不行,這絕對不行!」他捏了拳頭,在屋子裡來來回回的繞圈,最後像是氣昏了頭,仰頭大叫一聲,轉向蔣予安怒道:「都是你平時對爸爸言聽計從百依百順,所以他才越來越固執!爸爸他——他這回真的太過分了!你不能再順著他了!」

  他衝過來按住蔣予安的肩膀,雙目炯炯的瞪著他道:「大哥,你不要回去了,你跟我一起留下來。老頭子要抱孫子自己生去,你別管他!」

  蔣予安聽了這話,終於忍不住笑出聲來,抬眼看向他道:「我跟你一起留在美國?那公司就沒我的份了。簽證到期以後我也沒法找工作,還怎麼養你啊?」

  蔣為寧蹲下來,仰頭看著他的眼睛道:「沒關係啊,你不工作也不要緊,現在帶我的那個教授挺欣賞我的,我讀他的研究生,讓他幫忙辦簽證,我掙錢養你。」

  蔣予安愣住了,在他心中,弟弟一直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年,隨性散漫慣了,自然談不上什麼男人的責任感,這時對方能夠這說這種話來,真是大大出乎了他的意料。

  蔣為寧見他不說話,急切的搖了搖他的大腿,追問道:「大哥,好不好啊?你別回去了。」

  蔣予安伸出手去,摸了摸他的臉,柔聲答道:「寧寧,別說這種傻話了。」

  蔣為寧怔怔看著他。

  蔣予安握住他的胳膊,拉他起來:「我的確是沒有那種非要傳宗接代不可的想法,不過也並不排斥孩子。要不要孩子這件事,我有自己的考量,並不完全是因為爸爸。你想得太嚴重了。」

  「那是因為什麼?」蔣為寧問。

  「因為我也會寂寞。」蔣予安說:「在外面累了一天,回家以後希望可以有個不用花心思的人,陪我坐在一起說說話,或者他不用說,光聽我說也行。」

  蔣為寧皺起眉頭,認真說道:「大哥,你這個想法不對勁,這不是父親該對孩子產生的感情,你分明是缺少伴侶,你該出去多認識幾個女人才對。」

  蔣予安苦笑了一下,說:「你以為我認識的女人很少嗎?」他端起酒杯,將杯中剩餘的紅酒一飲而盡:「這個世界上不缺好女人,但要找到一個能和自己心意相通的人,就不容易了。就這方面來講,其實我很羨慕爸爸。」

  蔣為寧若有所思,喃喃說道:「因為找不到,所以你想自己製造一個⋯⋯」

  蔣予安坦然一點頭:「對。」

  蔣為寧牙疼似的吸了一口冷氣:「你這個想法⋯⋯」

  「噁心嗎?」蔣予安轉著酒杯輕聲問道。

  蔣為寧搖搖頭:「噁心是不噁心的,但是有危險性。如果你僅僅是希望有一個人能夠理解你,沒有負擔的和你交流的話,這當然沒什麼問題,但你能保證對他不會產生更進一步的想法嗎?」說著他遲疑了一下,問:「大哥,你知不知道戀童癖?」

  蔣予安臉色頓時一變,但還是很冷靜的問道:「我現在這個想法屬於戀童?」

  「不是的。」蔣為寧道:「我是想說,感情本身沒有高低貴賤之分,戀童也好,同性戀也好,甚至戀老戀冰也好,都只不過是一種特別取向的情感模式,關鍵是這種取向會不會影響到你的行為。當你的行為會對別人造成傷害的時候,你的感情就是危險的,必須受到外界的約束。但是如果你能夠控制自己,僅僅做情感上的交流,而不會危害到別人,那其他人也沒什麼資格來批判你。然而人心是很複雜的東西,慾望和貪婪會越來越重,一輩子自我約束堅守底線是很難的,大部分人都做不到,所以主流社會對非異性戀會下意識的懷有排斥和敵意。」

  他問蔣予安:「大哥,你能保證在這樣的情感模式下,你對這個孩子永遠不會產生更多的想法嗎?」

  蔣予安沉默片刻,說:「我不知道。」

  蔣為寧坐回到椅子上:「如果你不能確定,就千萬不要去輕易嘗試。」

  話到此處,便算終止。蔣予安沒有繼續探討的意思,蔣為寧也不再多問。兩人默默吃掉了桌上飯菜,然後哥哥洗碗,弟弟洗澡。只是蔣為寧年紀尚淺,明顯沒有蔣予安沉得住氣,裹著浴袍出來坐到床尾,他看著蹲在地上的蔣予安從行李箱裡翻找換洗衣服,滿臉都心事重重的樣子。

  蔣予安終於把他那套睡衣從最底部的夾層裡抽了出來。起身走去浴室之時,他與蔣為寧擦肩而過,抬手按了一下蔣為寧濕漉漉的腦袋,說:「代孕的事情就當我沒說過,孩子我不會要了。」

  蔣為寧楞了一下,抬起頭追問他道:「那爸爸那邊你怎麼辦?」

  蔣予安走去浴室,頭也不回的答道:「爸爸只是想要抱孫子,我不生了,不是還有你嗎?」

  蔣為寧大驚失色,走腔變調的高聲喊道:「啊?大哥你怎麼這樣——你是打算把我給賣了嗎?!」

  浴室門沒關嚴,蔣予安的笑聲夾雜著水聲一起傳了出來:「我當了你二十多年的乾爹,難道都白當了?我現在就是賣你了,你又能拿我怎麼樣?」

第14章

  蔣為寧的確是不能拿蔣予安怎麼樣,於是坐著只氣了一會兒,就翻身上床滾進了被子裡。

  蔣予安的手機就放在床頭櫃上,和他是同一個牌子,不過蔣為寧經濟緊張,自從出國以後幹什麼都要精打細算,自然不能再像從前一樣隨意更換數碼產品,現在手裡用的這台還是兩年前的一款。用起來倒是沒什麼問題,只是不敢跟著廠商繼續更新系統了,怕硬件跟不上,會變卡。

  和大部分的男孩子一樣,蔣為寧也挺喜歡折騰數碼產品的,看蔣予安現在用的正是今年出的最新款,就拿了過來翻翻滑滑,想要感受一下新系統的變化。

  蔣予安洗完出來,就見蔣為寧躺在床上,正舉著自己手機擠眉弄眼的搞自拍。他沒管他,自己拿了吹風機過來吹頭髮。蔣為寧拍夠了,又下了個自己喜歡的遊戲開始玩,玩著玩著,他忽然想起來一件事,腳從被子底下伸出來蹬了蔣予安一下:「大哥——」

  蔣予安關掉吹風機,回過頭來問他:「什麼?」

  蔣為寧邊打遊戲邊說:「剛才吃飯的時候打了個岔,你本來想說什麼的?你搞來的那個小孩兒怎麼了?」

  蔣予安想了會兒,沒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說道:「我覺得,可能不需要再讓他留在家裡了。」

  蔣為寧聳了聳肩膀,語氣遺憾,但表情絲毫不意外:「哇哦——真不愧是做生意的人,剛才還溫情款款的想要做心理諮詢,現在人家一沒價值,立刻就止損拋手了。」

  蔣予安看他一眼,說:「止損有什麼不好?既然我已經不打算要孩子了,繼續留他在身邊也不過是耽誤時間罷了。」

  蔣為寧一挑睫毛,斜眼看他:「是啊,你時間寶貴,分分鐘都是成百上千萬的利潤。」

  蔣予安抬手捋了捋凌亂的頭髮,直言不諱:「我時間寶貴不假,他的時間也不便宜。以他現在的年紀,正是一生中最應該上進用功的時候,這樣白白的把光陰荒廢在我這裡,對他來說其實損失更大,只是他自己沒有意識到而已。」

  蔣為寧一盤遊戲打完,把手機丟到一旁:「說不過你,反正你總有理。」

  蔣予安繞到床頭,掀開被子躺了上去:「我本來就有道理。」

  蔣為寧往旁邊挪了挪,戲謔道:「那我怎麼從來沒看見你到爸爸面前講道理?」

  蔣予安側過身來面對著他,神色坦然:「因為人應該吸取教訓,明知道前面是堵牆,你還非要往上撞嗎?」

  蔣為寧眨巴著一雙眼睛看他,又一次無話反駁。

  蔣予安道:「弟弟,道理你也聽完了,可以睡覺了嗎?」

  蔣為寧「啪」地拍熄電燈,賭氣似的翻身背對了他。

  蔣予安閉上眼睛睡覺。

  過了一會兒,蔣為寧的聲音在黑暗中幽幽傳來:「大哥,我發現人一上年紀,好像就容易變得讓人討厭。」

  蔣予安閉著眼睛沒回應他。第二天他叫上蔣為寧一起出門到市區裡轉了轉,在樂高專賣店裡給他買了一盒限量版的千年隼。蔣為寧當場失憶,歡天喜地的抱住他又改口道:「大哥最好了!我愛你!!」

  大年初二,蔣予安坐飛機回了國。從深市機場出來,他打了一輛出租車,本來打算回去蔣家別墅再陪二老住幾天,然而汽車開到一半,手機忽然響了起來,是馮安在給他打電話。

  蔣予安盯著來電顯示看了兩秒,接通了電話:「馮安?」

  馮安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遲疑著開口問他:「蔣先生⋯⋯你現在方便嗎?」

  蔣予安直接問道:「怎麼了?」

  電話那頭安靜了一瞬,馮安好像是非常的難以啟齒,聲音越來越小:「蔣先生,你認識公安局的人嗎?」

  和蔣予安不同,馮安這個年過的兵荒馬亂。

  馮家廣的賭癮一直是只增不減,馮安有段時間沒和他聯繫,一回老家露面,立刻又有新債主找上門來,手裡拿的都是按了馮家廣手印的債條。欠債還錢,天經地義,何況是年根底下,債主也要過節,更加不好拖延。馮安拿著之前從蔣予安那裡得到的一萬多,再加上自己的積蓄,勉強還掉大半,好言好語的把債主送了走,企圖過個清淨年。然而馮家廣絲毫不體諒兒子的苦心,除夕夜還約了狐朋狗友回來大打麻將。馮安按耐不住,終於說了他兩句,結果馮家廣非但聽不進去,還覺得是兒子讓自己在朋友面前丟了面子,站起來就要動手教子,幸虧是那幾朋友攔了住。

  馮家廣除夕夜推了一晚麻將,不知收斂,大年初一早上,又被一個牌友叫出了門,說是縣裡有人攢了個大局,邀請馮家廣去「玩一玩」。馮家廣一叫就去,徹夜未歸,第二天馮安正猶豫要不要打電話找他,警察卻是先一步找上門來,說馮家廣涉嫌聚眾賭博,已經被收押到縣公安局裡去了。

  馮安再怎麼厭惡馮家廣,畢竟對方也是自己的父親,真被抓進去了,總不能袖手旁觀,於是只好硬著頭皮給蔣予安打了電話。

  蔣予安聽他說完,心中大致有了數,略思索片刻,便讓司機掉頭往自己公寓的方向開,對電話裡說:「好,我知道了,你別緊張,我現在就過去。」說話的時候,他那聲音倒還是一如既往的溫和。

  蔣予安從商多年,一貫是講信譽的,自己簽下的合約還沒到期,他不會翻臉不認。但是合約繼續維持下去,對他並沒有什麼收益,所以這次幫馮安解決了問題,他決定找個機會和對方談一談,最好是能夠在雙方都滿意的條件下,把這段關係提前終止。

  蔣予安如此想著,回家先放了行李,然後親自開車上路,邊往馮安老家的方向去,邊給家裡關係很熟的律師打電話諮詢建議,又聯絡警政方面認識的人,層層往馮安老家所屬的那個縣城牽線。他做這些事的時候很認真,因為自己作為毀約的一方,在道義上是理虧的,所以只能從別的地方提高談判籌碼。

  他思路清晰,層層推進,甚至連對話都預想好了,然而真等見到了馮安的面,他那些設計好了的措辭忽然又都說不出來了。

  因為馮安還要配合警察做筆錄了解情況,所以他們直接約在了公安局碰面。蔣予安趕到的時候,馮安已經結束談話從公安局出了來,正站在公安局門口的人行道上。不知道他站在那裡等了多久,蔣予安在路邊停好車下來,他沒看見,目光沒什麼焦點的望向前方,好像正在想著什麼,又好像什麼也沒想,只是走神。蔣予安從後方走過去,抬手按了一下他的肩膀,他才受驚似的顫了一下,朝著蔣予安的方向轉過頭來。

  縣城裡沒有高樓大廈,凜風沒遮沒掩,四面八方的往人身上刮。馮安單單薄薄的站在公安局門口,面孔蒼白,耳闊彤紅。仰頭望向蔣予安,他動了動乾燥的嘴唇,剛才還在發呆的眼睛忽然明亮起來,很輕的叫了一聲:「蔣先生。」

  這一聲輕輕的,然而尾音上揚,帶著明顯的喜悅。

  蔣予安聽了這一聲,一顆心本來理直氣壯的,竟然虛了一下,那些提前準備好了的動聽話語也卡了殼,堵在喉嚨裡沒能出來,只乾巴巴的吐出一句:「警察現在怎麼說?」

  說完這話,他自己都覺出了自己的笨嘴拙舌,並且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明明見識過無數達官顯貴,再大的場合都能侃侃而談,為什麼會現在對著一個十幾歲的小孩子怯場。

  馮安沒發現蔣予安的異樣,照實答道:「警察說還要繼續調查。」

  蔣予安收回馮安肩膀上的手,暗暗做了個深呼吸,感覺頭腦在冷空氣的刺激下徹底冷靜下來了,才對馮安安撫的笑了一下,說:「那說明還在偵查階段,沒有定案。沒事的,別緊張,只要涉案金額不是很大,你父親可以出來。」

  他又說:「外面冷,你去車上等我,我進去和負責這個案子的人見一面。」

  然後他便要往公安局裡走,可是馮安忽然從後面拉住了他。

  蔣予安回頭問道:「怎麼了?」

  馮安問他:「蔣先生,你打算怎麼讓他出來?」

  蔣予安說:「取保候審,你父親的情節如果不是很嚴重,今天就可以出來了。」

  馮安又問:「要花錢嗎?」

  蔣予安回答他:「要。」

  「那不用了。」馮安說,表情和聲音都很冷靜,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模樣。

  蔣予安楞了一下,覺得馮安可能是還沒有搞清楚,於是告訴他:「取保候審只是一個程序,不一定真的會再審。但是如果不走這個程序的話,公安系統有自己的章程,就算我已經打過了招呼,他們也是不能隨便放人的。」

  馮安點了點頭:「我知道。蔣先生,你別為他花錢。」

  蔣予安有點困惑,想了想,自以為明白了馮安在顧慮什麼,於是寬慰他道:「沒有多少錢,你不用放在心上,人沒事才是最重要的。」他笑了一下,又說:「而且是你給我打電話的,現在我人都來了,你怎麼又不讓我幫忙?」

  馮安承認了:「是我打的電話。」然而緊接著他又說:「蔣先生,對不起,我不應該給你打這個電話的。」

  他從來沒有經歷過這種事情,今天早上警察聯繫他的時候,他除了驚惶,便是六神無主。想找個人商量,可是各路親戚早就對他們家避而遠之了,他沒有辦法,所以才打給了蔣予安。但是後來在做筆錄的時候,面對警察疾言厲色的一個又一個問題,他忽然反應過來,第一次這樣清醒的認識到了自己的處境——自己現在之所以會坐在公安局裡,莫名其妙的受人盤問,遭到恐嚇,全是因為馮家廣——這位當父親的,非但不保護他,反而要害他受委屈;而他家裡落了難,周圍親戚鄰居躲還來不及,就更別指望他們能幫忙了。

  在他孤立無援的時候,唯一能夠找到的人只有蔣予安——也只有蔣予安願意幫助他。

  蔣予安高貴遙遠,然而又溫暖穩定,只要他發出懇求,必定給與回應,像是專為保護他而存在的神明。

  所以他一個人從公安局出來的時候,原本糾結的那些情緒都釋然了。神祇本來就是不容褻瀆的,不能擁有也沒關係,只要能夠多靠近一點,就足以讓他感到幸福了。

  但是他不能讓馮家廣也與蔣予安糾纏到一起。馮家廣是他甩不脫的泥潭,自己陷在裡面就算了,不該讓蔣予安也受到牽累——馮家廣無可救藥,完全是咎由自取,憑什麼要讓蔣予安來為他承擔責任呢?

  蔣予安說:「我說過的,有什麼事都可以給我打電話。」

  馮安搖搖頭:「我是他兒子,天注定的事情,沒有辦法,不能不管他,這我認了。」他看著蔣予安的眼睛,很認真地說:「但是蔣先生和他沒有關係,不應該插手這件事情的,更不用為他破費。」

  「可是這樣的話你父親恐怕得判刑。」蔣予安問:「你不打算救他了?」

  馮安點一下頭:「你不是也說過嗎,不能為了那些不在乎我的人,去傷害真正關心我的人。如果救他要讓蔣先生受到損失,那我不救了。」

  蔣予安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內心震動,一時怔住,竟是忘了回應。

  馮安說:「蔣先生,我們回去吧。」

  蔣予安心裡有點亂。

  汽車離開縣城上了高速,朝著深市的方向駛去。蔣予安雙手微微用力握緊方向盤,目光直視前方,馮安就坐在他旁邊的副駕駛上。

  事情的發展已經偏離計劃了,蔣予安心裡想著,如果不想以後更加難辦的話,現在就該立刻做出決斷。

  但是馮安安安靜靜的坐在副駕駛的位置上,並不惹人討厭。蔣予安偶爾抬一眼,能夠從後視鏡裡看見他的一半側臉。那是很漂亮的面孔,年輕,稚嫩,沒有城府,辨別不出別人的用心,也還沒有學會隱藏自己的情緒。

  大概是上車以後他已經沉默了太久,馮安有些不安,小心翼翼的開口道:「蔣先生,對不起,讓你白跑了一趟。」

  「沒什麼。」蔣予安說,他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不想讓馮安察覺出自己的煩躁。

  可是馮安似乎還是察覺出了什麼,又試探著問道:「蔣先生之前是和家人在一起嗎?我是不是打擾到你過節了?」

  「沒有,我前兩天在國外,也是才回來的。」蔣予安偏頭看了他一眼,目光溫和,語氣溫柔:「還有兩個多小時,你可以先睡一覺。」

  馮安終於放心了,答應著嗯了一聲,在座位上動了動,想調整出一個舒服些的入睡姿勢。

  蔣予安按了座椅按鈕,讓副駕駛的靠背向後仰倒,又微微欠身,幫他把前面的遮光板也拉了下來。

  收回胳膊的時候,他看到馮安側身靠在椅背上,正一眨不眨的望著自己,一雙眼睛烏溜溜的,乾淨清澈,滿眼都是信任與依賴。

  蔣予安視線在他臉上停了一秒,隨即便承受不住似的轉向了前方。右手按到馮安眼睛上,他語氣有點兒凶,嗓子有點兒緊,大人教訓小孩子式的說道:「不是睡覺嗎?看我幹什麼。」

  馮安眼睛被蔣予安的手掌蓋住了,世界頓時一片黑暗,然而是溫暖的黑暗,眼皮貼著掌心肌膚,能夠感覺到蔣予安的溫度。

  「蔣先生,」馮安沒有怕他,笑著眨了一下眼,柔軟睫毛就刷過了蔣予安的手心:「春節假期還沒有結束,我們是不是能一起過年了?」

  這個問題好像讓蔣予安想的有點久,馮安等了一會兒,沒有等到回音,忽然想到以蔣予安的身份,就算是假期肯定也有很多安排,多半是沒有時間留在家裡的,心裡就有點失落,但又不想讓蔣予安為難,於是努力用平常的語氣掩飾道:「我隨便問的,蔣先生如果還有其他事情要做⋯⋯」

  「沒有別的事情要做。」蔣予安截住了他的話,聲音低沉,吐字清晰,像是在做一件很鄭重的決定:「不過除夕和初一都過了,有點可惜。你想要去哪兒玩嗎?我帶你去。」

  馮安愣了一下,隨即心臟就在胸膛裡開成了一朵花。他很想笑,但是又怕自己一笑就要收不住,被蔣予安看在眼裡,會覺得自己真像小孩子似的,聽見出去玩都要撒歡,於是很努力的憋了一小會兒,才慢吞吞說:「⋯⋯我還沒想好。」

  「沒關係,你可以慢慢想。」蔣予安說:「想好了再告訴我。」

  馮安沒忍住,終於還是笑出來了。

  蔣予安收回右手,重新搭在方向盤上,但掌心彷彿還殘留著那種觸感,有點癢,像是被某種小動物的尾尖蹭了一下。

  汽車繼續向前行駛,十多分鐘後,蔣予安轉動方向盤拐過了一處彎道,神情平靜,目不斜視,忽然開口道:「還不睡?」

  馮安偷看又被抓包,嚇了一跳,趕緊閉上了眼睛。

  他這兩天沒有休息好,上午又被警察叫去在公安局坐了半天,這時閉著眼睛躺了會兒,精神放鬆,很快就真的睡了過去。

  車內徹底陷入了安靜,只剩輕輕淺淺的呼吸聲在耳畔。蔣予安瞥了一眼睡相安寧的馮安,心情有點無奈,因為新一年才剛開始,他就做了一筆虧本生意。

  回想公安局前的情形,他可以毫不懷疑的相信,那一定是馮安在妥協求全的十八年裡,第一次如此堅定明確的表示出自己的態度。人在第一次做出改變的時候,總是最艱難的。而在這最艱難的時刻,父親和自己,馮安選擇了他。

  蔣予安是商人,看重效率和利潤,但也並非完全冷血無情的資本家,知道真心可貴,不應該輕易辜負。

  馮安並不是個麻煩的孩子,很懂事,甚至懂事的有些讓人心疼了。蔣予安覺得把這樣一個孩子留在身邊,應該費不了自己多少力氣,更何況不過半年而已,虧也虧的有限,大不了就當行善積德做公益了。

第15章

  回到深市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

  蔣予安上午剛坐了十多個小時的飛機回國,後來又開車去馮安老家把馮安接了回來,這時也有些疲倦了,不打算再動手下廚,便順路開去了一家自己常吃的餐廳,進去打包了兩份晚飯出來。

  這個時候馮安還在睡,蔣予安也沒有叫醒他。

  蔣予安是快到家的時候才發現馮安不對勁的。

  在車庫把車停好以後,蔣予安欠身推了推馮安,想要叫醒他。然而手背蹭過對方的面頰,他發現馮安的體溫好像有些高。

  馮安倒是一推就醒了,但是睜開眼睛以後目光恍惚,顯然是意識還沒有完全清醒。

  蔣予安問他:「馮安,你是不是發燒了?」

  「發燒?」馮安剛剛睡醒,嗓音有些啞,他抬手摸了一下自己的額頭,沒感覺出什麼:「沒有吧⋯⋯」

  蔣予安看了他這副糊裡糊塗的樣子,也不指望他了,自己伸手過去按在馮安額頭上試了一會兒,感覺的確是在發熱,便有些緊張的解開安全帶催他下車:「生了病自己都不知道?」

  馮安推開車門下了車,重新被外界的冷空氣包圍,這時才終於感覺到有一點暈。車上太溫暖了,蔣予安又幫他把座椅調的那麼舒服,他睡得香甜,當然是什麼也沒感覺到。

  蔣予安收起車鑰匙,提著晚餐盒飯的袋子繞過車身,走到他身邊推他的肩膀:「別傻站著,上樓去。」

  地下車庫有電梯直達上層,蔣予安摟著馮安的肩膀帶他去坐電梯,怕他生了病腳步不穩。可其實馮安自己覺得還好,就是頭有點暈,呼吸有點熱,並沒有嚴重到路都沒法走的地步。不過在進入電梯之後,空間封閉,他被蔣予安不緊不鬆的圈著,忽然覺得自己心跳變快了,似乎的確是病情急速惡化,讓他頭昏臉熱站都站不穩,身不由己就想往蔣予安身上靠過去。

  蔣予安發現了他的異狀,用空著的那隻手摸了摸他的額頭,問:「很難受?」

  馮安頓時不好意思,往旁邊站直了一點:「還好⋯⋯也沒有很難受。」

  蔣予安摟著他的那隻手緊了緊:「難受就靠著我,馬上就到家了。」

  馮安心中忽然湧起一陣酸澀,他聽到蔣予安說「家」這個字,很難避免的又想到了馮家廣。

  到家以後,蔣予安先給馮安量了體溫,三十八度多,剛剛出頭一點,不算很熱。蔣予安鬆了一口氣,讓馮安先到沙發上躺著休息一會兒,自己去熱晚飯。

  「還好溫度不高。」他在廚房裡拆外賣包裝殼,一邊忙碌一邊說道:「現在醫院也還在休假,急診人肯定是很多的,而且還是晚上。一會兒吃了飯我給你找點藥吃,先觀察一下,如果今天夜裡熱度還沒退下去,我再送你去醫院。」

  馮安沒有老實躺著,探頭趴在沙發靠背上,鬼鬼祟祟的偷窺蔣予安的背影:「估計是在縣城的時候受了點涼,吃藥就行了,不用去醫院的。」

  蔣予安頓了一下,按下微波爐加熱鍵,語氣強硬:「去不去醫院,我說了算。」

  馮安感覺自己好像是把蔣予安惹不高興了,後悔說錯話,趕緊老老實實躺回去,生怕再惹蔣予安生氣。

  不過他似乎是擔心太過,晚飯熱好了以後,蔣予安將飯菜端到飯桌上,臉上已經恢復了往常的溫和。馮安發著熱,腦袋漲漲的暈,沒什麼胃口,吃的很慢,蔣予安看見了,還問他是不是吃不下去,要不要煮粥給他喝。

  馮安哪裡好意思這樣麻煩他,當即搖頭婉拒道:「不用了,生病嘛,都是這個樣子的,吃什麼都沒味道。吃過藥躺一會兒就好了。」

  蔣予安握著筷子看他,忽然說:「你想不想吃冰淇淋?」

  馮安吃了一驚:「啊?」他覺得蔣予安可能是真的有點缺乏常識,可是又不敢說。

  蔣予安說這句話,是因為想起了蔣為寧小時候的事情。

  蔣為寧出生的時候蔣家條件已經很好了,有專門的家庭醫生。那個醫生很年輕,是剛留學畢業回來的,非常認同西方那一套思想,和蔣家父母交流病情的時候,說發燒的時候吃一點冷的其實也沒關係,有利於身體降溫。結果不知道怎麼搞的,這句話居然被蔣為寧聽到了——於是從此以後每次生病,蔣為寧必要趁火打劫,哭天搶地的吵著要吃冰淇淋。蔣志宏雖然認為這純屬歪門邪理,但終究鬧不過小兒子,只好叫人出去買回來給他。而蔣為寧前一刻還在嚎啕耍賴,吃了點冰淇淋,倒真的乖下來了,老老實實躺回床上去,餵藥打針也都肯配合。

  蔣予安認為馮安也還在孩子的範疇裡,看他食慾不振,就忍不住想要找點什麼好吃的東西餵給他。

  「可以少吃一點,沒關係的。」他解釋道:「就因為生了病,所以更應該保持心情愉快,不然一直沒胃口,病什麼時候才能好呢?」

  馮安依舊半信半疑:「可是,現在是冬天啊,而且天都黑了⋯⋯要現在出去買嗎?還是不要了吧⋯⋯」

  與馮安猶猶豫豫的語氣不同,蔣予安說話乾脆果斷:「你想吃我就去給你買。」

  馮安愣住了,呆呆看了蔣予安一會兒,他低下頭,往嘴裡扒了一口飯,悶悶說道:「不用了,我現在挺開心的。」

  蔣予安狐疑的看著他,不知道父親剛被抓進去,自己又受寒發了燒,馮安有什麼可值得高興的。不過對方既然都這麼說了,那他也就沒再堅持。

  吃過了晚飯,蔣予安從藥箱裡找出退燒藥讓馮安吃了,叫他先回房休息,自己留在客廳收拾殘局。

  馮安下午在蔣予安車上睡了一覺,這時精神正好。回房以後換了輕便柔軟的家居服,他在床邊坐了一會兒,沒覺出睏倦,又無事可做,便心想不如去洗澡。

  就在這時,房門忽然從外推開,蔣予安走了進來,看馮安手裡拿了衣服,便問道:「你要去洗澡?」

  馮安點點頭。

  蔣予安走過去,摸了一下他的額頭,藥剛吃下去,熱度還沒開始退,便和他商量道:「發熱的時候就不要洗了吧,明天早上再洗。」

  馮安不太情願,總覺得不洗澡躺到床上有點髒,說:「我就沖一下,很快的。」

  蔣予安手從他衣服下襬裡伸進去,在他後背上摸了摸,說:「又沒有出汗。」

  馮安瞬間手腳都僵硬了,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張臉從耳根開始漸漸紅起來。

  蔣予安這動作做的自然,因為以前也這麼照看過弟弟,當時並沒有多想什麼,現在察覺到馮安的僵硬,才意識到不妥,有些尷尬的想要把手收回來。

  馮安離他很近的站著,本來臉紅紅的低著頭,然而蔣予安把手收回去的時候,無意間擦過他的側腰,卻是讓他忽然有些痛苦的哼了一聲。

  於是蔣予安那隻手要收不收,隔著薄薄的一層空氣,又停留在了他的腰際。

  「有傷?」他問,然後不等馮安回答,已經把馮安睡衣下襬撩了起來。

  馮安腰上有一片青紫淤痕。

  蔣予安皺起眉毛:「怎麼回事?」

  睡衣被這樣撩起來,腰部皮膚徹底暴露在空氣中,即便是在有暖氣的房間裡也有些冷了。馮安打了個顫,下意識的更貼近了蔣予安一點,小聲回答他道:「撞了一下。」

  「你多大了?」蔣予安不滿道:「怎麼這麼不小心?」

  馮安覺得委屈,仰起頭看他:「不是我自己撞的,是他推我⋯⋯」說到一半,他忽然意識到什麼,又住嘴收了口,重新把頭低下去。

  蔣予安眉頭皺的更緊,追問道:「誰推你?今天的警察?」

  馮安埋著頭:「不是警察,是⋯⋯我爸爸。」

  那是除夕那天弄出來的。他和馮家廣發生爭執,馮家廣狠狠推了他一把,他腳下不穩,撞到了後面的櫃子拐角上。

  蔣予安楞了一下,隨即許久沒有說話。他把馮安的睡衣放下來,隔著一層布料,用手掌覆住了那片淤青。

  「家裡沒有化瘀的藥油。」他說,另一隻手繞到馮安後背,將他輕輕向前推了一下,按到自己懷裡。

  馮安臉頰貼上蔣予安的胸膛,發了一會兒怔,才敢慢慢抬起手,小心翼翼的摟住了蔣予安:「不用塗藥的,過幾天就好了。」

  「那你自己要小心一點。」蔣予安抱著他。

  馮安蹭著他點頭,用力眨了眨眼睛,沒有出聲。

  蔣予安又抱了他一會兒,然後摸了摸他的頭髮,鬆開了手:「想洗澡就去洗吧,溫度調高一點,當心別再受涼了。」

  馮安站到花灑下面的時候,腦袋還有點暈。

  他不知道是水溫真的調的太熱了,還是自己在發燒,亦或者是因為蔣予安剛才抱了他。

  洗完澡,他站在鏡子前面,側過身去看腰上的淤痕。鏡子上蒙了一層水霧,成像模糊,其實很難看清具體傷勢,只是腰肢上落了一片不規則的青紫色塊。馮安第一次發現自己原來這麼白,淤青印在皮膚上,竟然會覺得刺目。

  他用指腹在那裡輕輕蹭了蹭,回憶起剛才蔣予安整隻手掌貼在上面的感覺,忽然感覺渾身都熱了起來。

第16章

  馮安回到臥室的時候,看見蔣予安還在自己房間裡,臉忽然又紅了起來。

  蔣予安已經換了家居服,此時正靠在床頭半躺半坐。聽見開門的聲音,他視線從手裡的記事本裡抬起來,落到了站在門口的馮安臉上。

  「你臉怎麼這麼紅?」他一下子合上手裡的本子,徹底坐起來,蹙起眉頭向馮安招手:「溫度沒降下去嗎?」

  馮安心虛地走到床邊站住了,任由蔣予安將手貼到自己額頭上,訥訥道:「剛才洗澡水太熱了吧⋯⋯」

  蔣予安不太放心,讓他上床躺著,又拿來體溫計給他量了一次,幸好溫度並沒有漲上去,似乎真的只是洗澡時被水汽蒸到了。

  馮安蓋著被子,看了一眼床上落著的記事本,神情疑惑,問蔣予安:「蔣先生還不休息嗎?」

  蔣予安將體溫計收回到小盒子裡,重新又上了床,靠坐在馮安身側:「我看著你,等你睡了我再走。」

  馮安心裡挺開心的,可是又不好意思,覺得這樣太耽誤蔣予安時間,於是委婉曲折的想勸蔣予安走:「⋯⋯可是我現在還不怎麼睏呢。」

  蔣予安神情平靜的將記事本拿回手裡,翻開封面說:「那就躺著養養精神,反正我現在也不想睡。」

  聽聞此言,馮安老老實實的躺平了,果然是開始養精蓄銳,不過蓄了沒多久,又忍不住開口道:「你是在工作嗎?」

  蔣予安看他一眼,姿態慵懶的又翻過一頁:「算是吧。」

  馮安小聲感嘆道:「這麼忙啊⋯⋯」

  蔣予安輕輕笑了一下:「工作的確是做不完的,不過有時候事情其實都是自己找的⋯⋯」餘音裊裊之際,他話音忽然一轉,又問:「那你呢?現在也沒有別的事要做了,對以後的生活有什麼計劃嗎?」

  「計劃?」馮安有些迷茫,不加掩飾的對蔣予安道:「我以前本來打算攢一點錢,租個店面,做點小生意的。不過照現在的情況看,估計是不可能了吧。」

  「錢不夠嗎?」蔣予安說:「我可以投資你。」

  馮安愕然看向他,不知道他是不是認真的:「我只是隨便想想的⋯⋯具體該怎麼做,還都沒有考慮過呢。」

  蔣予安臉上的笑容更深了:「那你可以從現在開始就考慮。想賣點什麼,在哪裡選址,要不要請人,銷售策略,供貨出貨,成本利潤,這些都是值得下功夫的學問。要是有拿不準的地方,你現在就和我住在一起,不是正好都可以來問我嗎?」他微微歪頭看向馮安,打趣的說道:「你知道想請我做一次宣講得多少錢嗎?這麼好的機會,你怎麼不知道把握呢?」

  馮安沒有因為蔣予安的話而感到竊喜,事實上他聽得臉都皺起來了:「這麼複雜啊?」他退縮道:「那我還是算了,萬一失敗的話⋯⋯」

  蔣予安說:「一切失敗的原因,都是事先沒有做足充分的規劃和籌備。你與其現在在這裡猶豫會不會失敗,不如早點行動起來。半年的時間,足夠你學很多東西了。」

  馮安翻了個身,屈起雙腿蜷在蔣予安身側,認認真真的思考了一會兒,忽然開口道:「生意的話還是算了吧,我想去考駕照。」

  蔣予安對這個回答是有些失望的,不過還是鼓勵他道:「也可以啊,技多不壓身,多學一門本事總是好的。等過完了年,我讓小聶安排一下——你喜歡車?」

  馮安不喜歡車,他只是想要有機會能夠繼續留在蔣予安身邊。

  抬眼望向蔣予安,他鼓起勇氣,試試探探的問道:「蔣先生,我以後⋯⋯給你開車好不好?」

  蔣予安楞了一下,隨即漸漸收斂了笑意。

  「我不缺司機。」他說:「而且我認為你也不適合成為一個司機。」

  他說這些的話的時候,表情很嚴肅,然而並非冷漠堅硬。微微低頭看著馮安,他直視著對方的眼睛,壓低聲音說:「馮安,你難道想永遠過現在這樣的生活嗎?我沒有職業歧視的意思,但現實就是這個樣子。你要知道,你和其他家庭的孩子不一樣,你的家庭沒有辦法給你提供任何資源,反而是你的累贅。別人當個司機或者做個小職員,都可以風平浪靜的生活下去,但是你不行。你必須強大起來,只有你足夠強大了,才有底氣和資本去忽略你父親給你帶來的影響,去過你自己想要的人生。而司機這個職業,我認為是不夠支撐你達到這個目的的。」

  馮安怔怔的看著他,問:「那我應該去做什麼?」

  蔣予安收回目光,將手中的記事本合了上:「這個問題的答案不在我這裡。」

  馮安明白他的意思,其實這個問題是很簡單的,並不需要過多思考。像他這樣沒有出身背景的人,想要往上走,只有讀書一條路。但是現實又不可能真的讓他回去校園安安心心的當個學生。他需要錢,首先得生存下去,其次還得接濟老家那個惹是生非的父親,當學生是辦不到的。

  或許他也可以向蔣予安借錢,蔣予安是宏泰的總裁,現在又這麼照顧他,只要他開口,一定不成問題。

  可是他並不想開這個口。

  他不想自己和蔣予安的關係,變成一種施捨與受惠,這彷彿會無形中拉大他與蔣予安的距離,雖然他和蔣予安本來就地位身份懸殊,差距夠大的了。

  於是他陷入了深深的苦思,煩惱了許久,最後抬頭看向蔣予安,他想要說些什麼,然而一開口,卻先打出了一個軟綿綿的哈欠。

  他一下子羞窘的紅了臉。蔣予安卻是不甚在意,或者說他本來也沒指望馮安能夠當下給出答案。挺身坐了起來,他穿上拖鞋下了床,很溫柔的笑了笑:「睏了?那就先睡吧。」

  時間並不算晚,但馮安的藥效上來了,睏意一波一波上湧,眼皮越來越沉重。陷在鬆軟的羽絨枕頭裡,他聽見蔣予安對自己說了晚安,然後燈光熄滅,房間陷入了一片安靜的黑暗之中。

  馮安很快就睡著了,蔣予安卻是沒有早早休息。算算時間,這時的舊金山應該還是清晨,蔣予安回去自己房間,認為蔣為寧現在肯定不在工作也不在上課,於是沒什麼猶豫的就打了過去。

  蔣為寧還沒起床,睡意朦朧的把電話接起來,發脾氣都發的沒什麼力度:「一大早的,你幹什麼呀?」

  蔣予安言簡意賅:「做心理諮詢。」

  電話那頭安靜了幾秒,隨即蔣為寧的聲音好像清醒了不少。

  「嗯?!」他一半吃驚一半戲謔,頂著一腦袋亂發坐起來道:「不是要止損嗎?做什麼諮詢?蔣總你腦袋發昏啦?」

  蔣予安語氣平靜,回答他道:「既然是做生意,那就總是有虧有賺,不能一點承擔損失的氣度也沒有。更何況白紙黑字,我是簽了名的,難道最基本的契約精神都不講嗎?」

  蔣為寧半信半疑:「前半句我倒是相信,可這不太符合你的行事風格啊。蔣總權衡利弊滴水不漏,應該是寧可付違約金也要節約時間成本的——大哥你這麼轉性,我都要懷疑你⋯⋯」

  蔣予安不以為意,將手裡的記事本翻到折角的那一頁,豎在手裡:「懷疑什麼?」

  蔣為寧想像了一下,自己也覺得太荒謬,抓抓頭髮打消了那個離奇的猜想,正色道:「算了,你這麼一本正經的人,也不可能見色起意。你還是跟我說說情況吧!」

  蔣予安的這通電話持續了四十多分鐘。蔣為寧現在正是對心理學一腔熱情的時候,能有個送上門來的案例,當然興趣十足。聽完蔣予安的描述,他幾乎不用多想,立刻就做出了判斷:「他這是很典型的低自尊型人格嘛,童年受到創傷,情感需求長期受到壓抑,所以缺乏安全感,總是下意識的去滿足他人,以此來求得自身的價值肯定。這種心態並不少見,也不是非常嚴重的心理疾病。很多人有這樣的問題,自己都沒在意,得過且過的就過一輩子了,也不見得會出什麼事。」

  蔣予安修長的手指敲了敲書脊:「那你的意見,有必要找心理醫生介入治療嗎?」

  蔣為寧看一眼時鐘,快到該出門的時候了,從抽屜裡拿出一雙襪子來穿:「要不要看醫生,當然是參考當事人的意願啊!他願意看,那就去看,如果對心理諮詢排斥的話,也不是什麼大問題,你可以自己給他做心理疏導嘛!」

  「我?」

  「是啊。他現在面對的問題,是需要有一個人能夠給他提供一段安全穩定包容的關係,幫助他接納他自己。你和他不是還有半年的合約嗎?他又那麼信任你。你既然要做好事,那就做到底了唄。」

  「可我不是心理治療師。」

  「你不要太緊張了,他目前的情況沒有影響到正常生活,不算非常嚴重,本來也不是一定要去看醫生。而且做心理治療也要有一個適應接受的過程,與其從頭開始,去接納一個完全陌生的心理治療師,他現在明明已經很信任你了,你難道沒有感覺到嗎?他行為模式上的第一次改變是因為你,說明你已經對他的情緒起到引導作用了,這正是一個很好的開端啊。」蔣為寧側臉夾著手機,從微波爐裡拿出熱好的早餐:「不如這樣。大哥,我今天還有課,不能跟你聊太久。等我課程結束了,我幫你問一問帶我的那個教授,看看他有什麼建議,然後再聯繫你。」

  蔣予安應了一聲,道:「麻煩你了。」

  蔣為寧笑了笑,抓緊機會說:「大哥,你麻煩我,我也有事要麻煩你。」

  蔣予安道:「你說。」

  「學校三月份會放春假,我想回國一趟。」蔣為寧拉長了嗓子說:「不過這個機票錢嘛⋯⋯」

  蔣予安了然笑道:「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幫你定。不過我倒是沒想到你這麼快就肯回來。」

  蔣為寧有點煩惱的長嘆一聲:「男子漢大丈夫,逃避不能解決問題!我總不能真一輩子不回家吧?」

  蔣予安哼了一聲,道:「你明白就好。」

  這通電話最後因為蔣為寧要出門上課,所以不得不暫時掛斷。蔣予安將手機放回到床頭櫃上,看時間不早,也起身去衛生間洗漱休息。

  第二天早上,蔣予安又給馮安量了一遍體溫,睡過一夜,溫度已經降下去了,馮安精神也振作了一些。蔣予安沒有再提起昨天晚上的對話,還和平常一樣準備早餐。不過真正坐下來沒吃幾口,他忽然接到了別墅的電話,是問他怎麼還沒回家。

  蔣予安昨天回國的飛機,按道理應該先回郊區別墅的,然而居然遲遲不見蹤影。袁婉萍放心不下,蔣志宏也有點生氣,所以電話裡語氣就不大好。蔣予安恭恭敬敬的應付著,放下電話以後,他對馮安說:「你在家好好休息,一會兒我要出去一趟。」

  馮安挖燕麥的勺子頓了一下,抬起頭看他:「是工作上的事情嗎?」

  蔣予安回答道:「不是,家事。」

  馮安哦了一聲,不再問了,繼續用勺子在碗裡攪來攪去。他是小地方長大的,飲食習慣和蔣予安很不一樣,不怎麼習慣吃燕麥,吃幾頓還好,天天吃,就覺得嘴巴裡渣渣的很柴,只肯把燕麥撇開了舀碗裡的牛奶喝。

  蔣予安還在給吐司抹黃油,一邊刮刀一邊囑咐馮安:「在家注意保暖,不要忘了吃藥。如果警察那邊再打電話過來,你把電話轉到我這裡,我讓律師去處理這件事情。」

  馮安問他:「你給他請律師了?」

  蔣予安知道他在想什麼,安撫他道:「我不是給他請律師。你的態度我已經知道了,所以法律該怎麼判就怎麼判,我不會從旁插手,但是我不想因為他的案子而影響到你。以後這些事你都不用管了,如果警察要再調查,律師會代你交涉的。」

  雖然蔣予安這麼說了,但馮安也並沒有因為從案子裡抽身而出就感到輕鬆和慶幸,他抿了抿嘴,輕聲說了句:「謝謝。」

  蔣予安微笑一下,把手裡抹好了黃油的吐司遞給他,擦擦手站起來說:「不要再想這些事了,乖乖在家休息,我儘量早點回來。」

第17章

  上層社會年節的時候也會走親訪友,只是形式不大一樣。蔣志宏的老兄弟楊成泰家裡有個小外甥,心比天高顧影自憐,從青年時代起就開始搞油畫藝術,一直搞到三十多歲,成就是一點也沒有的,然而自比當代倫勃朗。臨近新年之際,這位倫勃朗閉關家中潑墨揮毫完成了幾幅大作,自我感覺相當之良好,於是便向舅舅借了一處會所大搞派對,想要開辦個人作品展。

  楊成泰從本心上來講,是看不上自己這位外甥的,但妹妹一家也是可憐,只有這一位活寶獨苗,不寵著也是不行。於是他這幾日厚著臉皮硬著頭皮,四面八方打出電話,將談得上交情的熟人朋友都騷擾了一遍,就為給這位外甥撐場面。

  蔣志宏對油畫一道興致缺缺,但是接到了老兄弟的電話,不去也不好,於是便把這一樁差事推給了蔣予安。

  蔣予安對這種毫無意義的應酬局面一向敬謝不敏,本來也不想去的,但正好有把柄落到蔣志宏手中,頂著個歸國不報的罪名,也只好把那張邀請帖接了下來。

  派對就在後天,地點是楊家的一處私人會所,蔣予安曾經去過幾次,知道那裡環境不錯。應酬當然是很無聊的,但點心可口,油畫也算一門藝術,帶小朋友出門散散心倒是不錯,於是回去公寓之後,他將那張邀請帖擺到了客廳單人沙發的扶手上,徵求馮安的意見:「想去嗎?」

  說這話時,馮安正盤腿坐在客廳中央的毛墊上,腿邊都是七零八落的螺絲零件。蔣予安早上出門後不久,家裡的掃地機器人開始工作,但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走的一卡一卡,聲音也比平常大了。馮安把電源關掉,翻來覆去的看了兩遍,覺得可能是太久沒清潔,毛髮纏在裡面了,於是就找了工具箱出來把機器拆開,想要把零件縫隙裡的塵絮和毛髮都清理出來。

  只不過還沒等他把弄乾淨的部件重新組裝回去,蔣予安就回來了。

  他放下手裡的螺絲刀,探身從沙發扶手上把那張卡片拿了過去。卡片印刷精良,撒了淡淡的香水,一看就是很高級的樣子。他翻開來看了看,仰起頭問蔣予安:「我也可以去嗎?」

  蔣予安蹲下來,從地上撿起一顆螺絲在手裡掂了掂:「畫展而已,只要想看就可以去。」

  馮安當然願意和蔣予安一起,於是點頭說:「那我去。」

  蔣予安在地上看了一圈,沒發現說明書,有點驚訝的問:「你自己拆的?」

  馮安覺得他這話問的奇怪:「家裡就只有我一個啊,不是我拆的,還有誰拆的?」

  蔣予安覺得這個時候可以給點正面鼓勵,於是誇獎他道:「那你很厲害啊。」

  馮安紅了紅臉,把頭低下去繼續擰螺絲:「這個東西結構不是很複雜,其實很好拆的。」

  蔣予安笑微微的看著他:「可是我就不會拆這個。」

  馮安臉更紅了,結結巴巴道:「蔣先生不用會這個,你會更厲害的事情⋯⋯很多人都不會的。」

  蔣予安看他羞澀的樣子,覺得很可愛,好心把手裡的螺絲遞給他:「這裡還有一個。」

  馮安匆匆把那顆螺絲抓了過去。他掌心很薄,手指修長不顯骨節,指甲修剪成光潔的圓潤形狀,看起來應該去彈鋼琴,然而每一個指肚都是粗糙的,緊張之際,指尖蹭過蔣予安的手心,讓蔣予安手裡暖暖的有點癢,心裡酸酸的又有點疼。

  蔣予安不是個同情心氾濫的人,也從不怨天尤人,然而凝視著專注組裝的馮安,他這回是真的疑惑了,很認真的在想,這明明是個很討人喜歡的孩子,為什麼偏偏運氣這麼差?出身不好,又遇人不淑,好像生命中就沒有一件事是值得高興的。

  如果自己有孩子,又像馮安這麼乖巧,他早就心甘情願把所有能夠得到的好東西都給他了,不會捨得讓他受到一點傷害。

  馮安並不知道蔣予安的內心活動。他認認真真把每一顆螺絲都扭緊了,塑料卡口也依次扣回去,然後重新激活電源,看掃地機器人正常運轉起來,這才呼出一口氣,露出一個輕鬆的笑容來:「好了,現在不響了。」

  蔣予安點點頭,聲音低沉的重複了一遍,像是在認可他的成果:「嗯,不響了。」

  馮安撐著膝蓋站起來,看一眼牆上的時間,又問道:「蔣先生,是不是該準備晚飯了?」

  蔣予安也站起來,回答他道:「今天不做飯了,我們出去吃。」

  這天晚上,馮安被蔣予安帶去了一家特別的餐廳。餐廳很漂亮,與其說是吃飯的地方,更像是一個私人花園。他們的包廂是一間三面都是落地玻璃的透明小房子,偏頭向外去看,外面雖然寒風凜凜,然而翠竹碧綠,腳邊就有潭水錦鯉。親身坐在包廂之內,又是溫暖如春,無數明豔花朵圍繞著長方餐桌點綴盛開著,綠蘿纏繞在裝飾柱上傾瀉而下,彷彿一牆之隔,完全是兩個不同的季節。

  服務生推著餐車將食物端上來,菜品份量不多,然而裝在典雅的瓷皿之中,精緻美麗的如同藝術品。

  馮安第一次到這樣高級的餐廳吃飯,比起興奮,倒是侷促的情緒更多一些。服務生退出去以後,他疑惑的問蔣予安:「今天是什麼特別的日子嗎?」

  蔣予安微笑著從冰桶裡拿出酒瓶,為自己倒了小半杯酒:「不是什麼特別的日子,不過既然是過節的話,總應該慶祝一下,今天就當作是我補給你的一頓年夜飯吧。」

  馮安想起了回來那天他和蔣予安在車裡的對話,沒想到蔣予安居然是真的準備和他一起過節,頓時一顆心像是泡進了溫水裡,暖暖漲漲的,好像有什麼情緒要溢出來。他拿起手邊的銀叉,從面前碟子裡舀了一點送到嘴裡,頓時清甜的味道在口腔中蔓延開來。那是他從來沒吃過的一種食材,也或許曾經吃過,但被高超的手法烹飪成了另一種味道,所以就變得讓他難以分辨了。

  蔣予安在除夕夜裡吃的也是像現在這樣精緻的菜餚嗎,他忽然好奇起來,忍不住問道:「蔣先生除夕那天也是這樣在外面吃的嗎?」

  蔣予安回憶起除夕那一夜,露出了一個有點感慨的笑容:「那天我在美國,沒有像現在這樣,吃的挺簡單的。」

  馮安驚訝極了,問:「只有你一個人嗎?」

  蔣予安說:「和家人一起。」

  馮安心生嚮往,以為蔣予安是和家人一起出國度過的新年,就像電視和小說裡描寫的那樣,有錢人會在假日裡全家一起到異域他鄉旅遊度假——想必蔣家一定是個非常和睦溫馨的家庭。

  蔣予安又問:「我之前問你想要去哪裡玩,你想好了嗎?」

  說起來馮安來到深市也有一段時間了,可是之前在娛樂公司當助理,根本沒有自己的時間出門去玩,後來到酒店工作,受到工作性質的影響,放假的時候差不多都在宿舍休息了,幾乎沒有多餘的精力出門消遣。所以一直到今天,其實他還都沒有好好的了解過這個城市。蔣予安問他想要去哪裡玩,他一時三刻答不上來,於是便道:「哪裡玩都可以,開心最重要。後天不是要去看畫展嗎?我就覺得很好啊。」

  蔣予安嘴角含笑,看著他低頭吃菜,忽然出聲道:「是去看畫展很好,還是和我在一起很好?」

  馮安驟然捏緊了手裡的叉子,手心開始出汗,心跳也亂了節奏,激烈的簡直是在胸膛裡狂蹦亂跳。他不敢抬頭去看蔣予安的眼睛,只是盯著盤子裡的菜餚說話,然而粉紅色的耳廓和微顫的聲音還是出賣了他的情緒,他聽見自己用小到不能再小的聲音回答蔣予安:「都,都很好。」

  蔣予安點點頭,像是很滿意他這個答案:「我也覺得很好。」

  馮安不知道他這句話是什麼意思,是表示也覺得自己很好嗎?還是另有更深一層的寓意?

  他心神不寧的猜測著,然而蔣予安卻是已經泰然自若的開始了新的話題。

  蔣予安似乎是對這家餐廳很熟悉,對馮安介紹點評這裡的飯菜,那種從容淡然的神情落在馮安眼中,也非常的有魅力。

  所以馮安只暗暗糾結了一小會兒,思維就又被蔣予安帶走了。

  那天晚上,他們吃了很美味的一頓晚餐,然後就回去休息了。馮安病體初癒,其實還是多休息的好,第二天蔣予安沒有出門,在家看書陪他。然而下午的時候忽然有人上門,送來了好幾套男裝,各種類型都有,全都整整齊齊的摺疊著包裝在高級紙盒裡。

  蔣予安簽了單子,讓馮安去拆。馮安拆了一個,看清楚衣服標籤上的尺碼,詫異的抬起頭看他:「給我的?」

  蔣予安一點頭:「對,新年禮物。」

  馮安嚇了一跳,知道這些衣服肯定價格不菲,趕緊把包裝紙包回去:「不用了!昨天不是已經一起吃過飯了嗎?不用再送我什麼禮物了⋯⋯」

  蔣予安打斷他道:「要送的,小朋友過年都應該有新衣服。」

  馮安啞然失笑:「可我已經不是小朋友了啊,而且這些衣服⋯⋯」

  蔣予安又打斷他:「你不願意收我的禮物?」

  馮安連忙道:「當然不是,可是這些衣服太——」他本來想說太貴,可是轉念一想,在蔣予安眼中這幾件衣服的價格可能根本算不上什麼,自己在這裡談價錢,會不會讓蔣予安覺得特別斤斤計較小家子氣?於是臨時改口道:「也太多了,過完春節以後很快就會熱起來了,到時候就穿不到了啊。」

  蔣予安走到他身邊,從紙盒裡把衣服拿出來,貼在馮安身前比了比,說:「這些衣服都是很好的料子,款式也不容易過時,今年穿不到了,以後你也可以穿。」

  他捏了捏馮安的肩膀,嗓音微沉:「去把這些衣服收好,然後挑一套喜歡的,明天穿著和我一去看畫展,好不好?」

  馮安看著他的眼睛,再也說不出反駁的話來。

  畫展是一整天的,但富家公子,往往早上都起不來,所以派對在下午才算正式開始。馮安跟著蔣予安進了會所三樓的宴會廳,就見廳內面積闊大,採光通透,整個都是貫通的,看裝修,也許本來是一處舞場。如今家具擺設被拆了一半,只在四處角落保留了桌椅供人休息小憩,以及房間正中央擺放酒水點心的長桌。除此以外,四面牆壁上零零散散懸掛著幾十幅油畫作品,又間隔安置了幾座雪白雕像。

  來參加派對的人不少,男女老少都有,但明顯還是年輕人佔多數。蔣予安一露面,立刻就有人迎上來同他寒暄。馮安是跟蔣予安一起來的,站在蔣予安身邊,這些人不知他的來歷,看年紀又還小,不像是公司裡的人,便有些拿捏不準。

  蔣予安向所有發出詢問的人這樣介紹馮安,說他是自己資助的一個學生。

  「小孩子放寒假了,帶他出來轉轉。」他說。

  宏泰是一家常上慈善雜誌的企業,總裁資助一兩個窮學生並不奇怪。事實上這種事情很多企業家都會做,但也僅僅是為了在自身形象或者企業宣傳上多添幾筆罷了,錢捐出去以後,誰還會真的再過問這些受捐者的情況?更別提帶著資助的學生出席私人派對了。

  眾人嘴上不說,然而內心紛紛猜測,懷疑這個少年不是蔣予安的私生子,就是蔣予安包養的小情人——反正不可能真的只是個學生。

  蔣予安不是個經常出現在社交場的人,偶爾參加一次派對,免不了要被各路人士糾纏許久。他覺得馮安應該是不習慣這種場合的,於是便讓他自己先去別處走走。

  馮安聽聞此言,簡直如獲大赦。他實在是不擅長交際寒暄,剛才他才和蔣予安站了一小會兒,就已經被迫做了七八次自我介紹,當然了,大部分都是蔣予安替他說的,可這還是讓他感到很不自在。

  暫時離開了那個以蔣予安為中心的小人群之後,他一個人溜到牆邊慢慢往前走,抬頭去看牆上那些油畫。

  油畫大部分都是人像,馮安沒接觸過這方面的知識,完全不懂那些筆觸光影之類的東西,只是覺得色彩豔麗豐富,就覺得這些大概都是很優秀的作品。

  他在一幅背景是塞納河畔的油畫下面停住了腳步,那上面畫了一對外國母子,母親抱著三四歲大的兒子站在河岸邊上,正微笑著教孩子用麵包屑餵水鳥。他仰頭看著這幅畫,臉上沒什麼表情,目光也漸漸散了,像是回憶起了什麼事情。

  可能他的確是在這副畫下站得太久了,不遠處忽然有一對男女走了過來,都是三十多歲的樣子,男的西裝筆挺,女的穿一身剪裁精湛的素色連衣裙。這對男女走到近前,男人先開了口,笑著向馮安打招呼道:「你很喜歡這副畫嗎?」

  馮安回過神來,收回目光轉向他們,臉上現出一抹侷促神色:「這畫,畫的挺好的⋯⋯」

  男人彷彿是很得意,向他伸出手來作自我介紹:「謝謝,我叫戴其盛,是這幅畫的作者。」

  馮安提起一口氣來,模仿剛才蔣予安與人談笑時的態度,也伸手與他握了一下:「你好,馮安。」

  這時戴其盛旁邊那位女伴也開了口,聲音溫溫柔柔的,然而目光好奇,帶著點兒探究的意味:「我是艾琳——你剛才是和蔣予安一起來的嗎?」

  馮安點點頭。

  艾琳顯然是想向馮安打聽蔣予安的事情,然而沒來得及開口,卻是被戴其盛搶了先:「這是我在法國旅遊時候畫的⋯⋯」他大概是難得遇到一位欣賞自己作品的人,如今逮到一個馮安,感覺是遇到了知音,立刻滔滔不絕起來,大講在法國時期的所見所聞,又說起自己創作時的心歷路程。

  馮安自己是個不知道該說什麼的人,對方既然開了話頭,他其實是鬆了一口氣,立刻擺出傾聽姿態,很有耐心的由著戴其盛喋喋不休。而艾琳聽了幾句,卻是受不了了,含嗔帶笑的搡了戴其盛胳膊一把:「這些話你都講了八百多遍了,有完沒完?你以為誰都樂意聽你畫畫那些破事啊?」

  戴其盛受到打擊,臉色有點訕訕的,但脾氣是相當之好,絲毫沒有因此而羞惱,只帶著點兒無奈的對艾琳解釋道:「唉——人家沒有聽過嘛,你讓我說一說又怎麼了?」

  艾琳轉頭去看中央的餐桌,說:「反正我是不想再聽你囉嗦了⋯⋯我渴了,你去給我拿點吃的。」

  戴其盛一臉迷茫:「你到底是要吃還是要喝啊?」

  艾琳只是想把他支開,哪裡管得了這麼多,隨口答道:「你自己看著辦吧!」說完便拉著馮安走去了角落的休息區。

  艾琳雖然已經是三十多歲的年紀,但保養得益,臉上不見一絲皺紋斑點,又畫了淡淡的妝,實在是很美麗的一位女性。二人落座之後,艾琳抬手捋了捋耳邊的頭髮,抿嘴笑著對馮安道:「我看你很年輕啊,是宏泰的實習生嗎?」

  馮安想了想,決定和蔣予安統一口徑:「不是的,我是蔣先生資助的學生。」

  艾琳點點頭,沒有多問,只是道:「蔣予安很少帶人一起出來的,談生意的時候也只會帶聶北然——你知道聶北然吧?」

  馮安遲疑著點了一下頭:「我知道。」

  艾琳了然的笑了笑,一條手臂擱在桌面上:「重新自我介紹一下吧,我叫李艾琳,是蔣予安的學妹,那個時候他在高中部,快畢業了,我才剛剛升學進初中。」說完這些話,她用左手托住了臉,朝蔣予安那邊看了過去,聲音變得有點兒輕,語氣惆悵:「我一直記得他,他可能已經不記得我了吧。」

  馮安看著她托腮惆悵的樣子,已經能夠猜到她對蔣予安是什麼感情了。他想起剛才她和戴其盛的互動,感覺怪怪的,問:「戴先生是你的男朋友嗎?」

  艾琳朝餐桌的方向看了一眼,笑著說:「我們已經結婚了。」

  她大概猜到了馮安在想什麼,神情自然的解釋道:「蔣予安很優秀,在學校的時候幾乎所有女孩子都喜歡他。那個時候我對他也很有好感,不過沒報什麼奢望。像他那麼優秀的人,肯定不會看上我的,我又何必在他身上浪費青春呢。」

  馮安聽她描述,忍不住問:「蔣先生在學校的時候⋯⋯是很冷酷的那種人嗎?」

  艾琳看他一眼,挑眉道:「當然不是了,他有內涵多了,才不是那種幼稚兮兮的冷酷大少。」

  馮安摸摸鼻子。

  艾琳又說:「那個時候我們都很好奇,不知道他以後會和什麼樣的女孩子在一起。誰知道一晃這麼多年過去,他居然一直都沒結婚,真是奇怪。」

  馮安對這個問題的答案同樣持有強烈的好奇,試探著問道:「蔣先生他⋯⋯這幾年裡有過女朋友嗎?」

  艾琳漫不經心的說:「有過幾個女伴吧,不過我覺得應該都算不上女朋友,反正是沒有正式公開過。」

  這時戴其盛端著個托盤回了來。彎腰把托盤放到桌上,他端了一杯氣泡酒遞給艾琳,又從托盤裡捏了塊曲奇塞進嘴裡,含含糊糊的問:「你們聊什麼呢?」

  艾琳隨手向前一指,語氣天真:「在說蔣予安啊。」

  戴其盛順著妻子手指的方向看去,一邊咀嚼一邊說道:「哦,蔣予安啊,我舅舅經常提到他的——他很厲害啊。」他說這話時,神態是很平和的,一點沒有男人那種嫉妒或者爭強好勝的情緒,彷彿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艾琳翻了個白眼:「你就不能學學人家?舅舅讓你跟著他做事,你也不去,整天就知道畫畫。」

  戴其盛擦了擦手指,滿臉都是憊懶的笑容:「哎,人各有志嘛,我就是喜歡在家畫畫陪老婆啊!」

  艾琳笑著低頭抿了一口酒,沒搭理他。

  戴其盛也坐了下來,又說:「我覺得我現在的生活就挺好的,要真學了他,那我混到現在連個老婆都沒有,那也太慘了吧。」

  馮安忍不住斜了他一眼。

  艾琳也把酒杯放了下來,沒好氣道:「你懂什麼,蔣家那樣的家世背景,根本不需要商業聯姻。人家到現在還沒結婚,肯定是在等真命天女,你以為都像你相親那麼惡俗嗎?」

  戴其盛沒膽頂嘴,只敢偏著腦袋小聲嘀咕:「惡俗怎麼了,你不是也相親嗎⋯⋯」

  就在這對夫妻鬥嘴的時候,蔣予安終於結束了一輪應酬。他放出目光在廳內掃視了一圈,然後朝著馮安這邊走了過來。他一開始步子邁的很大,好像一副著急的樣子,可走近之後,他看清馮安同桌那另外兩人的相貌,忽然腳下一頓,步子又放緩了。

  艾琳饒有興味的盯著蔣予安,及至他高大挺拔的立在了三人面前,便搶先開口打招呼道:「蔣予安,好久不見。」

  蔣予安回了個禮貌的微笑:「的確是很久沒見了,李二小姐。」

  艾琳俏皮的一歪腦袋:「蔣予安,你剛才走那麼慢,是不是想不起來我叫什麼啊?」

  蔣予安目光越過她的肩膀,就見她身後馮安正一臉焦急在做口型,便忍不住低頭笑了一下,說:「怎麼會,當年校慶文藝匯演,你和安娜一起作詩朗誦,是我獻的花。」他單手解開西裝紐扣,拉開馮安身邊的空椅子坐了下來:「艾琳,我今天很意外,沒想到會在這裡遇見你。」

第18章

  艾琳聽他提起文藝匯演的事情,一張臉隱隱泛紅:「你怎麼還記得文藝匯演的事情。」

  蔣予安笑道:「你和安娜那首詩寫的很好,不是拿到頭獎了嗎?我自然記得。」

  艾琳掖了一下耳邊的頭髮,向他做介紹道:「這位是我的先生,戴其盛。」

  蔣予安探身與戴其盛握手:「你好,很榮幸收到畫展的請柬。」

  戴其盛不是商界裡的人,之前雖然也參加各種宴會,但一直都沒和蔣予安搭上過話。如今近距離的接觸過了,也不禁感到自慚形愧,佩服對方手腕厲害,更難得到了這個年紀還保持著風度翩翩的形象。

  低頭看看自己隱隱發福的肚腩,他把桌上裝著點心的托盤往對面推了推:「蔣先生能夠願意來看我的畫展,才是我的榮幸。這裡招待不周,您千萬見諒。」

  蔣予安笑著在托盤裡看了兩眼,挑了一塊松露巧克力出來:「不用這麼客氣。既然是畫展,那麼只要畫好就足夠了,其他的有什麼要緊?」

  說著他把巧克力的紙托剝掉遞給馮安,微微偏頭問道:「畫好看嗎?」

  馮安把巧克力放到嘴裡,鼓起一點腮幫子認真點了點頭:「好看。」

  這兩個人一唱一和,把戴其盛捧的心花怒放。後來蔣予安又陪馮安在廳內轉了轉,臨走之時,戴其盛一定要把那幅塞納河母子的油畫送給馮安。馮安不知道能不能收,轉頭去看蔣予安。蔣予安推辭了兩句,見戴其盛情真意切,便鬆口收了下來。

  蔣予安幫戴其盛一起把畫從牆上拿下來,搬到後面小房間裡包裝,讓馮安先去樓下等他。

  馮安獨自出了畫展的宴會廳,走樓梯下去一樓,在經過二樓轉角處的時候,下方正好也有兩個青年要往上走。馮安看了走在前面那個青年一眼,一雙腳頓時停在了原地——那是季春深!

  季春深看見馮安也是楞了一下,然後他身後那個青年就撞到了他的後背上。

  青年二十多歲,衣著考究,也是西裝革履的打扮,然而脾氣暴躁,忽然被撞了一下,便不耐煩的催季春深道:「走啊?」

  季春深立刻側身讓出道路:「你先上去吧。」

  青年站著沒動,目光在季春深和馮安身上掃了個來回:「怎麼?認識啊?朋友?」

  季春深嗯了一聲,微微壓低聲音應道:「老家的朋友,你先上去,我一會兒就去找你。」

  青年雙手抱起交叉在胸口,挑起一邊眉毛:「幾個意思?什麼老家的朋友不能讓我認識?要這麼一直趕我上去?」

  季春深彷彿是很忌憚他,青年說出這句話後,下意識的微微一偏頭,臉頰兩側的肌肉都咬緊了,好像下一刻就會有一隻無形的巴掌落到臉上一樣。

  馮安莫名其妙的,忍不住出聲問道:「春生哥,你怎麼會在這兒?我年前的時候去你公司找過你,他們是不是沒告訴你?」

  季春深說話之前,又看了那個青年一眼,見對方姑且沒有發作的跡象,這才略略鬆了一口氣,態度冷淡的回答道:「我知道你來過,那個時候我還在外地拍戲。」

  馮安又問:「那你怎麼不聯繫我?」

  「因為沒什麼必要。」季春深道:「這段時間我考慮了很多,當初帶你來深市也許就是個錯誤,咱們兩個八字不合,湊在一起都倒霉。那三萬塊錢我也不要了,就當是彌補你在吳成粱那兒受的驚嚇吧。以後我們各走各的路,不要再聯繫了。」

  馮安錯愕的看著他,不明白季春深為什麼會這麼想。在他的頭腦之中,人生總是充滿波折的,難道就因為遇到了一兩件倒霉的事情,就連朋友都不要了嗎?這也太荒謬了。

  「可是⋯⋯」馮安還想再說話,卻被季春深打斷了。

  「你怎麼會在這裡?」季春深突然回過味來,目光狐疑的上下打量馮安這一身行頭。他很清楚馮安的底細,知道以馮安的消費能力,是絕對不會買三位數以上的衣服的,更何況這些衣服的牌子馮安也肯定不認識——這就太奇怪了!

  馮安張了張嘴,覺得自己為什麼會在這裡的理由一時半會兒是說不清楚的,更何況季春深身邊現在還有個奇怪的人,也不適合他長篇大論的解釋,於是略一思索,只簡單道:「我來看畫展。」

  季春深皺了皺眉頭,顯然是不能接受這個等同於敷衍的答案。然而未等他再多問,樓梯上方忽然傳來了蔣予安的聲音。

  「馮安?」蔣予安單手插在口袋裡,一步一步的從上面走了下來,身後跟著一個搬運油畫的服務生。他本來奇怪馮安怎麼會停在樓梯中央,走近之後,才看清拐角處還有另外兩個人,便淡淡笑了一下:「遇到朋友了?」

  季春深和那名青年同時向上看去,季春深驚疑不定,望著蔣予安的面孔沒有說話。那名青年卻是神態從容的笑了一下,向上兩步站到轉角的平台上,懶散又大方的同蔣予安打招呼道:「蔣叔叔,沒想到你也來這種地方湊熱鬧?」

  蔣予安衝他點了一下頭:「來看看。你爸爸最近還好?」

  張喻明笑道:「好啊,我看他最近閒的快無聊死了,不如你約他出去打打球,也省的他老是找我麻煩。」

  蔣予安笑笑說:「有空吧。」

  然後他繼續往下走,站到馮安身邊,看了季春深一眼,但沒跟他打招呼,只語氣溫和的問了馮安一句:「走嗎?」

  馮安看季春深一眼,又看看蔣予安,猶豫著道:「我還有兩句話想跟他說。」

  蔣予安點了一下頭:「那我在車上等你。」說完便帶著那個搬畫的服務生先下去了。

  及至蔣予安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眾人視野之內,季春深第一個開了口。他看著馮安,臉色忽然變得有些古怪,語調也陰陽怪氣起來:「我說你怎麼會在這兒,原來是這樣。」

  馮安沒反應過來,一面迷茫的望著他。

  季春深目光嘲諷,又說:「吳成粱不行,蔣予安就可以,我原本以為你是冰清玉潔三貞九烈,沒想到只是眼光挑剔,看不上是嗎?」

  馮安明白過來,頓時一張臉都漲紅了,急急辯解道:「不是的——我和蔣先生不是那種關係,你誤會了!」

  季春深不再聽他說話,轉身向上走去。

  太可笑了,他想,本來還心存愧疚,覺得是自己做錯了,對不起馮安。沒想到人家壓根沒有想像的那麼清高,不過是挑三揀四明哲保身,不肯白白幫這個忙罷了。

  大家都是成年人,想要什麼可以大大方方的談,他季春深也不是一毛不拔的人,何必裝出那副委曲求全的樣子,表面上裝善人,最後又壞他前程?只為了裝模作樣博同情嗎?真是噁心。

  季春深走的頭也不回,馮安向上追去,還想要拉住他辯解,然而張喻明橫插進來,一堵牆似的擋住了馮安。

  「哎,我說,你可以了——」他推了馮安一把:「少給我拉拉扯扯的。仗著跟蔣予安睡了兩覺,就把自己當成個人物了?」他指著馮安的鼻尖,惡狠狠的從牙縫裡擠出話來:「大庭廣眾的,我勸你,別給自己找不自在。」

  蔣予安把車從停車場裡開出來,停在了會所門口,等了十多分鐘,看見馮安垂頭喪氣的從裡面走了出來。

  馮安拉開車門坐上來,垮著嘴角繫安全帶。

  蔣予安發動汽車駛上主幹道,沒有過問他和季春深都說了什麼,只柔聲道:「一會兒路過五金店,可以買幾顆釘子,回去我們把畫掛起來。」

  馮安還沉浸在剛才季春深說的那些話中,嗯了一聲以後,足過了三四秒的時間才反應過來,又改口道:「還是不要掛了,會把牆上弄出洞的。」如果是自己家裡的牆就算了,蔣予安的房子那麼好,他不想把乾乾淨淨的牆體破壞掉。

  蔣予安說:「沒關係,應該有不會留洞的那種鉤子,一會兒到店裡問一問。」

  馮安沒再說話了。事實上他現在又氣苦又憋悶,剛才季春深那些話太傷人了,他難過的都不怎麼想開口。

  蔣予安又問:「你想掛在哪兒?」

  馮安順著他的話分出心神想了想,覺得這幅畫其實和蔣予安家的裝修色調不太搭,蔣予安家的顏色是有點冷的,給人的感覺很乾淨,可這幅畫顏色豐富明豔,掛出來肯定很不協調——不過如果只掛半年的話,藏在客房裡倒也無所謂,反正平時也不會看到。等合約期滿,他搬出去,再把畫摘下來就是了。

  「掛我臥室裡吧。」他沒精打采的說。

  蔣予安不是很贊同這個主意:「你臥室沒有那麼大的空白牆面,要掛的話只能掛在床頭正上方,那個位置不好。」他握著方向盤思索片刻,說:「掛在玄關吧,那裡有位置,而且一進門就能看到,好不好?」

  馮安直勾勾的看著他,有酸熱的氣流湧上鼻腔。他用力咬住了嘴唇,心想蔣先生明明這麼好,季春深怎麼會把他和吳成粱相提並論?他們怎麼能把那種下流的事情扣到蔣先生頭上呢?!

  他心酸難言,然而又不肯傾訴,彷彿說出來都是對蔣予安的一種侮辱。手指絞緊安全帶,他收回目光垂了頭,咬牙摒氣坐在那裡,強忍著不肯哭出來,怕被蔣予安察覺。

  可是沒過多久,蔣予安還是發現了他的異狀。改變方向離開主車道,他在街邊找地方停了下來,解開安全帶探身過去看他,問:「怎麼了?」

  馮安面紅耳赤的把臉偏向窗口,不肯說話,還在和胸中激盪的情緒做抵抗。

  蔣予安輕輕嘆了口,剛才他一直不提季春深,就是看出馮安在季春深那裡一定沒得到什麼好話。誰知道自己打岔說了那麼多,還是沒能把馮安的心思分散開。

  他捏著馮安的下巴把臉轉過來,看著對方的眼睛問:「季春深跟你說什麼了?」

  此言一出,馮安壓抑著的情緒忍耐到極限,終於再憋不住,氣息一顫,一滴很大的眼淚就滾落下來,直直砸在了蔣予安的手背上。

  蔣予安楞了一下,隨即探身解開馮安的安全帶,把他拉扯過來摟到懷裡:「怎麼了?」他輕輕拍他的後背,安慰著說:「季春深如果說了什麼不好聽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他會去坐牢是他自己酒駕,跟你沒有關係,別亂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

  馮安聽聞此言,頓時哭得更厲害了。將臉埋在蔣予安懷裡,他嗚嗚的流淚,又不斷搖頭。

  蔣予安幾乎有點手足無措了,他還沒有應付過這種情況——蔣為寧小時候雖然也常嚎啕,可都是帶著目的性的,有目的,滿足就好了,所以並不難哄。可是他現在卻不知道馮安究竟是為什麼而傷心。

  他一下一下的撫摸著馮安的短髮,又一次出聲問道:「季春深都跟你說什麼了?你告訴我。」

  馮安不願意說。

  蔣予安抱著他,壓低聲音道:「你不說,那我只能親自打電話問他了。」

  馮安頓時緊張的抬起頭看他,簇濕的睫毛上還掛著顫巍巍的淚珠。

  蔣予安給他抹了一下眼淚,聲音柔和了一些:「還是你自己告訴我?」

  馮安又把臉埋了回去,在蔣予安頸窩裡躲了好一會兒,才吞吞吐吐道:「他們污衊你⋯⋯說你和我是⋯⋯」

  蔣予安立刻明白了,滿不在乎的笑了一下,他說:「一點閒言碎語而已,又不是真的,你哭什麼?」

  他捏了捏馮安的後頸:「這個世界上總有心術不正的人,閒言碎語也是免不了的,別人說別人的,你只管做你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馮安悶悶問:「他們背地裡那麼說你,你不生氣嗎?」

  蔣予安說:「我不生氣。因為我自己知道我不是他們嘴裡的那種人,而且我現在生活的很好,沒必要理會別人的惡意揣測。」

  馮安不禁又摟緊了蔣予安一點,他覺得蔣予安強大又堅定,一點不像自己,很容易因為別人的評價而難過很久。

  蔣予安真的很好很好,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好的人?

  蔣予安又抱了馮安一會兒,感覺對方漸漸平靜下來了,便從副駕駛的抽屜裡抽了兩張紙出來,給馮安擦臉上那些未乾的淚痕。

  「過完年該十九歲了吧?」他笑著說:「怎麼還哭的跟小孩子一樣。」

  馮安垂著眼睛,因為哭狠了,臉頰到現在還粉撲撲的,瞧起來氣色倒是比平時都好。他盯著蔣予安胸前的一顆扣子,因為剛哭過,說話時還帶著些鼻音:「季春深是我的朋友,他居然說那種話⋯⋯我心裡難受。」

  蔣予安皺了皺眉:「朋友是不會說那種話的,你把他當朋友,他沒有把你當朋友。以後不要再和他來往了。」

  馮安怔怔的,忽然說:「初中的時候,他還騎自行車帶我上學的。」

  蔣予安沒來由有些煩躁:「人是會變的。也許他以前的確拿你當過朋友,但現在在他心中,你已經沒有利益重要了。」

  馮安抬眼看他,水盈盈的眼睛裡浸滿了悲傷。

  蔣予安不想看見他露出這種表情,抬起右手捧住了他的側臉,用拇指在他酒窩的地方按了按:「我今天帶你來這裡,本來是想讓你開心一點,看來是搞砸了。」

  馮安閉了閉眼睛,抬手握住蔣予安的手腕,他眷戀著蔣予安的溫度,在對方掌心裡搖頭:「不關蔣先生的事。」

  蔣予安靜靜凝視著他,視線落在馮安的嘴唇上。年輕柔軟的嘴唇,秀氣端正,潤澤嫣紅,就這麼毫無防備的蹭著自己。

  一瞬間的失神過後,蔣予安收回了手。

  「坐好。」他嗓音微微有些啞:「我們回家。」

第19章

  春節一過,天氣果然是漸漸暖和起來。蔣予安的假期結束了,重新恢復了上班下班的生活節奏。他是從不拘束馮安的,但馮安自己在家,卻有點畫地為牢的意思。他沒有正事可做,又不願意出去閒逛亂玩浪費錢,於是日子就難熬了起來。

  蔣予安最近明顯感覺到馮安很黏自己,可馮安本人好像並沒有這個意識。

  這天晚上,蔣予安還有兩份企劃案沒看,於是吃過晚飯以後就坐到了書房裡。不過剛打開電腦沒一會兒,房門就被人推開了。

  馮安手裡拿了個馬克杯,是杯咖啡。把咖啡放到蔣予安手邊,他像模像樣的對蔣予安發牢騷:「今天的電視節目好無聊。」

  蔣予安看他一眼,沒接話,只把杯子端起來抿了一口。

  馮安走去書櫃前面,打量著玻璃櫥窗又問:「蔣先生,你這裡有小說嗎?」

  蔣予安知道他也不是存心要來干擾自己工作,只是想找個藉口待在書房裡罷了,於是轉回去繼續看文件,語氣平和地回答他道:「有,你自己找找看吧。」

  馮安打開書櫥,漫不經心掃視那些滿滿當當的書籍。蔣予安書櫥裡大部分都是經營管理類的專業書,休閒讀物不多。他手指按在書脊上慢慢的劃,微微踮腳,在最上面一層抽出了一本翻譯小說。

  小說是朱紅色的硬殼封皮,挺厚的一本,抽出來以後在書架上留下不少空間,旁邊的書就自然而然傾倒了過去。馮安關上書櫥玻璃,捧著小說窩到沙發上讀,然而翻開來沒看多久,就感覺到頭暈腦漲。這本小說是十九世紀背景,每個人物名字都有長長一串,他對外國人的名字又不敏感,沒看幾頁,就把剛出場幾個人的名字搞混了。

  耐著性子又讀了幾頁,他終於徹底喪失興趣,悄悄把目光從書本轉移到了蔣予安的背影上。

  蔣予安工作的時候很專注,並沒有發現他的窺視,於是馮安索性把書本放下攤在膝蓋上,托著下巴明目張膽的看。蔣予安身材高大,肩寬腿長,坐著的時候脊背也挺的直直的,看起來是個很莊重嚴肅的人,然而卻長著一雙長睫毛——這是馮安的新發現,昨天晚上蔣予安站在衛生間鏡子前面刮鬍子,下巴上塗了白白的一層剃鬚膏;馮安剛在客廳吃完了一隻桃子,濕噠噠的跑來衛生間洗手,就見他微微仰著頭,一雙眼睛因為視線的角度半垂著,睫毛隨著呼吸一顫一顫,好像一對小翅膀一樣。

  馮安簡直是驚訝了,因為以前沒注意,沒想到蔣予安睫毛居然還挺長——他聽老一輩的人說過,長睫毛是多情相,長著長睫毛的人,總是不愁桃花運的。可是蔣予安性格沉穩,說話做事也是正正經經的,一點兒也不像個桃花纏身的人。

  馮安覺得很奇怪,托腮暗自研究蔣予安的長睫毛,不由又想到了那天畫展上艾琳說的話。艾琳說蔣予安以前有過幾個女伴,可又不算女朋友——那就是只上床不談感情了?一個男人活到四十歲,總不可能一直沒有性生活,馮安雖然覺得彆扭,但也可以理解,畢竟只要雙方情願,別人也沒什麼好說的。只是他不明白,為什麼蔣予安只交女伴,卻不交女朋友呢?

  一般來說,大部分人在四十歲的時候早已經成家了。更何況蔣予安條件那麼好,根本不用什麼手段,暗戀他的女孩子多得是,只要他願意,隨時都能發展一段你情我願的感情。可是為什麼一直沒結婚?難道真像艾琳說的那樣,在等真命天女嗎?

  馮安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走了神,連蔣予安已經關了電腦都沒察覺。

  蔣予安關掉電腦顯示屏,轉過身來想要說話,結果發現馮安正盯著自己發愣,便不禁覺得好笑,改口問道:「怎麼了?小說不好看?」

  馮安回過神來,下意識低頭翻了一頁紙,隨即又意識到自己遮掩的太假,反而欲蓋彌彰,於是臉紅紅的不好意思起來。

  蔣予安走過來倚在沙發靠背上,笑著俯身去看他腿上的那本書:「看的什麼?」

  馮安把封面翻給他看。

  蔣予安摸了一下封面:「這是我大學時候買的,不喜歡嗎?」

  他們之間只隔了一層沙發靠背,蔣予安俯身的時候,距離馮安很近,一隻手按在書上,像是從後面抱著他,貼著他的耳朵說話。

  馮安心臟怦怦作響,小聲說:「喜歡的。」

  蔣予安輕笑一聲,不去點破他的口不對心,直起身揉了揉他的髮頂:「我看你是一個人在家太無聊了。」

  馮安摸了摸耳朵,沒有否認。

  蔣予安問:「想不想回學校讀書?」

  馮安楞了一下,回過頭去看他。

  蔣予安將手插到口袋裡,態度誠懇,建議他道:「我覺得以你現在的年紀,還是繼續唸書比較好。」

  馮安抿了抿嘴唇:「可是上學的話⋯⋯我的錢不夠。」

  蔣予安說:「我可以先借給你,等你以後畢業工作了再還我。」

  馮安轉回臉,低頭翻了兩頁書,一時沒有說話。

  蔣予安神情平和,馮安不說話,便又問:「還是說你有什麼別的想法?可以跟我說說看。」

  馮安按住書頁,緩緩開了口:「如果借了這筆錢,我不知道能不能還得起。」他說:「我爸爸只被判了一年半的刑期,以後他出來了,我肯定還有很多要花錢的地方,甚至連能不能安安穩穩的把書唸完都不確定⋯⋯萬一債主找過來,我沒法繼續在學校待下去,前面那些時間和精力就都白費了。」

  聽著他的話,蔣予安臉色漸漸凝重:「你最大的問題其實不是錢,是你父親。」

  馮安點點頭,苦笑道:「是啊,他是我爸爸,我就得養他,這是沒辦法的事情。」

  蔣予安沉默了,的確如此,馮家廣這個問題不好解決。畢竟人家是血親,他就算想動手,也不好採取太過強硬的手段。

  「先不要把事情想得太悲觀。」他只能暫時安慰馮安:「你父親這次吃到教訓,出來以後應該會有所收斂⋯⋯而且你已經為他做的夠多了。」他按了按馮安的肩膀:「這件事你可以再多考慮一下,只要你想要繼續唸書,我這邊一定是支持你的。」

  馮安深深看了他一眼,忽然問道:「蔣先生,是因為合約的原因,所以你才這麼想要我去讀書的嗎?」

  蔣予安愣了一下,目光中閃過一絲異樣,可很快神色如常,笑著答道:「你是個很好的孩子,值得擁有更好的人生。不管我們之間有沒有那份合約,我都是希望你能夠繼續完成學業的。」

  馮安聽了他的話,忽然心中鼓起一陣勇氣,忍不住開口道:「那等合約結⋯⋯」

  他這話沒能說完,因為桌上蔣予安的手機忽然響了起來。蔣予安轉身走去接通了電話,馮安看著他,不知道電話那頭說了些什麼,但蔣予安眉頭隱隱蹙了起來。

  「嗯,我知道了。」蔣予安簡單應了兩聲,隨即摀住電話抽空對馮安說:「早點休息吧,我這裡還有點事。」

  馮安有點失落,不過還是順從的點了點頭。

  蔣予安可能是工作上出了什麼事情,這天晚上馮安直到回房睡覺之前,還看見書房門縫下透出光線。第二天早上蔣予安也起的比平常早,匆匆吃掉早飯以後就出門去了。

  蔣予安一離開,馮安便又落入了那種閒極無聊的懶散狀態。他把桌上碗筷收拾到洗碗櫃裡,然後原地發了一會兒呆,慢慢走去了書房。

  昨天那本剛看了個開頭的小說還留在沙發上,馮安把它拿起來,攤開在膝頭繼續閱讀。蔣予安說這本書是他大學時候買的,那一定是蔣予安感興趣的故事,所以馮安雖然覺得內容暈頭轉向的,可還是想再讀下去,想看看蔣予安喜歡的小說,講的究竟是什麼。

  但終究是很難看下去,也許他是腦袋裡雜念太多,人在心浮氣躁的時候,總是很難投入到書本裡去。比起探究這本小說的內容,他更加思念蔣予安。

  他很難解釋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明明蔣予安才走不久,可他就是已經開始想他了。

  他喜歡蔣予安和他說話,喜歡待在蔣予安身邊,只要蔣予安在身邊,就算什麼都不做,也有安寧平和的感覺;還想要蔣予安能夠抱抱他⋯⋯他喜歡蔣予安動作溫柔的摸他的頭髮,用修長的手指碰他的臉。

  馮安滿心都是蔣予安,想的臉頰都熱了,躬身把腦袋埋到了沙發扶手裡。他覺得有點羞恥,因為明明一開始蔣予安碰到他的時候,他還會覺得很不習慣,可是現在居然開始期待這種親密的身體接觸了。

  馮安捧著小說蜷在沙發上,看兩頁書,想很久蔣予安,想的心跳一會兒快一會兒慢,好像有什麼小動物在裡面衝撞似的。直到日上中天,肚子咕咕叫了,這種奇怪的感覺才稍微減弱一些。

  該吃午飯了,他心想,伸腿下去穿上了拖鞋,想要把書放回書架上去。昨天他拿書的時候,有好幾本書擁擠著倒下去了,他墊著腳理了好一會兒,想要重新騰出空位來。然而摸著摸著,他忽然發現了一樣特別的東西,摸起來軟軟的,好像是個布質的收納包。

  收納包尺寸不大,方方正正的,夾在一堆書裡並不起眼,可怎麼會有收納包混在書裡?馮安心生好奇,把書插進去,把收納包抽了出來,拉開拉鏈以後,看到裡面是一沓CD光碟。光碟大概有二十多張的樣子,每一張都收在薄薄的透明塑料殼子裡。馮安拿出一盤看了看,發現這CD應該不是市面上賣的,沒有花花綠綠的廣告紙,乾乾淨淨的CD光碟上,只用記號筆在正面寫了一排小字「寧寧 2009.10.1」。

  他又翻了翻其他的光碟,發現每張都是這樣,只在碟身上有一排小字,內容全是一個叫寧寧的名字加上一串日期。

  他越發好奇了,捧著這一盒東西去了客廳,取出其中一張塞進CD機裡,然後按下播放鍵。機器運轉起來,空放了幾秒,隨即牆壁兩端的組合音箱裡就傳出了一首婉轉清揚的小提琴曲。馮安盤腿坐在地上靜靜聽著,發現這曲子應該是私人錄製的,音效明顯不如那些商品CD,而且除了琴曲以外,還夾雜著模糊不清的人聲,像音樂軟件上的那些演唱會Live一樣。

  馮安一直聽到結束,沒聽出其他更多內容,於是把剩下的光碟換了進去,結果發現這些光碟無一例外,全是現場錄製的小提琴曲。

  馮安承認這些曲子拉的都挺好聽的,但沒有歌詞的純音樂,聽多了只讓人昏昏欲睡。他把光碟從機器裡取出來,原樣收回到塑料殼裡,揣著飢腸轆轆的胃袋坐在地上發怔,想這不知道是誰拉的曲子,讓蔣予安這樣專程跑去現場錄了,又悉心整理起來藏在書架上。

  CD上的日期,從遠到近一共間隔了七年。

  這個寧寧,對蔣予安來說,應該是一個很重要的人吧。

  今天蔣予安沒有應酬,晚上六點多鐘準時到家,而且回來的時候情緒不錯,好像是公司那些問題都解決了。

  可是馮安情緒就不太好了,他心裡藏了事情,吃飯的時候頻頻走神。

  蔣予安察覺到了,給他夾了一筷魚,問:「怎麼了?有心事?」

  馮安連忙搖頭,把那塊魚塞進嘴裡吃了,矢口否認:「沒有,四點多的時候犯睏,睡了一覺,還有點沒回過神。」

  蔣予安不甚贊同的看了他一眼:「四點的時候睡午覺?那晚上還睡得著嗎?」

  馮安嚼著米飯,無所謂的答道:「睡不著也沒關係啊,白天可以睡。」

  「你的作息太亂了。」蔣予安說。

  馮安忽然覺得委屈,戳著碗道:「你上班去了,我一個人在家又沒事做,睡覺也不行嗎?」

  蔣予安笑道:「那我把你放到托兒所,讓你跟小朋友一起玩好不好?」

  馮安氣鼓鼓的看他。

  蔣予安改口:「我給你報個補習班,你上課去吧。」

  馮安楞了一下,隨即搖搖頭道:「唸書的事我要再想想。」

  蔣予安知道他心裡的顧忌,嗯了一聲,沒勉強他。不過馮安再這麼荒在家裡,真的是太浪費光陰了,而且對健康也不利。他想了想,說:「你明天跟我一起去公司,我給你點事情幹幹。」

  「我?」馮安驚訝道:「我能做什麼?」

  「先從簡單的做起。」蔣予安語氣平靜:「你不是我的助理嗎?那就來公司上班。學點東西,以後履歷上還能漂亮一點。」

  馮安眼中光華閃動——他倒不是在乎履歷漂不漂亮,只是想到能夠一整天都和蔣予安在一起,就從頭到腳都精神了起來。不過轉念再一想,他又有些顧忌,猶猶豫豫的開口問道:「可我是來配合你做實驗的呀,如果我去上班,是不是就要影響合約了?」

  蔣予安一臉平靜:「不會影響,我不打算要孩子了。」

  「不要了⋯⋯」馮安睜大眼睛看他,震驚不已:「為什麼?」

  孩子的事情本來就是蔣予安內心的一個秘密,他無意向馮安透露,所以未加解釋,只是笑了一下:「也沒有什麼為什麼,就是不想要了。」

  馮安這回是真的失眠了,一天之內,他多了兩件心事。除了「寧寧」這個神秘人的身份,他還糾結蔣予安為什麼忽然又不要孩子了。

  如果不是因為孩子,蔣予安當初不會留意自己,也不會和自己簽那份合約。換而言之,他之所以能夠留在蔣予安身邊,全是因為這個「育兒計劃」。如今計劃取消,他已經失去了繼續留在這裡的正當理由,但看蔣予安的意思,好像又沒有打算讓他提早離開——這是為什麼?是因為當初那合約白紙黑字,簽都簽了?還是因為在蔣予安心中,其實也是願意讓自己留下來的?

  馮安猜不透蔣予安的心思,腦袋裡一團亂麻。

第20章

  馮安猜不透蔣予安的心思,腦袋裡一團亂麻,整夜裡都在想這件事情。第二天早上蔣予安都被他嚇了一跳,盯著他眼睛下面明顯的青暈問道:「晚上沒睡好?」

  馮安強忍住打哈欠的衝動,遮遮掩掩的抬手揉了揉眼睛:「唔,有點緊張,好晚才睡著⋯⋯」

  蔣予安拉開冰箱門:「那要不要今天先在家休息,明天再跟我一起去?」

  馮安湊上去,挨著他也朝冰箱裡張望,用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撒嬌語氣道:「不要,那我不是白緊張了?」

  蔣予安笑了一下,伸手拿牛奶,隨口道:「早上吃燕麥好不好?」

  馮安下意識就要說好,然而舌尖動了動,終於還是沒忍住,問了句:「又吃燕麥啊?」

  蔣予安手裡的動作頓了一下,隨即轉過頭來看他,目光意外中帶了欣喜,用鼓勵的語氣柔聲問他:「那你想吃什麼?」

  馮安看了看冰箱裡的東西:「有麵包啊,就吃麵包吧。」

  馮安的要求是非常簡單的,一點不想麻煩蔣予安,但蔣予安自動做了升級,準備了三明治和蘋果片。

  飯桌上,馮安疑惑的捏著三明治看向對面,蔣予安今天似乎心情特別好,從剛才坐下來開始嘴角就一直含著笑。他咬了一口三明治,口齒不清的問:「今天有什麼好事嗎?」

  蔣予安含笑不語。今天早上馮安遵從本心,連續表達了兩次拒絕態度,雖然都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可這對於從前的馮安來說,已經是非常重大的改變——所以當然是好事。

  吃過早飯以後,蔣予安將馮安帶到了公司。馮安雖然是宏泰的員工,可還從來沒有出現在公司大樓裡。蔣予安帶著他坐電梯的時候,旁邊幾個部門主管看馮安年紀這麼小,心裡猜他可能是蔣予安的小侄子或者小外甥什麼的,被帶來公司「熟悉情況」,於是紛紛職業病發作,和藹可親的向馮安搭訕,希望給皇親國戚留個好印象。

  馮安對此一無所知,老老實實說自己是蔣予安的助理,今天第一天上班。

  眾人內心失望,可又不便表現出來,只好滿面春風的繼續微笑。

  蔣予安也笑,不過是笑在心裡,他畢竟是老闆,不好在下屬面前失態。

  到達蔣予安辦公室所在的樓層之後,二人穿過一條兩邊都是落地玻璃的風景長廊,然後就看到了大門半開的秘書辦公室。蔣予安沒有把馮安放在自己身邊,而是安排他去跟著聶北然。

  聶北然剛到不久,正坐在工位上往保溫杯裡倒枸杞,忽然看見蔣予安領著馮安進來,吃了一驚,立刻身姿筆挺的站了起來,隨即便聽蔣予安對他說:「從今天起你帶著他。」

  聶北然還有點懵:「帶著他⋯⋯幹什麼?」

  蔣予安說:「秘書處幹什麼他就幹什麼。」

  聶北然這回反應過來了,利索應了一聲,然後便走去後排的一個閒置工位上收拾桌面。

  這時辦公室裡的其他人也漸漸明白過來了,不是一本正經的對著電腦啪啪打字,就是悄悄用眼角餘光打量這位新來的同事——也不知道這實習生什麼來頭,居然要讓大老闆親自帶到辦公室裡來。

  蔣予安沒有立刻走,他又囑咐了馮安幾句,然後走去聶北然收拾出來的那個新工位旁邊看了看。這個工位空了挺久的,平時都用來臨時堆放雜物,不過聶北然盡心盡力,全都整理乾淨以後,位置立刻變得明亮寬敞起來。

  蔣予安滿意的點了點頭,臨走前對馮安說:「中午來我辦公室吃飯。」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不大,然而最靠近他們的幾個員工都是聽得見的。

  於是蔣予安一走,辦公室裡的微信群立刻就沸騰了。

  聶北然當著馮安的面頭掃了手機一眼,然後立刻把手機塞進了口袋裡。推著馮安的肩膀走到辦公室中央,他清咳了一嗓子,向大家作介紹道:「來來來,大家認識一下啊,這位是新同事,馮安,小馮。」

  午休的時候馮安去找蔣予安。蔣予安辦公室裡另外還有一間小休息室,兩人坐在茶几旁邊吃飯,蔣予安問他上午都做了什麼,馮安如實答道:「聶秘書給了我一本公司規章制度看,然後帶我去樓下幾個部門轉了轉。」

  蔣予安嗯了一聲,這些都是新員工的培訓流程,沒什麼可指摘的。

  「和其他同事相處的怎麼樣?」他又問。

  馮安想了想,含著筷子說:「他們對我挺好的,楊秘書還送了我一個蒸汽眼罩。」

  蔣予安笑了一聲:「是嗎。」

  馮安奇怪看他:「你笑什麼?」

  蔣予安比他吃的快一點,這時已經開始收拾一次性餐盒:「你黑眼圈太嚴重了,吃完飯去床上睡午覺。」

  馮安看了一眼手機時間:「可是一點就上班了。」現在已經過了十二點半,睡午覺的話時間其實有些勉強。

  蔣予安看他一眼:「老闆讓你去睡午覺,你不聽?」

  馮安低下頭抿起嘴角:「好吧,那就睡午覺。」

  蔣予安也笑了,起身去櫃子裡取出一條毛毯鋪到床上:「我下午有個會,不知道要開到幾點,如果晚了,你叫司機先送你回去。」

  馮安也吃完了,把自己的餐盒和蔣予安的一起收到塑料袋裡:「沒關係,我等你一起回去。」

  蔣予安不置可否,抬手看了一眼表,然後便拉開休息室的門走了出去,順便帶走了桌上的垃圾袋。

  馮安尾巴似的跟著他,到外面辦公室的飲水機底下接了半杯水喝,眼看蔣予安出門扔了垃圾,又回到他那張大辦公桌後面坐下,從桌角拿了一份什麼文件出來翻。

  馮安嚥下嘴裡的水,對蔣予安說:「蔣先生,你不午休嗎?」

  蔣予安頭也不抬的看著文件:「我還有事,你去休息吧。」

  馮安知道蔣予安一直都挺忙的,這時便不再打攪他,把空玻璃杯放到桌上以後就回了休息室。

  輕輕關上門,他拖掉外套上了床。腦袋陷在蓬鬆柔軟的枕頭裡,他拉起毛毯裹住自己,在憋悶的空氣中悄悄吸了一口氣。

  都是蔣予安的味道。

  蔣予安抽菸,但頻率不高,不用香水,皮膚上幾乎沒有化工用品的殘留,所以能夠留下來的,便是純粹的肉體氣息。

  馮安覺得蔣予安的味道很好聞,是那種能夠令人安心的好聞。包裹在毛毯裡,他心跳前所未有的平穩,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馮安醒來的時候已經過了一點半,但並沒有任何人來找他,可能是蔣予安提前打了招呼。

  他疊好毛毯收進衣櫃裡,抓緊時間穿上衣服和鞋子,又用手理了理睡亂了的頭髮,準備趕緊回去秘書辦公室。

  可就在他將要出門的時候,身後卻突然傳來了嗡嗡的震動聲。他停下推門的動作向後看,發現辦公桌上放著蔣予安的手機,這時不知道誰正在給他打電話。

  蔣予安開會去了,電話自然無人接聽。他不知道手機是蔣予安故意留下來的,還僅僅是忘了帶,所以略猶豫了片刻,便轉身朝辦公桌走去,想要把手機拿給聶北然,讓他決定要不要送去給正在開會的蔣予安。

  震動還在繼續,來電信息清晰的顯示在屏幕上,馮安伸到一半的手僵在了半空。

  死死盯著手機屏幕上的來電顯示,他雙目圓睜,睫毛一根根的翻翹上去,像是震驚到極致,整個人都呆住了。

  蔣予安的手機上,出現了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人頭像,底下的備註是「寧寧小心肝」。

  這備註讓馮安如遭雷擊,腦海裡空白一片,四五秒後才漸漸恢復知覺。

  將手機握進手中,他像是受到蠱惑似的,按下接聽鍵放到了耳邊。

  他聽到電話那頭傳來清朗的男聲,親親熱熱的喊了一聲乾爹。

  他嚥了口唾沫,以為自己聽錯了,然而青年的聲音還在繼續,撒嬌似的對他說:「乾爹,你禮拜六又不上班,來機場接我吧!」

  馮安沒有出聲。

  青年等了一會兒,似乎也發現了不對勁,重新對著聽筒喂了一聲。

  馮安竭盡全力吸進一口氣,從喉嚨裡擠出了乾澀嘶啞的聲音:「對不起,蔣總開會去了。」

  青年楞了一下,隨即恢復了莊重聲線,和和氣氣的說:「噢,你是他秘書吧?那等他開完會了麻煩你告訴他,讓他回我一個電話。」

  馮安哆嗦著掛掉了電話,連個「嗯」都忘了說,掛完之後才想起來自己太過失禮,一點不像個秘書該有的樣子。也不知道會不會引起這位寧寧的疑心,之後再向蔣予安詢問。

  不過這個問題他暫時還沒有心思去忖度,他現在滿腦子都是剛才來電顯示上的那張照片——照片上的青年做著鬼臉,一看就是自拍,並且腦後有枕頭入鏡——那是一張躺在床上的自拍照!

  馮安摀住嘴蹲到地上,他現在知道寧寧是誰了,寧寧是個漂亮的青年,開口喊蔣予安乾爹,能讓說話做事都正正經經的蔣予安用一張床照做來電顯示,還在備註裡加上甜膩膩的後綴,稱呼對方是小心肝。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從地上站起來,出門回了秘書辦公室,把手機交給聶北然:「蔣總的手機,落在辦公室裡了,剛才有人給他打電話。」

  蔣予安的會一直到下班還沒開完。馮安又坐了四十多分鐘,才等到蔣予安從會議室裡出來。散會的時候,蔣予安手裡拿著一份文件夾,走路的同時還在跟身邊的聶北然說著什麼,直到路過秘書辦公室門口,才把那份文件夾闔上交給聶北然。

  聶北然是會議中途休息的時候進去給蔣予安送手機的,不過進去了就沒能出來,也被迫加了一場班。這時捧著文件夾回到辦公室,他看整個辦公室裡只剩馮安還坐在工位上,便喊了他一聲:「哎?小馮你還沒走啊?」

  門外的蔣予安也頓了一下,隨即後退幾步探身進門:「你怎麼坐在這兒?」他朝馮安招了下手。

  馮安闔上員工手冊,提起自己的雙肩包走去蔣予安身邊。

  蔣予安推開自己辦公室的門,側身讓他進去:「怎麼不來我辦公室等著?」

  馮安說:「我在加班。」

  蔣予安笑笑,把隨身的東西收拾進公文包裡,也準備要下班了:「餓了嗎?今天我們在外面吃?」

  馮安靠牆站在門邊:「好。」

  蔣予安整理好東西,關了辦公室的燈,然後走過來打開門:「想吃什麼?」

  馮安跟他離開辦公室,目光下垂望著地面:「都行。」

  二人坐電梯下到地下車庫,電梯門開後,蔣予安從背後輕輕推了馮安一下,語氣輕鬆的同他開玩笑:「都行不行,必須要說一個,不然就不吃了。」

  馮安被他推的朝前走了兩步,然後停下來站在原地。雙手漸漸抓緊了背包肩帶,他背對著蔣予安低聲說:「那就去上次那家,湖邊那家餐廳。」

  湖邊那家就是過年時候他們一起吃飯的餐廳。蔣予安未曾多想,攬住馮安的肩膀推著他繼續往自己停車的地方走:「你喜歡吃那家的菜?不過那家離公司有點遠了,週末我再帶你去吃吧,好不好?」

  馮安臉上沒有表情,依舊乖乖點頭:「好。」

  最後還是蔣予安做主,進了一家泰國餐廳。馮安點了一道腰果雞飯,標了要辣味的,結果一邊吃一邊掉眼淚。蔣予安給他點了冰檸檬水,又叫服務員送來濕巾紙,可馮安還是辣的直哭。蔣予安拆開一包濕巾紙遞給他,看著他嗆的眼瞼鼻子都一起紅了,然而又偏偏饞嘴,還繼續用勺子滿滿挖了送到嘴裡去,忍不住好笑,說:「不能吃辣還點辣的?」

  馮安用濕巾紙摀住眼睛:「服務員說辣味的正宗。」

  一頓飯堪稱狼狽。二人到家之後,馮安雙目紅腫,蔣予安也沾了一身馥郁的咖喱味,可見那服務員所言非虛,菜品的確是正宗之極。

  蔣予安進衛生間好一番洗漱,末了裹著浴袍站在客廳裡,他扶腰長嘆出聲,破天荒的發了句牢騷:「下次再也不去他家吃飯了!」

  馮安抱著靠枕縮在沙發裡,本來是滿心的淒風苦雨,然而看了蔣予安這個樣子,也忍不住露出一個淺淺的笑來——笑過之後,又忍不住想哭,因為他這時終於認清內心,自己是真的喜歡蔣予安,情緒都被一個人牽住了的那種喜歡,想要在一起的那種喜歡,非常非常喜歡。

第21章

  馮安看見蔣予安在公司走廊上講電話,臉上帶著點兒無奈,然而聲音溫柔:「我禮拜六在外面有飯局,讓司機去接你行不行?」

  蔣為寧抬高了聲音說:「當然不行!司機有什麼用啊?萬一談判不順利,爸爸要捶我怎麼辦?媽媽和吳阿姨她們又攔不住——我不管,你必須跟我一起回去!當初是你叫我回來的,現在我真回來了,你得保障我的人身安全!」

  蔣予安停下腳步,讓跟在他身後的楊菁把行程拿過來,又看了兩眼,然後妥協道:「好吧,我去接你。」

  馮安剛從市場部取了一份文件回來,躲在走廊拐角處看蔣予安打電話,聽他又簡單的應了幾句,然後掛斷電話,對楊菁說:「把明天招商局的飯局推掉。」

  楊菁露出一個猶豫的表情:「蔣總,這不太好吧⋯⋯」

  蔣予安繼續往自己辦公室的方向走:「給他們每人準備一份禮物,下禮拜你看下我哪天有空,再私下約趙局長吃飯。」

  楊菁連忙拿筆在小本子上寫字,好像又和蔣予安說了什麼,但走的太遠了,馮安也就沒再聽清。

  今天已經是週五了,明天就是寧寧回國的日子。從來都以工作為重的蔣予安,為了接寧寧,推掉了早早就安排下的應酬。

  馮安捧著文件繼續往秘書辦公室走,想起艾琳說蔣予安不交女朋友,也一直不結婚,又想起他和蔣予安在四季酒店相遇的那一夜,蔣予安和家裡人打電話,提到了代孕,還想起蔣予安忽然又放棄了孩子。所有線索連成一線,在他頭腦中編織出了一個完整的故事:蔣予安和一個叫做寧寧的青年相戀,但出於某種不知名的原因,兩人分隔兩地。然而蔣予安心有不甘,始終耿耿於懷,所以才頂著家庭的壓力,寧可代孕也不願意婚娶。如今寧寧歸國,破鏡重圓,自然也就不必再提孩子的事了——兩個男人在一起,本來就意味著放棄了正常家庭,蔣予安再一個人去搞代孕,豈不是要讓寧寧多心?

  馮安走進秘書辦公室,把取來的文件放到聶北然桌上。

  聶北然接過文件翻開,不經意抬頭看了馮安一眼,隨即驚訝道:「小馮,你臉色怎麼這麼難看?」

  馮安偏過臉去,若無其事的低聲道:「沒什麼,胃裡有點不舒服,可能中午吃飯太快了吧。」

  禮拜五晚上,蔣予安就提前跟馮安說自己明天要去父母家一趟,可能整個白天都回不來,讓馮安自己吃飯。

  馮安咬了一下腮幫子裡的肉,知道他在騙自己,可也只是眼巴巴的看他:「那你晚上回來嗎?」

  蔣予安聽他問的可憐兮兮,一雙眼睛睜的很圓很大,就那麼清炯炯的望著自己,好像一隻被主人丟在家裡的小狗似的,下一秒就會委屈的哭出來,心頭便軟了一下。

  他知道馮安一直都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所以一旦對誰敞開了心懷,那種依戀的情緒也許會更加濃烈,所以對待馮安最近總是黏著自己這件事,他的對策一直都是很寬鬆的,幾乎接近於縱容。不過明天是要去陪離家四年的蔣為寧跟父親談判,具體情況還真不好預料,這時他也只能說:「我儘量早點回來。」

  馮安點點頭,不說話了。

  週六早上,蔣予安穿戴整齊將要出門,馮安一直跟他到門口,在蔣予安換好鞋子以後,伸手輕輕拽住了他的衣擺,仰臉看著他說:「我等你回來吃晚飯。」

  蔣予安將手掌按在他頭頂揉了揉:「總是和我一起吃飯不無聊嗎?你以前那些朋友呢?週末有時間怎麼不約出來聚一聚?」

  馮安抿抿嘴唇,小聲道:「我在深市的朋友週末都要上班的。」

  蔣予安沉默了,片刻後拍拍他的肩膀說:「今天陪不了你了,明天帶你去湖邊那家餐廳吃飯。」

  這不是馮安想要的答案,馮安想要蔣予安留下來,不要去見那個寧寧,然而無從開口,只能強迫自己鬆開手,看著蔣予安關門離開。

  蔣予安離開之後,家裡立刻顯得空蕩清冷起來。馮安控制不住的去想那個叫寧寧的人,從那天的照片上看,這個人應該很年輕,不會超過二十五歲,又會拉小提琴,還能夠在國外生活,那一定是有著很好的教育背景,家裡的經濟條件也很好。所以從這一點來看,寧寧應該是和蔣予安門當戶對,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一定有很多共同話題吧。

  馮安揣測著寧寧的具體形象,越想越沮喪,因為如果換做是自己,追求蔣予安這件事無論如何都叫做高攀,而且是很多人眼中那種心懷不軌死皮賴臉的高攀。就算蔣予安肯接受他,他又有什麼底氣在大庭廣眾之下站到蔣予安身邊呢?他不會畫畫不會彈琴,文化水平也只有初中,估計是天底下最糟糕的伴侶了,只會讓蔣予安在親戚朋友面前丟臉。

  他胸口憋悶的難受,一個人在客廳裡走來走去,最後就一屁股坐到了沙發裡,心想老天爺也是的,為什麼要把蔣予安的命格安排的那麼好,就不能讓蔣予安平庸一點嗎?如果蔣予安只是普普通通的一個職員,或者清貧老實的一個工人,那他的勇氣還能足一些。

  他把靠枕抱到懷裡又抓又揉,像是撕扯自己胸膛底下的那顆心。

  「其實老天爺也沒有錯。」他忽然又想:「蔣予安那麼好的一個人,本來就值得高人一等的身份和地位。自己配不上人家,就想要讓人家也跌到泥潭裡去,這也太下作了。」

  然後他就鬱悶的又扔了靠枕,倒頭摔在沙發上,繼續抓心撓肝。

  那個寧寧似乎是很活潑的一位青年,原來蔣予安喜歡的那種性格的人嗎?他們是怎麼認識的?寧寧看起來只有二十多歲的樣子,蔣予安卻已經收藏了七年的CD,那他們認識的時候寧寧不是只有十幾歲?

  馮安一下子又翻身坐了起來,心中湧起一點躍動的希冀:蔣予安喜歡男人,我也是個男的,蔣予安認識寧寧的時候寧寧只有十幾歲,我現在也是十幾歲,蔣予安能喜歡上寧寧,那是不是也能喜歡我呢?至少我現在比寧寧年輕呀!

  他沒什麼拿得出手的好東西,唯一的資本就是年輕。起身蹬蹬蹬的跑到衛生間裡去,他對著鏡子左照右照,試圖比較自己和寧寧誰更好看一些——然而自己這張臉已經看了十八年,美醜早就看不出來了,寧寧的照片他又只看了短短幾秒,面孔已經有些記不清楚,最後當然是什麼也沒比出來。

  又把上衣撩起來,他對著鏡子轉了一圈,最後能夠確定的只有他比寧寧更白一些,至於胖瘦就又不知道了。

  與此同時,蔣為寧剛剛離開機場,也正在攬鏡自照。坐在蔣予安車裡,他對著副駕駛遮光板上面的那張小鏡子轉臉抬頭,幾乎快把鏡子照碎,同時忐忑不安的問蔣予安:「我現在比出國前曬得黑多了,你說爸爸看見我這個樣子,會不會心軟一點?」

  蔣予安想了想,認真回答他:「我覺得媽會,爸難說。」

  蔣為寧愁得長吁短嘆:「爸爸心腸硬,一點兒也不疼人——媽怎麼會看上他?」

  蔣予安笑了一下,說:「爸爸年輕的時候長得俊啊,你沒看到媽收起來的那些照片嗎?」

  蔣為寧翻了個白眼:「吃軟飯的小白臉。」

  蔣予安道:「爸爸還是有本事的,不然光憑外公那幾百塊錢,你以為誰都能弄出來一個宏泰?」

  「那也不是他一個人的功勞啊,還有楊叔叔呢。」蔣為寧摸了摸臉,有點可惜的說:「其實我也覺得爸爸年輕時候挺帥的,就是我沒遺傳到。」

  這是蔣為寧從小就遺憾的一件事,因為他那副長相隨了袁婉萍,而袁婉萍的相貌又是隨的他外公,所以他和蔣予安乍一看是不太像的,如果不是仔仔細細去研究,別人都不會相信他們是一個肚子裡出來的兄弟。

  汽車一路疾馳,在一個多小時後抵達了青雀灣。蔣予安沿著山道緩緩向上駛去,眼看蔣家別墅的輪廓已經在層層樹影後顯現出來,蔣為寧忽然緊張起來,抓住蔣予安的一條手臂道:「一會兒爸爸要是真的動手,你一定要保護我啊!」

  蔣予安被拽的一抖,差點把車撞到護欄上去,情急之下高聲呵斥他:「鬆手!別抓我——我哪次沒護著你?」

  蔣為寧也意識到了自己的莽撞,連忙鬆開手道歉,又說:「我怕他又要關我。」

  蔣予安沒好氣的看他一眼:「關你怎麼了?你最後不還是能逃出去嗎?」

  蔣為寧聽他提起這個就來氣,忿然怒道:「你知道我為了逃出去付出多大代價嗎?張喻明那個孫子勒索了我五十萬!一張梯子,五十萬,我他媽差點連機票都買不起了!」

  蔣予安毫不同情他:「誰叫你平時花錢大手大腳?媽以前給了你那麼多零花錢,你卡裡就存下來五十萬?」

  蔣為寧哼了一聲:「我那時候又不缺錢,幹嘛要存錢啊。」

  蔣予安懶得說他,將車停在雕花鐵門前,他降下車窗按響門鈴,等門自動緩緩打開之後,再把汽車倒進車庫裡去

  蔣為寧回來的事情蔣予安沒有提前告訴父母,就是怕蔣志宏知道了以後早做準備,真的找幾個保鏢把蔣為寧捉拿起來。所以當吳阿姨來開門的時候,一眼看到蔣為寧,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轉身便是小跑著向內喊道:「先生!太太!為寧回來了!太太,你快下來啊!」

  蔣為寧緊張的站在門庭,有那麼一瞬間,簡直被吳阿姨喊的想往外逃,不過未等他有所動作,樓梯上已經傳來了凌亂的腳步聲。袁婉萍最先下來,看見蔣為寧站在門口,立刻就紅了眼睛,趿拉著拖鞋疾走而來:「寧寧——」

  蔣予安退開一步,讓這對母子擁抱在一起。

  蔣為寧俯身抱住袁婉萍,臉頰緊緊貼著她,聲音裡也帶了哭腔:「媽媽⋯⋯」

  這時蔣志宏也從樓上下來了,一開始走的也挺急,然而急到最後幾級樓梯的時候,他一隻手扶著樓梯扶手,忽然又不走了,只擰眉瞪眼的怒視門庭方向,沉聲呵道:「誰回來了?」

  蔣予安瞄一眼還在抱頭痛哭的媽媽和弟弟,挺身而出,首先抵擋父親的怒火:「爸,寧寧回來了。」

  蔣志宏本來沒想輕易繞過蔣為寧,然而別墅裡一共五位活人,四個都與他為敵,軟硬兼施連哭帶泣,硬是把他頂得節節敗退。其中猶數蔣予安最為可惡,氣得他恨不得給他一巴掌:「蔣予安!你給我放手!你——你他媽要造反嗎?!」

  蔣予安面容沉痛,態度誠懇,然而緊攥著蔣志宏手裡的雞毛撢子,就是不放:「爸爸,您消消氣,千萬別動怒,不然血壓又要漲上去了。醫生說了,您現在情緒不能太過波動,也不能做任何劇烈運動——如果您一定要打的話,我可以替您代勞。」

  蔣志宏掙了兩下,沒能掙開,也就不掙了。抬手一拳錘在蔣予安背上,他氣喘吁吁的怒道:「代勞?代勞個屁!你個裡通外國的混帳東西!」

  蔣予安受了這結結實實的一拳,感覺五臟六腑都在肚子裡震的一顫。蔣志宏身體一向健康,否則也不能讓袁婉萍四十歲了還懷上孩子,如今年紀大了,除了血壓有些高,旁的毛病是一概沒有,真要動起手來,恐怕能把蔣為寧揍的下不來床。

  袁婉萍本來是嚴嚴實實護著蔣為寧的,這時見丈夫轉移炮火,對大兒子動起了手,便連忙上前拉扯:「你這人怎麼這麼不講道理,安安又沒惹著你,你打他做什麼?」

  蔣志宏氣得要死,指著蔣予安的鼻子大罵道:「我不講道理?要不是他往外給錢,這個小畜生能在國外待那麼久?!他媽的早餓死了!」

  蔣為寧躲在母親身後腹誹,心想我是小畜生,你豈不是老畜生?

  蔣志宏又把手指轉向了他:「你瞪什麼?你還敢瞪我?」

  蔣為寧收回眼珠子,聲音虛弱,神情倨傲:「爸爸,大哥也沒有給我多少錢,我在美國的時候是自己養活自己的,你不要把我說的好像一無是處的樣子⋯⋯」

  蔣志宏起了點興趣,冷哼一聲:「哦?你會掙錢?」

  蔣為寧答道:「是啊,我在餐廳打工⋯⋯」

  未等他說完,蔣志宏又開始了新一輪的暴怒:「什麼?!我言傳身教這麼多年,你就只會端茶送水擦盤子?我他媽真是白培養你了!」

  家庭戰爭起起伏伏,一直持續到日暮時分,直到蔣志宏體力告罄方才停歇。期間全家人午飯都沒有吃,所以最後上桌之時,個個都萎靡不振的,倒是徹底結成了和平。

  吳阿姨沒來得及做飯,是蔣予安在手機上定的餐。酒店很快把飯菜送到家裡,再由吳阿姨擺到桌上。蔣志宏精疲力竭的坐到桌邊,拿起筷子就是吃喝,一邊大嚼一邊問道:「畜生,你在國外書讀的怎麼樣?」

  畜生手捏一根筒骨,邊啃邊答:「挺好的,一會兒給你看我成績單!」

  蔣志宏又問:「有沒有拿到獎學金?」

  蔣為寧羞澀答道:「一等的沒有拿到,拿了二等的。」

  蔣志宏探身伸長手臂,隔著老遠的餐桌又給他夾了一條骨頭:「真給你老子丟臉!」

  蔣予安斜眼旁觀這二位,出聲提議道:「爸爸,今晚要不要喝點酒?」

  蔣志宏高聲向廚房傳話:「小吳,去酒櫃把我那瓶羅曼尼康帝拿來!」

第22章

  蔣予安提議喝酒的初衷是想要借酒助興,促使蔣志宏與小兒子好好的推心置腹一番,不要總是把父親的姿態擺的那麼蠻橫。而他這個主意的效果也的確是顯著,蔣志宏酒量不大,酒癮卻挺濃,幾杯酒下肚心情舒暢,可以很有耐心的聽小兒子發表高論,雖然那論調句句聽在耳中都是愚蠢天真,但也沒再輕易發脾氣。

  蔣予安聽這父子二人有對有答,氣氛正是漸入佳境,便找了個機會插嘴道:「爸,寧寧還年輕,人生道路漫長,未必現在就要定性。反正我們家是有這個條件的,讓他多去四處看一看也沒什麼,權當是年輕人開闊眼界了。您看呢?」

  蔣志宏斜他一眼:「慈父多敗兒,你是想把你弟弟慣成個紈褲子弟嗎?」

  蔣為寧聽他說話不倫不類,就知道蔣志宏可能有點上頭了,忍不住想笑。蔣予安卻是認認真真的,直視父親的眼睛答道:「寧寧是我們看著長大的,什麼樣的品性難道您不清楚?他不是紈褲的苗子,而且就算真紈褲了,我有這個能力,養著他也沒什麼。」

  蔣志宏搖頭嘆息,將杯中酒一飲而盡,末了抬眼望向蔣為寧道:「聽到沒有?你什麼時候能有你大哥這樣的擔當,我真是做夢都要笑醒了。」

  蔣為寧一派天真,聽父親這是鬆了口的意思,樂的不行,舉起杯子就是敬酒,又是謝大哥又是謝爸爸,滿嘴甜言蜜語。

  蔣志宏漫不經心的聽著他拍馬屁,又和袁婉萍聊了兩句,看時間差不多了,便催妻子和小兒子早點休息。

  蔣為寧和袁婉萍都上樓之後,蔣予安自認了結了一樁任務,便也起身想要告辭。然而蔣志宏抬手一壓,卻是叫住他道:「予安,你先別走,我還有話要跟你說。」

  蔣予安坐回去:「您想跟我說什麼?」

  蔣志宏起身走去酒櫃,重新拿了一瓶威士忌和兩個玻璃杯,回來為自己和兒子倒上:「我還是更希望為寧能夠早一點安定下來,有一份穩定的事業,不要這樣朝三暮四的亂蕩著。」

  蔣予安笑了一下,說:「人各有志,想要他早早穩定下來,恐怕不太容易。」

  蔣志宏點點頭:「這我知道。不過讓他太自由,你就辛苦了。」

  蔣予安接過父親遞來的酒杯,一時沒有說話。

  蔣志宏道:「你媽媽懷上為寧的時候你剛高中畢業,那個時候我和你媽媽都擔心你會不喜歡這個弟弟。」

  蔣予安喝了一口酒:「寧寧性格很好,我沒有不喜歡他。」

  蔣志宏點點頭:「你這個大哥當的很好,所以我和你媽媽商量過了,以後公司的股份全都給你。」

  蔣予安抬眼看他:「那寧寧呢?」

  蔣志宏說:「我給他買了一筆信託金。以後隨便這個小畜生想幹什麼吧,混的好壞都是他自己的事情,我和你媽媽年紀大了,沒法照顧他一輩子。」

  蔣予安說:「您放心,我會照顧好他的。」

  蔣志宏點點頭,然後又是一搖頭:「為寧他是二胎,和你又差了快二十歲,從出生起就注定是你這個當大哥的要多照顧容讓他,這對你來說是不公平的,所以我和你媽媽決定把股份留給你,算是對你的一種補償。但你也不要誤會我們的意思。我說的這個補償,不是為了強迫你把為寧攬過來當成自己的責任,只是⋯⋯」說到這裡,蔣志宏皺了皺眉頭,好像是不知道該如何措辭了。

  蔣予安笑笑,接著他的話說道:「我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和寧寧是一樣的,只是我這個當大哥的比較倒霉,天生要多吃虧,所以爸爸媽媽心疼我,想多補貼我一點——您放心吧,我都四十歲了,不會連這點道理都不懂。您和媽媽從來沒有偏過心,我心裡是知道的。」

  蔣志宏也笑了,抬起酒杯一飲而盡:「今天高興,咱們爺倆多喝幾杯。」

  蔣予安陪父親喝酒,直到午夜時分才脫身回家。進門之後他沒開燈,摸著黑換了鞋,穿過客廳的時候,他脫了外套,沒有掛到衣架上去,直接憑感覺扔到了沙發上。

  於是那件外套從天而降,直接就砸在了馮安頭上。

  外套砸的不痛,然而兜頭而下,滿滿都是酒氣,刺激的馮安立刻就打了個噴嚏。

  蔣予安嚇了一跳,拍開電燈看向沙發,就見馮安原本是躺在沙發上的,這時燈光亮起,便頂著自己的外套慢慢坐起來,露出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自己。

  蔣予安驚訝道:「你怎麼在這兒?」

  馮安說:「我在等你回來。」

  蔣予安喝多了酒,胃裡不舒服,走去廚房站在水池前:「不早了,趕緊回去睡覺吧。」

  馮安放下外套走過來,站到他身後:「你喝酒了?」

  蔣予安閉著眼睛嗯了一聲,一隻手撐在料理台桌沿,感覺有些眩暈,要吐不吐的。蔣志宏酒興很濃,他不好掃父親的興,又不能真讓高血壓患者痛飲,於是便趁對方不注意,悄無聲息把剩下的大半瓶威士忌全灌到了自己肚子裡。

  馮安酸溜溜的問:「回父母家用得著喝這麼多酒嗎?」

  蔣予安沒頭沒尾的笑了一聲,也不回答。

  馮安等了他一整夜,本來說好要早點回來的,結果現在都快十二點了——這也就不提了,現在人終於回來了,結果神智還不清醒。馮安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應該先嫉妒他陪寧寧喝酒,還是先生氣他爽約晚歸了。

  伸手扶住了蔣予安的胳膊,他撐著他往衛生間的方向走:「蔣先生,你趕緊洗澡去吧——你身上都是酒味,臭死了!」

  蔣予安的確是有些醉了,但意識還在。扶著馮安的肩膀進了衛生間,他坐到馬桶上,邊脫衣服邊對馮安說:「不用你幫我,你去睡覺吧。」

  馮安忽然懷疑蔣予安身上是不是有吻痕之類的東西,不想讓自己看見,所以遲疑著不肯出去:「你都站不穩了,一個人能洗嗎?」

  蔣予安撕撕扯扯的解開紐扣,將襯衫脫下來隨手扔到地上,然後開始解皮帶扣:「你想看著我洗澡?」

  馮安紅了臉,看他當著自己的面脫了衣服,又甩掉褲子,最後赤身裸體的站起來,抬腿跨進浴缸,終於扭頭出去關上了門。

  蔣予安身上很乾淨,沒有吻痕。

  這總算讓馮安稍微安心了一點。

  可隨即他又想,蔣予安都喝成這個樣子了,而且現在已經這麼晚,他如果真的和寧寧處於熱戀期,怎麼沒直接留在寧寧那裡過夜?

  這個念頭一旦在他腦海裡跳出來,就再壓不下去了。心如擂鼓的靠在衛生間門外,他想蔣予安沒有留宿,是不是因為心裡還有芥蒂?他和寧寧既然兩情相悅,當初又為了什麼要分開呢?是不是家庭原因?像蔣予安這樣的身份和家庭,父母會同意自己的兒子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嗎?一定不會的。寧寧家裡肯定也不會同意。所以他們只能偷偷的地下戀。而且他們的感情也不是堅不可摧,至少他們分開了很長一段時間,寧寧更是獨自一人去了國外——蔣予安為了寧寧,可以到了四十歲都不結婚,寧寧居然都不願意為了蔣予安向家人爭取一下嗎?

  可見那個寧寧對蔣先生也不是很好,那安安為什麼不能試一試呢?

  馮安年齡小,別的沒有,想像力卻是異常豐富。他在腦袋裡聽自己振振有詞:你身無長物,沒什麼好顧忌的,只要能夠和蔣予安在一起,哪怕只有半年,一個月,幾天呢?反正你本來也不可能永遠留在蔣予安身邊啊!

  衛生間裡的水聲響了很久,最後終於停了。馮安站在門口等了好一會兒,才聽到衣服摩擦的聲音。

  喝了酒的人是不能馬上洗澡的,否則酒精和血液在熱水的作用下一起加速流動,人會醉的更厲害,這是常識,蔣先生肯定又不知道了。

  馮安沒再傻傻站在衛生間門口,他去廚房泡了一杯蜂蜜水,然後端到了蔣予安臥室裡。

  如此又過了一兩分鐘,蔣予安腳步虛浮的推門走了進來,身上浴袍隨隨便便的裹著,繫帶一邊長一邊短,長的那頭一直拖到地上。

  馮安趕緊走過去扶住他,帶他到床邊坐下,然後把蜂蜜水端起來餵到他嘴邊:「你喝一點,不然明天起來要頭痛的。」

  蔣予安目光已經徹底迷離,斜身靠在馮安肩膀上,他下意識的偏頭躲避,聲音低沉含混:「不喝了⋯⋯」

  馮安一隻手按住他的腰,不讓他亂動,柔聲安撫他道:「不是酒,喝一點好不好?」然後又把玻璃杯貼到他的嘴唇上。

  蔣予安不情不願的喝了一口,馮安輕輕拍他的背,隔了一會兒以後問:「再喝一口好不好?」

  蔣予安被馮安哄著喝掉了大半杯蜂蜜水。

  馮安掀開被子讓他平躺下去,坐在床邊靜靜的看著他。他不敢讓蔣予安太清醒,也怕蔣予安太糊塗,糊塗的什麼都不記得了。

  蔣予安躺了一會兒,眼珠在眼皮底下不安的轉動,忽然出聲道:「燈⋯⋯」

  馮安撥了撥他額前的頭髮:「舒服一點了嗎?」

  蔣予安哼了一聲,抬手抓住他的手貼在自己臉上,溫度熱的發燙。

  馮安又說:「那我關燈了?」

  昏昏沉沉之際,蔣予安感覺房內光線暗了下來,隨即床邊一沉,一具光滑陰涼的肉體貼了上來。他還沒有徹底喪失意志,心裡也知道這不太對勁,但頭腦太遲鈍了,沒法讓他做出推拒的動作,反而有些貪戀這種舒服的溫度和觸感。

  馮安趴在蔣予安懷裡,在被子裡摸索著碰到了蔣予安的手臂,然後順著手肘那裡的肌肉線條繼續往上,將手輕輕搭在了蔣予安的脖子上。

  蔣予安喉結動了一下,表示他是醒著的。

  馮安湊上去親了一下,問:「蔣先生,你今天是去見寧寧了對不對?」

  蔣予安沒有出聲。

  馮安又問:「你很喜歡他嗎?」

  蔣予安聽出來了,這是馮安的聲音,但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做夢,不然怎麼解釋馮安突然會出現在自己懷裡,又對自己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

  馮安側臉貼住蔣予安的胸膛,聽對方沉穩有力的心跳聲音:「可是我覺得他對你不好,你為什麼喜歡他啊?」

  蔣予安越聽越不對勁,並且胸口的重量也太真實了,他終於意識到這不是做夢,開始掙扎著去推馮安。然而酒精作祟,身體實在是沉重無力,他想推沒有推開,倒是胡亂在馮安身上摸了兩把。馮安這樣年輕,肌膚柔韌細膩的像一匹緞子,乖乖的抱著他一動不動,任由他摸。

  蔣予安推不開他,逃避似的把頭轉了過去,從口鼻中發出粗重的喘息。

  馮安撐起一點身子,用手扶著把他的臉轉過來:「蔣先生,我喜歡你。」他說:「我比他喜歡你。」他青澀的吻他,笨拙的磨蹭舔舐,貼著他的嘴唇喃喃道:「好喜歡⋯⋯」

  蔣予安睜開沉重的眼皮,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片模糊的輪廓,是馮安趴在他身上。嘴角有濕熱的觸感,不知道是馮安在舔他,還是流了眼淚。

  「馮安⋯⋯」他大著舌頭說話,後悔自己喝了太多酒:「下去⋯⋯」他很清晰的感覺到自己下面已經起了反應,再這麼任由馮安亂蹭亂親,可能真的會壞事。

  馮安身體一僵,人沒下去,但手伸下去了。

  「你不信嗎?」他說著,把手按在蔣予安胯間揉了一下。

  蔣予安難耐的喘了一聲,聲音幾乎是痛苦了。一隻手虛虛握住了馮安的肩膀,他試圖調動僵硬的舌頭說點什麼,哄馮安趕緊離開。然而未等他說出話來,身上的被子忽然被馮安徹底掀開了。

  馮安爬下去,拉開了蔣予安的內褲。

  蔣予安仰頭呻吟出聲,頭腦中一片轟鳴。

  性器被潮濕柔軟的口腔包裹住,饒是他自制力再強,在這種時候也要失控了。

  馮安覺得自己很虛偽,以前吳成粱把性器往自己嘴邊遞的時候,他覺得好噁心,可是現在主動吞進蔣予安勃發的陰莖,他居然一點排斥的感覺也沒有——他喜歡蔣予安,喜歡蔣予安的一切,陰莖也喜歡,儘管那上面浮突著蜿蜒的經脈,粗大炙熱,並不是什麼漂亮的器官,還把他喉嚨頂的很疼。

  他賣力的吞吐,用舌尖撩刮頂端的那個小孔,舌根磨蹭邊沿的溝壑,用盡一切辦法想要讓蔣予安快樂。

  蔣予安很舒服,但不覺得快樂,他快瘋了——理智和快感撕扯著他,他知道自己不應該這麼做的,馮安這麼小,他懂什麼?自己應該立刻拉開他!

  然而一隻手伸下去,他把手指插進了馮安的頭髮裡,卻遲遲沒有動作。

  其實他很早的時候就開始猶豫了,在最開始的時候,他有機會徹底把馮安從自己的生活裡驅逐開的,然而他遲疑了,心軟了,給了馮安機會繼續留在自己身邊,就像現在這樣。

  他其實也是喜歡馮安的,但他畢竟是蔣予安,身上承擔著諸多責任,不是可以任性妄為的年紀。和馮安在一起,會給他帶來太多麻煩,也會給對方帶來太多麻煩,這對雙方都沒有什麼好處。他不能不負責任的想要什麼就真的去要,他必須冷靜,必須克制,必須保持著理性平衡利害——他不想傷害馮安。

  所以在最後關頭,他扯著馮安的頭髮強迫他把自己吐了出來。

  馮安頭皮被蔣予安扯的很痛,他閉上眼睛叫了一聲,隨即胸前一陣濕涼,濺上了蔣予安釋放出來的精液。

  蔣予安鬆開了馮安的頭髮,胸膛隨著喘息起伏,收回手按在眼睛上。

  馮安愣了一下,隨即慢慢趴會去抱住蔣予安的大腿:「蔣先生,對不起,對不起⋯⋯」蔣予安的態度已經很明確,除了喃喃重複著對不起,他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些什麼,他很害怕,怕蔣予安厭惡他——像媽媽那樣的厭惡,轉身離開,把他丟掉。

  蔣予安頭很痛,他費了很大功夫才勉強說出流利的句子來:「馮安,我們需要談一談。」

  馮安瞬間睜大了眼睛,心臟因為驚懼緊縮成了一顆石頭,牙齒不受控制的咯咯打顫:「好⋯⋯」

  蔣予安覺得馮安的聲音聽起來不大對勁,掙扎著撐起身,拍開了床頭的一盞夜燈。昏黃燈光之下,馮安驚恐萬狀的看著他,赤身裸體,無聲無息,只有淚水順著眼角滔滔流下。

  蔣予安愣了一下,隨即脫力的仰倒回去,向下伸出一隻手:「來。」

  馮安攥住那隻手,身體都僵硬了,幾乎是跌跌跌撞撞向上爬。

  蔣予安鬆鬆摟住他,嗓音沙啞低沉:「不怕。」

  馮安打了個哆嗦,終於抽泣出聲:「蔣先生,對不起,我⋯⋯我剛才不應該那樣⋯⋯」

  蔣予安沒立刻回應他,只閉著眼睛接連做深呼吸,直到感覺思維清晰一些了,力量也恢復了些許,才重新開口說話:「不全怪你,是我今天酒喝太多了。」

  他重新睜開眼睛,從床頭扯了幾張紙巾,為馮安擦拭脖子和下巴上殘留的濁液:「你說你喜歡我,我聽見了」

  馮安怔怔看著他。

  蔣予安認認真真把馮安擦乾淨了,將紙團丟到地上:「你是不是怕我討厭你?」

  馮安把臉低了下去。

  「我不討厭你。」蔣予安說。

  他關掉夜燈,拽起被子裹住他們:「但是這件事情我們必須講清楚。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談,可以嗎?」

  馮安哽嚥著問:「你會趕我走嗎?」

  蔣予安嘆了口氣,隔著被子抱緊他:「不會,你不要怕。」

第23章

  如果不是蔣予安抱著,馮安可能會徹夜難眠。早上醒來的時候,他陷在柔軟的床墊裡,思維都渙散了,怔怔發了好一會兒楞,才意識到自己現在還躺在蔣予安的床上,但身邊已經沒有蔣予安了。

  他猛地坐了起來。

  窗簾沒有拉開,光線晦暗不明,但床尾坐著一個人,是蔣予安。

  蔣予安已經沒有了昨晚醉酒的狼狽,穿戴整齊的坐在床尾,他身上的襯衣扣子一直扣到領口,一隻手按著膝蓋,不知道已經這樣坐著看了馮安多久。

  「醒了?」他開口,聲音還是有些啞,可見昨晚也並沒有休息好。

  馮安羞愧難當,低下頭小聲道:「蔣先生⋯⋯」

  蔣予安站了起來:「醒了就起來吧,我叫了早飯。」

  蔣予安的態度是那麼平靜,彷彿一切都和往日沒什麼兩樣,但馮安還是知道有些事情的確改變了。他洗漱過後走去客廳坐下,餐桌上擺著早餐公司送來的油條米粥和煎餃,油汪汪香噴噴,都是自己吃慣了的東西,很對胃口,但這些都不是蔣予安做的。

  馮安咬了一口油條,嘴裡很香,心裡很澀,他開始想念又柴又木的牛奶煮燕麥,不知道以後還有沒有機會吃到。

  蔣予安給自己倒了杯咖啡,一筷子也沒有去碰油條和煎餃,只有一搭沒一搭的喝粥。直到馮安那邊把筷子放下來了,他才擦了擦嘴,說:「我們談一談吧。」

  馮安立刻認錯:「蔣先生,對不起,我昨天不應該⋯⋯」

  蔣予安抬手打斷他的話:「不要再提昨天的事情了,我沒有怪你。我是想問,你從哪裡聽來寧寧這個名字的?」

  馮安咬了咬嘴唇,低聲道:「我聽了你的電話⋯⋯」雖然蔣予安說了沒有怪他,可他還是覺得蔣予安生氣了,所以乖乖的有一說一,希望蔣予安能原諒他。

  蔣予安聽著他像模像樣的分析,感覺宿醉過後的腦袋又開始隱隱作痛。低頭喝了一口咖啡,他鄭重其事的告訴馮安:「寧寧和我不是那樣的關係,他大名叫蔣為寧,是我親弟弟。這幾年他都在國外讀書,昨天才回來,所以我去接他。」

  馮安愣愣的看著他,隨即一張臉漸漸漲紅:「是,是這樣啊⋯⋯」他羞憤欲死,心想自己太壞了,蔣先生說了要去父母家,就真的是去了父母家,沒有騙他啊,是他自己不相信,還胡思亂想冤枉蔣先生⋯⋯還趁蔣先生喝醉了,對他做出那種事情⋯⋯現在怎麼辦,好尷尬,也不知道蔣先生會不會原諒自己。

  侷促不安在桌下交握了雙手,他手指絞在一起,面紅耳赤的吭吭說道:「對不起,蔣先生⋯⋯我不該隨便聽你電話的⋯⋯可是,我真的喜歡你⋯⋯你⋯⋯」

  蔣予安放下咖啡杯:「這就是我要和你談的第二件事。馮安,你還記得當初我請你留在我家的理由吧?這段時間我一直是把你當做自己孩子那樣照顧的,但你畢竟不是我的孩子,所以這種過分親密的相處方式可能會誤導你對我產生特殊的感情。這是我的過失,我很抱歉。」

  馮安抬起頭,一雙眼睛睜得很大很大,直勾勾看著他:「那你這些天對我這麼好,都是裝出來的嗎?其實你——」他突然緊緊抿住嘴唇停了下來,像是努力克制著什麼,片刻之後,才終於發出了一聲微弱的質問:「你一點都不喜歡我嗎?」

  蔣予安一隻手垂在身側攥成了拳頭,指甲掐進肉裡,聲音依舊平靜:「沒有,你是個很好的孩子,善良,也很努力,我欣賞你,但是這種欣賞和你所說的喜歡是有區別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馮安緊繃著的神經鬆懈下來,眼中的光芒也一併暗淡了。他神情落寞的點了點頭,輕聲道:「我知道了,蔣先生。」

  蔣予安垂眸盯著咖啡杯中自己的倒影,咖啡輕晃,面目搖曳成了模糊扭曲的樣子。平心靜氣的開了口,他繼續說道:「如果你覺得繼續留在這裡會不自在,我可以幫你另找住處或者工作。或者你覺得沒關係,也可以留下來,我會繼續負責你的生活,直到合約到期為止。這些都由你來決定,我尊重你的意思。」

  馮安立刻答道:「我想留下來!」

  蔣予安點點頭,露出一個微笑:「好。」

  馮安有點茫然,不知道蔣予安的好是不是意味著已經原諒自己了。但看對方態度自然,便覺得這件事大概是已經揭過了,以後還可以恢復成原來的樣子。

  這是他此刻的想法,但很快蔣予安便用行動告訴他不是這樣子的。

  下午的時候,蔣予安出門了,理由是公司突然發生了一些事情要處理。馮安不疑有他,在家等著他回來,可是一直等到該吃晚飯的時候,蔣予安也未現身,倒是餐廳的外送人員按響門鈴,送來了一桌精緻菜餚,和上次湖邊餐廳裡吃到的一模一樣。

  馮安說想要再吃一次的,蔣予安答應了,也做到了,只是本人缺席,讓一桌好菜都失了滋味。

  接下來的一週,也還是這樣。蔣予安依舊很周到,留意著馮安的方方面面,只是不再事事親力親為。他關心著馮安的身體,督促他早睡休息,可不再每頓都親手下廚。上班的時候,他也還是會和馮安一起吃午飯,詢問馮安工作上的事情,認真給出建議或者鼓勵,但馮安再也沒能留在他的休息室裡睡覺。

  馮安感覺出來了,蔣予安正在以一種溫和的方式和自己保持距離,其中最明顯的一點就是蔣予安不再抱他了——不僅僅是沒了擁抱,就連肢體上正常的觸碰都在減少。但蔣予安又沒有對他不好,他沒有刻意冷淡他,說話時的態度和以前一樣,給他的吃穿用度也是最好的,他簡直挑不出他的錯來。

  他很沮喪,也越來越惶恐,這天終於忍不住問出來:「你根本沒有原諒我對不對?」

  他捏住左手手掌,掌心傷口滲出血來:「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噁心?」

  蔣予安緊皺眉頭,蹲下來把紙巾按到馮安的傷口上,試圖壓迫止血:「沒有這回事——你起來,跟我去把傷口清理一下。」

  馮安盯著他的手指,是隔著一層紙巾才搭在自己手上的,鼻息一顫,眼淚就掉了下來:「那你為什麼不願意碰我了?」他終於忍不住,一把扯掉那張紙巾,把掌心傷口攤開來給蔣予安看,委屈到了極點:「我好疼啊⋯⋯你抱抱我好不好?」

  蔣予安一顆心在胸腔裡煎熬翻滾,這時終於徹底失掉原則,認輸的答應馮安道:「好,我抱你,你聽話,先把傷口清理一下⋯⋯」

  話未說完,馮安已經撲到了他懷裡。緊緊攀著蔣予安的肩膀,他失聲痛哭道:「蔣先生,我好喜歡你,我不想你討厭我⋯⋯」

  蔣予安被他撲的晃了一下,抱著他坐到露台的瓷磚地上,後背靠著書房的落地玻璃窗:「我沒有討厭你。」他摸他的頭髮,一下一下的摩挲後背,已經不知道是第多少次告訴他。

  馮安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閉著眼睛嗚嗚咽咽搖頭。

  蔣予安摸索著去捉他的傷手,心裡也很難受:「你現在還很年輕,以後會遇到更好更合適你的人,為什麼非要在我身上浪費心力呢?」他苦笑了一下:「我都四十歲了,你現在覺得我好,再過幾年,未必就還會這麼覺得了。出去多玩一玩,交交別的朋友不好嗎?」

  馮安壓根聽不進他這話,因為四十歲的蔣予安風華正茂,是他心中的舉世無雙,認識再多人也比不上一個蔣先生。

  他稍微退開了一點,淚眼迷濛的看著蔣予安:「你是不是不相信我?我喜歡你,以後都不會變心的。」他一抽一抽的賭咒發誓:「你就是,八十歲了,我也喜歡你啊。」

  蔣予安哭笑不得:「馮安,你是不是分不出好壞?八十歲,我都是個老頭子了!你還喜歡我幹什麼啊?」

  馮安抹了一把眼淚,哽嚥著回答他:「不幹什麼啊,等你八十歲了,我會照顧你的,你只要每天抱抱我就好了。」

  蔣予安深深看著他:「那時候我又老又病,走兩步路就喘,天天躺在床上,早就抱不動你了。」

  馮安一晃腦袋,軟軟的又靠了上來,手臂環住他:「那你讓我抱抱你⋯⋯我有力氣⋯⋯我抱你⋯⋯」

  蔣予安不說話了,他無話可說,雖然在商場上縱橫捭闔,可他不是馮安的對手。

  最後蔣予安半抱半拽的把馮安從地上拉起來,給他用碘伏簡單處理了傷口,先用創口貼包上。馮安週末的時候去花鳥市場買了幾盆龍沙寶石,搬回來擺在書房外面的露台上,他說這種花以後會長成一大片,爬到護欄上一定很漂亮。蔣予安知道他打的什麼主意,無非是想要找個理由好以後經常跑到自己書房來,但看他小心翼翼的討好樣子,一時便沒有忍心阻攔。誰知道馮安擺弄花草的時候竟然弄傷了手。

  馮安手掌被鐵絲戳進去了,外面看起來傷口不大,但其實扎的有些深,蔣予安不放心,拉他去醫院打了一針破傷風。

  回來的路上馮安沒有說話,不知道是剛哭了一大場哭累了,還是因為挨了一針。

  蔣予安覺得他眼睛紅紅的樣子怪可憐的,心腸也就硬不起來,好聲好氣的問他:「中午想吃什麼?」

  馮安轉頭看他:「你真的不生我氣了吧?」

  蔣予安無奈道:「我沒有生你的氣。」

  馮安怯怯道:「那我們和好了?」

  蔣予安默然片刻,沉聲說道:「馮安,你也是成年人了,有些話我可以直說。我既然不會和你在一起,就有必要保持適當的距離,這是我對待感情的態度,也是對你的尊重,希望你能夠理解我的決定。」

  這話說出以後,副駕駛那邊許久都沒有聲音。

  蔣予安開了一會兒車,心神不寧,懷疑馮安是不是又哭了,悄悄用餘光看他,結果發現馮安並沒有哭。他只是靜靜靠在椅背上,側臉望著窗外,至於臉上究竟是什麼表情,蔣予安卻是看不清楚。

  如此過了許久,馮安忽然低低出聲道:「蔣先生,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麼不肯接受我嗎?」

  蔣予安鬆了一口氣,隨便編理由敷衍他道:「因為你太小了,不符合我理想中的要求。我需要的伴侶應該是和我閱歷相仿的人,這樣思想上才能與我步調一致,可以支持我的工作和生活。你覺得以你的現狀,我和你在一起,對我有任何方面的助益嗎?」

  馮安點點頭:「我知道了,我會努力的。蔣先生,如果有一天我達到你的標準了,你又還沒有結婚的話,可以給我一個機會嗎?」

  蔣予安笑了一聲,心想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估計也是很久以後的事情了,馮安會遇到與他年紀相仿的、更年輕優秀的戀人,哪裡還會把自己這個過了時的老男人放在心上,於是點頭答應道:「可以。」

  馮安一下子興奮起來,雙目炯炯的盯住他道:「真的?」隨即他不等蔣予安回答,一口咬定了繼續說道:「那我們說好了的,你不能反悔啊!」

  蔣予安看他一眼:「我說出口的話,什麼時候反悔過。」

  馮安身上鬱鬱寡歡的氣息轉眼消失殆盡,瞳孔中重新煥發出光彩。他終於得到了蔣予安的承諾,也找到了一條可以觸摸到幸福的道路。他的人生終於不再是漫無目的的苦挨,他也有自己的目標了!

  汽車開進小區車庫,蔣予安熄了火,忽然聽馮安叫了自己一聲:「蔣先生!」

  他轉過頭去看他:「嗯?」

  「我想要繼續唸書!」

  蔣予安楞了一下,隨即笑道:「好啊,我給你聯繫學校。」

  馮安搖搖頭:「不了,我不進學校,上學太慢了,我自己買書看,直接報名高考。」

  蔣予安笑著一搖頭:「這叫什麼話,欲速則不達,你小學課本上沒學過嗎?」他推開車門下車,和馮安一起上樓:「你不要想一出是一出的,先好好考慮,如果真的要繼續念,我再幫你聯繫老師——你離開學校都這麼久了,我估計你以前學的那些也都忘了!」

  馮安想想,認為蔣予安說的有道理,附和道:「對,我得先複習一下。」

  蔣予安臉上忍俊不禁,彷彿是因為他這種孩子氣的行為而發笑,實則內心感慨萬千。成年人的世界自有一套規則,所有人都會為自己留一片防守之地,只有馮安這樣毫無防備的全心依賴著自己,會因為自己的一句話傷心流淚,又因為自己的一句話破涕為笑。

  電梯到達樓層,門緩緩打開,蔣予安先一步走了出來,從口袋裡掏鑰匙準備開門,然而剛剛踏上走廊,就見家門口蹲了個人。

  「你怎麼來了?」蔣予安走過去。

  蔣為寧本來抱著膝蓋埋頭蹲在那裡,這時聽到聲音,一下子就竄了起來:「大哥,我打你電話你怎麼不接啊?!」

  蔣予安掏出手機看了一眼,果然有未接來電,剛才在醫院忙著掛號排隊,沒注意到手機振動,後來蔣為寧又沒有再打,所以他不知道。

  「我沒聽見。」蔣予安打量弟弟這一身裝扮,鴨舌帽棒球衫,背上還挎了只包,立刻就預感到不妙:「你找我有事?」

  蔣為寧正要說話,忽然看見蔣予安背後還藏了個人,便笑眯眯的揮手向對方打招呼:「嗨!你是馮安嗎?」

  馮安剛才已經看清蔣為寧的面孔了,所以尷尬的不行,躲在蔣予安背後都不好意思出來。這時對方主動向他打招呼了,才不得不硬著頭皮繞過蔣予安,紅著臉小聲回應他道:「嗯,我是馮安,你好。」

  蔣為寧已經從哥哥那裡了解了一些馮安的情況,所以沒在意馮安的異樣,只當他是見了生人害羞。簡單做了個自我介紹以後,他轉向蔣予安道:「大哥,快點開門!我手機沒電了!」

  蔣予安打開門讓他進去:「你手機沒電了要跑來我這兒沖?」

  蔣為寧長嘆一聲:「哎,這就說來話長了,我剛才等你半天——嗯?你這從哪兒弄來的畫?什麼品位呀,也太難看了吧!」

  蔣予安瞪他一眼:「關你什麼事?我喜歡就行了。」

第24章

  蔣為寧和哥哥關係一直很好,這時雖然被瞪了一眼,也完全沒當回事,頂多是有些奇怪,心想這莫不是蔣予安從哪個名家手裡重金收來的?被自己說了不高興?可是以前也不見他收藏文玩字畫之類的東西啊?

  他湊近了去看玄關牆上這副畫,隨口解釋道:「你凶我幹什麼啊,我是說,這個畫其實還是挺好的,但是和你這裡的裝修不搭啊,你為什麼要掛在這兒?」

  蔣予安彎腰給他找了一雙拖鞋:「那怎麼辦?把我整套房子的裝修都換了?」

  蔣為寧這回聽出來了,蔣予安是真的很看重這幅畫,非掛不可的那種看重,於是很識相的閉了嘴,不敢再多說。

  進屋之後,他把背包卸下來甩在客廳單人沙發上,然後自己坐到旁邊的長排沙發上開始葛優躺:「乾爹,乾爹~」

  馮安在廚房倒茶,聽到蔣為寧這種拖長了調子的聲音,忍不住側目觀望。

  蔣予安聽他跟自己撒嬌就知道沒好事。走到角落的衣架前面,他脫下外套掛上去,低頭挽起兩隻袖口:「又怎麼了?」

  蔣為寧找到傾訴對象,皺起臉開始大吐苦水:「乾爹,你收留我幾天吧,我現在在家裡快被爸爸煩死了!他整天嘮嘮叨叨說我不幹正事,還不讓我打遊戲——特別是昨天,非要帶我去那個誰家裡做客,我跟人家又不熟,去了沒談幾句,就讓我教他們家那個五歲的孫女兒拉小提琴——我又不是免費家教!真是的!!」

  蔣予安笑了一聲,說:「我這裡也不是免費酒店。」

  蔣為寧長蛇一樣的躺在沙發上,聞言頓時扭腰轉了方向。伸長手臂一把抱住蔣予安的大腿,他死皮賴臉的懇求道:「乾爹,你就可憐可憐我吧——我可是你親生的弟弟啊!」

  馮安面無表情的從廚房出來,把泡好了的茶放到茶几上:「你喝水嗎?」

  蔣為寧果然被轉移注意,鬆開蔣予安喝了一大口水,對他露出一個燦爛笑容來:「謝謝你啊!」

  馮安頓了一下,有些不自然的回應道:「不客氣。」

  蔣予安看了看他的手,說:「你注意一點,不要碰水。」

  蔣為寧這時也看到了馮安掌心的創口貼,捧著茶杯問道:「怎麼了?你手上有傷嗎?」

  馮安搖搖頭:「沒事。」也不知道是在回答蔣予安還是蔣為寧。

  時間不早了,家裡也沒有足夠三個人吃的食材,於是蔣予安打電話叫餐,又問蔣為寧道:「你來我這兒跟家裡說過了沒有?」

  蔣為寧啊了一聲,這才想起來,從包裡拿出充電器給手機充電:「還沒呢,大哥你手機借我用一下。」

  蔣予安把手機掏給他。

  在蔣為寧給家裡打電話的時候,蔣予安走去書房露台,收拾地上那些零零散散的鐵絲工具。馮安買的這幾盆粉龍株型很大,也許等天氣再熱一點,很快就會結出花苞了。

  收拾到一半的時候,馮安過來了,想要幫忙。蔣予安攔著沒讓,說:「不是手疼嗎?回去坐著吧。」

  馮安支支吾吾的,蹲在他身邊磨蹭著不想走:「也不是很疼。」

  蔣予安裝工具箱的手停了一下,轉過臉來挑眉他看:「那你剛才哭成那個樣子,就是想要騙我抱你?」

  馮安臉頰微微泛紅,鼓起勇氣道:「我喜歡你呀,所以想要你抱抱我,」他聲音逐漸轉小:「這有什麼不對的嗎⋯⋯」

  蔣予安看了他一會兒,把臉轉了回去:「下次不要再這樣了。」

  馮安愣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失落,就聽蔣予安繼續說道:「如果你真的喜歡我,就不該讓我為你擔心。」

  馮安心臟重重跳了一下,不失落了,簡直想笑,不過沒敢。低頭將下巴擱在膝蓋上,他靜靜望著蔣予安的側臉,將這份喜悅收藏在心底,很乖的「嗯」了一聲。

  空氣忽然變得靜謐溫馨,蔣予安扣上工具盒蓋,正要伸手拉馮安起來,忽然客廳裡傳來一聲蔣為寧的怪叫:「蔣予安!你怎麼改我電話備註?!」

  蔣予安提著工具箱回到客廳,還沒來得及說話,蔣為寧已經跳下沙發把手機屏幕舉到了他面前,委屈巴巴的大聲道:「你什麼意思啊?為什麼把小心肝刪掉了?」

  蔣予安頭痛不已:「你那個備註⋯⋯太肉麻了,別人會誤會的。」

  蔣為寧立刻反問:「誤會什麼?難道我不是你的小心肝嗎?還是說你又有別的小心肝了?」他手捂心口控訴蔣予安:「乾爹,你太讓我傷心了!」

  蔣予安一把搶過手機收到口袋裡,黑著臉繞過他,把工具箱放回陽台架子上。

  馮安站在走廊上,受傷的那隻手塞在口袋裡,咬著嘴唇似笑非笑的樣子。

  蔣為寧一眼叼住了他,看他神色古怪,好像知道什麼內情似的,便對他連連招手,壓低聲音八卦道:「你跟我大哥住在一起的,最近有沒有看到他和女孩子約會?」

  馮安一本正經的回答道:「應該沒有吧。」

  蔣為寧不信:「我覺得他談戀愛了。」

  馮安倒是巴不得蔣予安談戀愛,語氣中掩不住遺憾:「蔣先生沒有喜歡的人。」

  蔣為寧撇撇嘴:「一把年紀了,眼光還這麼高,什麼時候才能討到老婆啊。」

  馮安沒說話,因為看到蔣予安已經走過來了。

  蔣予安還有些公事要處理,午飯過後就一個人回了書房辦公。馮安和蔣為寧同為年輕人,蔣為寧又是個開朗的性格,兩人湊在一起很快就混熟了。蔣為寧正在為畢業論文做準備,打算把馮安作為素材寫到論文裡,所以對馮安熱情高漲,從手機裡找了份心理問卷給他做。

  他心理諮詢師的執照還沒影子,倒很會搞形式主義,一本正經的讓馮安躺靠在沙發上,自己捧著手機娓娓道來的念題目。

  馮安倒也願意幫助他完成論文,可午飯過後精神睏倦,蔣為寧還非要他躺在沙發上,於是他越聽越睏,眼皮沉的都快要抬不動,一連好幾題直接哼哼過去了,根本沒往心裡過。

  蔣為寧也意識到這樣不行,於是靈機一動,從網站上拉了一套趣味性更強的愛情測試題,悄悄移花接木,也不告訴馮安,只若無其事的繼續問。這些測試題娛樂意味更濃一些,沒必要當真,他這麼做無非是想要讓馮安精神一點,另一方面也是為了滿足自己的八卦心。然而問著問著,他忽然嗅到一絲不同尋常的氣味來。

  他發現馮安的選擇暗含固定的指向性,不管做幾套題,所愛慕的對象都是那種年齡偏大,性格成熟穩重的人。

  而馮安情況他是有了解的,身邊環境裡除了那個老王八蛋父親,偏於年長的熟人也就只有蔣予安了——當然也不排除馮安還會認識一些其他成熟型的朋友,不過蔣為寧左思右想,認為應該不會有人比自己哥哥更優秀的了。

  這就很有問題啊!!!

  蔣為寧內心的八卦之魂熊熊燃燒,奈何才剛和馮安認識半天,實在沒法冒昧去問,只能暫且按耐住了繼續做題。

  下午三四點的時候,蔣予安從書房裡出了來,準備去超市買菜。蔣為寧自告奮勇,說晚上自己來下廚,強烈要求和蔣予安一起去。馮安本來也想要同行,不過手上有傷,去了也不能拎東西,於是被蔣予安留在了家裡休息。

  在超市裡挑菜的時候,蔣為寧先是若無其事的問蔣予安:「大哥,現在馮安一直都是留在家裡的嗎?他這個年紀的人,天天都在家裡,會不會太悶了?」

  蔣予安從冷鮮櫃裡拿了一捆芹菜,說:「沒有一直在家,他現在在公司上班,過兩天可能會去上補習班吧。」

  蔣為寧問:「補習班?補什麼?」

  蔣予安言簡意賅的解釋:「補課,送他去讀高中,高考,上大學。」

  蔣為寧想了想,說:「嗯,上學挺好的,能多認識點同齡的朋友。」

  他們把推車推到肉菜區,冰櫃後面正有工作人員當場拿刀斬骨,難免肉沫飛濺。蔣予安見狀連忙保持距離,就差把潔癖寫在臉上,站在蔣為寧後方問:「你自己看吧,打算做什麼?」

  蔣為寧覺得好笑,故意從裡面撈起一扇排骨提起來,晃晃蕩蕩拿到蔣予安面前:「大哥,吃排骨好不好?」

  蔣予安又後退一步:「行。」

  蔣為寧把排骨放回去,又拎了只開膛破肚的無頭雞出來:「不然還是煲雞湯喝吧?」

  這時蔣予安也看出來了,皺起眉頭道:「你是不是不想在我這兒待了?」

  蔣為寧趕緊把雞丟到秤上去秤,一臉無辜的辯解道:「我就是問問你想吃什麼啊?」

  蔣予安等工作人員把雞包裝起來,拿來放到車裡,推著車直接向前走。

  蔣為寧不逗他了,兩三步追上去笑嘻嘻道:「大哥,你現在跟馮安關係很好啊?」

  蔣予安沒看他,只意味不明的哼了一聲。

  蔣為寧問:「哼是什麼意思啊?」

  蔣予安有點心虛,轉過身巡視飲料貨架,背對著他答道:「還可以吧。」

  蔣為寧的聲音在背後幽幽響起:「他挺喜歡你的。」

  蔣予安大吃一驚,轉過身看他:「他告訴你了?」

  蔣為寧也吃了一驚,隨即反應過來,語調悠揚的壞笑道:「大哥,沒想到你是這種人,人面獸心啊~」

  蔣予安沉了臉:「蔣為寧,注意你的措辭。」

  蔣為寧上前搭了他的肩膀,服軟的認輸道歉:「好嘛好嘛,對不起,我開玩笑的。我就是好奇啊,他怎麼會喜歡你呢?他和你年齡差了這麼多,照理說不是應該挺有代溝的嗎?你都對他做什麼了啊?」

  蔣予安這段時間也一直在苦惱這件事。年輕人情感充沛,他也從那個年齡走過來,可以理解馮安現在對自己的熱情。但他不一樣,在見證過許多分合,到達他這個年紀的時候,對於感情這一方面,總還是理智與克制更佔主導。他不否認自己對馮安抱有好感,但既然不打算繼續深入發展,那麼就應該把這種好感壓抑下去。這對馮安也是一樣的——他不想讓馮安投入過多的時間和精力追逐自己,無疾而終的單戀不會有什麼好滋味,他不希望馮安品嚐。

  「我不知道。」他說:「我都是參考你的建議,現在變成這個樣子,你還有臉問我?」

  蔣為寧啞然片刻,結結巴巴道:「不會吧,我是問了我們教授的啊⋯⋯他可能是,移情吧?對了,他現在情況有改善嗎?」

  蔣予安哼一聲:「有好轉,而且是很明顯的好轉,都敢明目張膽的跟我表白了,我是不是應該謝謝你?」

  蔣為寧訕笑兩聲:「別這樣嘛,乾爹,一碼歸一碼,至少我的指導是起了效果的,他現在的確是自信了很多啊。」

  這一點蔣予安倒也承認。現在馮安比以前有了更多的勇氣和自信,也敢於表達出自己內心的想法,蔣為寧功不可沒。

  從貨架上拿了一打橘子汽水,他評價蔣予安道:「半吊子的江湖郎中。我看爸說的沒錯,你還是畢了業就回家吧,省的出去害人。」

  蔣為寧不服氣,說:「你先別這麼武斷,這也不一定就是我的鍋。像你這樣的條件,本來就挺吸引人的好不好,之前那麼多女的追求你呢,他喜歡你有什麼毛病嗎?」

  他又說:「這樣吧,我回去幫你試探一下,看看他到底是怎麼回事。如果真的是移情,我幫你找個靠譜的心理諮詢師,好好幫他疏導一下不就行了?」

  蔣予安姑且再信他一回。

  蔣為寧說要幫哥哥刺探軍情,但說實話,有些不知道如何開口。他和馮安才剛認識不久,這麼貿貿然的問人情感方面的隱私,顯得太沒禮貌,人家也不一定肯告訴自己,所以思來想去,決定還是先想辦法和馮安拉近一下感情。

  馮安自從決定重拾學業之後,就沒有必要再去公司了。蔣予安在網上為他訂了全套的課本,還有很多教輔類的書籍,這些東西要陸陸續續才能到,另一方面聯繫各科老師也是需要時間的,所以馮安中間有幾天空閒時間。蔣為寧先是和他在家打了一整天的遊戲,感覺已經建立起了比較深厚的友誼,差不多可以切入話題了,便在手機上打開訂電影票的軟件,約他明天一起出去看電影。

  馮安已經不知道多久沒去過電影院了,捧著喝了一半的橘子汽水,他湊過來看蔣為寧的手機:「都有什麼片子?」

  蔣為寧選了一個最近挺熱門的:「錢珝主演的,愛情片,看嗎?」

  馮安沒什麼意見,答應了。

  那天的電影其實情節沒什麼新意,在網上聲浪那麼大,全是因為主演的流量而已。不過馮安還是看的津津有味,因為電影院裡的氛圍跟平時家裡不一樣,黑暗的環境,四周立體音效打響,還是很能夠帶人融入劇情的。從放映廳出來以後,蔣為寧看他眼角都有點紅了,忍不住笑道:「馮安,你怎麼跟女高中生一樣,這麼多愁善感啊?」

  馮安已經和他很熟了,知道蔣為寧調侃而已,並無惡意,所以大大方方回應道:「男女主角最後也沒有在一起,你不覺得很可惜嗎?」

  蔣為寧嗯嗯啊啊的附和,忽然問道:「你有喜歡的人嗎?」

  馮安愣了一下,轉頭看他。

  蔣為寧說:「我有個高中學妹,最近失戀了,要死要活的,你要是沒女朋友,我幫你介紹一下?」

  馮安連忙道:「不用了,我有喜歡的人。」

  蔣為寧裝作很好奇的樣子:「你有女朋友啊?可我平時都沒怎麼見你出門,不約會嗎?還是異地戀?」

  馮安不大好意思的說:「不是⋯⋯是我喜歡他,他還沒有答應呢。」

  蔣為寧噢了一聲,拍拍他的肩膀鼓勵道:「那你還要繼續努力啊——他是什麼類型的?你跟我說說,說不定我能給你出出主意呢?」

  馮安看他一眼,有點心動,因為蔣為寧是蔣予安的弟弟,肯定很了解蔣予安的喜好。不過話又說回來了,自己要追求人家哥哥,蔣為寧作為家人還不知道會是什麼態度,要是當場翻臉就糟糕了,於是想來想去,還是沒敢真說。

  蔣為寧當他不好意思,這時周圍人多,也就沒有追問。

  影院在商場頂樓,出來以後他問馮安:「要不要下去逛逛?」

  馮安什麼也不缺,衣服蔣予安給他買的都快塞不下衣櫃了,反問蔣為寧:「你有什麼要買的嗎?」

  蔣為寧搖頭:「我沒什麼要買的,旁邊有公園,我們去走走吧?」

  公園裡清靜,適合聊點害羞的話題。

第25章

  蔣為寧買了兩杯水果茶,和馮安沿著公園的小道散步。這個時候快要靠近中午,公園裡人不多,偶爾遇見也都是賞花遛鳥的老人。蔣為寧繼續之前話題,鍥而不捨問馮安道:「馮安,咱們兩個是好兄弟吧?追女孩子的事情怎麼能不跟我分享呢?」

  馮安被他追問的沒有辦法了,一橫心,索性半遮半掩對他坦白道:「我追的不是女孩子,你不會感興趣的,不要問了。」

  蔣為寧在心中咆哮,我感興趣!太感興趣了!表面上還要故作鎮定,怕馮安疑心:「你太小看我了吧,我又不是老古董,難道還會歧視同性戀嗎?我關心的是我兄弟,又不是兄弟對象,你怕什麼?」

  馮安有點感動,認真看著他道:「謝謝你。」

  蔣為寧說:「說吧說吧,你們怎麼認識的?你為什麼喜歡他啊?」

  馮安還是不敢說的太仔細了,只道對方是在自己原來工作的地方認識的,一來二去就熟悉了,對方年齡比自己大,事業有成成熟穩重,是很好很溫柔的人,他很喜歡他。

  蔣為寧切入正題,問:「那你是因為他對你很好溫柔所以才喜歡他的?如果當初換做另外一個人也這麼對你,你會喜歡別人嗎?」

  馮安想了想,回答道:「不知道,可是我只遇到他了啊,現在再來做這種假設好像沒什麼意義。」

  蔣為寧又問:「可是他比你大那麼多⋯⋯如果以後你又遇到和他一樣類型的呢?比他更年輕更好,你怎麼辦?確定不會移情別戀嗎?」

  馮安搖頭,堅定道:「不會有人比他更好的。」

  蔣為寧趕緊喝了一口飲料,感覺自己好像單身狗,滿鼻子都是戀愛的酸臭味。

  兩人又走了一會兒,正好路邊有一條長椅,便坐上去休息。蔣為寧幾大口把手裡的飲料全部喝掉,留下空塑料杯在手裡揉捏,吞吞吐吐的又問:「馮安,我有句話想問問你,你別介意啊⋯⋯」

  馮安道:「沒關係,你說。」

  蔣為寧說:「我聽我大哥說,你家裡⋯⋯你爸爸對你很不好,那你喜歡那個人,會不會是因為他溫柔又年長,恰好滿足了你對父愛的渴望,是對童年遺憾的一種變相彌補呢?其實你並不是真的喜歡他,只是喜歡他帶給你的這種被關懷的感覺⋯⋯你考慮過這種情況嗎?」

  馮安沉默了,足有兩三分鐘都沒有說話。

  蔣為寧心裡咯噔一下,想難道被我戳中痛點了?真的是移情?

  然而就在下一秒,馮安給出了答案,他說:「我覺得應該不是這樣的。我很喜歡他,想要和他上床的那種喜歡,我對爸爸是不會產生這種想法的。」

  蔣為寧一下子捏爆了手裡的塑料杯。

  馮安嚇了一跳,隨即意識到自己剛才說了什麼,一張臉都熱了起來:「對,對不起⋯⋯我剛才⋯⋯你就當什麼也沒聽到好了。」

  蔣為寧也滿臉尷尬,胡亂擺手道:「沒什麼沒什麼,是我問的不好⋯⋯你餓不餓?我們找個地方吃飯?」

  這是蔣為寧吃得最艱難的一頓午飯,他經歷了迄今二十三年裡從未有過的內心掙扎,最終還是決定聽從上天的安排,不要輕易壞人姻緣——馮安既然不是移情,那他對這位小嫂子就沒有任何意見了,反正以前追求蔣予安的那些女人裡沒有一個會和他搭檔打遊戲的。光憑這一點,在小叔子這裡馮安已經脫穎而出,拿到了最高分。

  想通這一點,蔣為寧一顆心徹底放鬆了,連回去路上遇到堵車都沒焦躁。

  百無聊賴的拍著方向盤,他看見馬路旁邊有個賣驢肉火燒的攤子,生意很不錯的樣子,前面路口又還堵得厲害,估計等兩個綠燈都過不去,就嘴饞的拜託馮安下車去幫他買火燒。馮安正在為追求蔣予安而努力,正愁找不到機會賄賂蔣為寧,毫不推辭,下車就幫他買。

  拿著熱氣騰騰的火燒回到車裡,他看蔣為寧時不時要把著方向盤往前開一小段路,手上很不方便,甚至主動說:「要不然我餵你吧?你專心開車。」

  蔣為寧哪裡好意思,果斷婉拒道:「沒事,我兩口就吃完了。」說完真的張大嘴兩口就把紙袋裡剩下的火燒全吞進去了。

  馮安瞪大眼睛目睹了他的吃相,手裡也拿著一份,但才剛咬了一口:「你——噎不噎?要不要喝水?」

  蔣為寧不噎,舔嘴咂舌的還在回味餘韻:「原來驢肉火燒是這個味道,蠻好吃的嘛。」

  馮安好奇問:「你以前沒吃過?」

  蔣為寧點頭:「我爸媽不准我吃街邊攤子,他們嫌不衛生,而且我腸胃確實有點不好,小時候經常拉肚子。」

  馮安提心吊膽:「那你現在吃這個沒事吧?」

  「沒事,長大以後抵抗力變強了吧,就沒怎麼鬧過肚子了。」

  馮安這才放心一點,想了想,趁機又問:「那蔣先生呢?他吃這些嗎?」

  蔣為寧一撇嘴:「他才不吃呢,他跟我爸媽是一夥兒的,都是潔癖患者。」

  「那,他都喜歡吃什麼啊?」

  「他不吃油膩膩的東西,不吃臭的東西,不吃生肉,其他倒還好。」蔣為寧邊想邊說:「他不像我,喜歡什麼就恨不得天天吃。他吃東西講究健康,搭配均衡最重要,好像從我出生起就沒見他一直盯著什麼東西吃,所以你問我他最喜歡吃什麼,我也不知道。」

  馮安認真記在心裡,心想怪不得蔣予安身材保持的這麼好,都說口腹之慾最難守,一個人能把嘴巴管的這麼嚴,自控力一定很強——蔣先生好厲害啊!

  晚飯的時候他特意觀察蔣予安夾菜的動作,發現果然像蔣為寧說的那樣,沒有哪一道菜是吃的特別多的。與之對比明顯的就是蔣為寧——蔣為寧在飯桌上完全放飛自我,對著一道茄汁雞丁挖個不停。雖然是親兄弟,可這兩個人的性情差異真的很大。

  蔣予安對弟弟這副吃相恨鐵不成鋼,用乾淨勺子搶著挖了一勺雞丁澆在馮安碗裡:「你差不多夠了,吃這麼多不鹹嗎?」

  蔣為寧總算收手,滿不在乎道:「鹹了就喝口湯嘛。」

  蔣予安滿臉無奈的搖頭。

  晚飯以後馮安收拾東西洗澡,兩兄弟收拾桌子。蔣為寧壓低聲音對蔣予安道:「大哥,我今天幫你問了。」

  蔣予安心頭一緊,臉上不動聲色:「他什麼態度?」

  蔣為寧重重拍他兩下肩膀:「大哥,我覺得他對你是認真的——真心難得,你要不考慮一下?」

  蔣予安怔了一下,隨即皺眉說道:「他年紀小不懂事,你也跟著他胡鬧?」

  蔣為寧說:「喂,你年紀大了不起啊?人家已經滿十八了,成年人了好不好?尊重一下別人的決定很難嗎?」他小聲嘀咕:「你怎麼變得跟爸爸一樣。」

  蔣予安垂下眼簾,將手裡的抹布折了一下:「兩碼事,不能相提並論。感情的事情牽扯到兩個人,他的決定會影響到我的立場,我也是當事人,為什麼只尊重他,不尊重我?你這是典型的弱者理論。」

  蔣為寧認輸投降:「行行行,說不過你。」

  他又問:「那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心裡到底怎麼想的?你不是一直想找個心意相通的伴侶嗎?我看馮安這麼單純,又滿心只有你一個,難道還不符合要求?你為什麼不肯接受他?」

  蔣予安聲音低沉:「因為伴侶是要攜手相伴的,你覺得我和他能夠相伴一生嗎?他比我小這麼多,我會比他先一步衰老,先一步過世,到時候你讓他一個人怎麼辦?他現在條件這麼好,可以輕鬆找到其他更適合的愛人,但如果他和我在一起,等到我老了死了,他也已經快到暮年,身邊又沒有兒女,那個時候誰來照顧他?當然我可以留給他一筆錢,但真到了那個地步,錢的作用是非常有限的,給不了他情感上的關懷。你難道希望他鬱鬱終老?」

  蔣為寧因為他的回答陷入沉默,半晌過後,才低聲說道:「你能為他想到這麼遠,說明你其實也是喜歡他的吧?你什麼都為他想到了,那你呢?放棄掉一個自己喜歡的人,你心裡就好受嗎?」

  蔣予安沒有正面回答這個問題:「人生總是要面對各種取捨的,不可能事事都順你心意。與其執著於一時的情緒,我會選擇一條利益最大化的道路,這樣對大家都好。」

  蔣為寧看著他,胸口沉重,說不出的難受:「大哥⋯⋯」他張開手臂去抱蔣予安:「這麼說可能有點自私,不過你是我大哥,我最在乎的還是你能夠幸福。」

  蔣予安在他耳邊笑道:「你以後少讓我操點心,我就謝天謝地了。」

  蔣為寧認真道:「我一定好好孝順你。」

  蔣予安一皺眉頭,推開了他:「說的什麼話,我有那麼老嗎?」

  蔣為寧難得的少年憂鬱很快消散,重新恢復了嘻嘻哈哈的面孔:「你是我乾爹啊,我當然要孝順你啦!」

  馮安從衛生間出來的時候,就看見蔣予安一隻手按在蔣為寧腦袋上,正在用力把他往外推。

  現在天氣轉熱了,剛洗完澡出來甚至會出汗,睡褲他有點穿不住,於是暫時只套了一件上衣,反正那睡衣是寬鬆的款式,長長罩下來,也不會露出內褲。他奇怪的走過去,赤裸的兩條腿雪白筆直,一邊擦頭髮一邊問道:「怎麼了?」

  蔣為寧跟哥哥角力半晌,已經微微有些氣喘。一隻手還攥著蔣予安的手腕,他轉向馮安笑道:「沒什麼,我跟我哥鬧著玩呢。」

  蔣予安呼吸節奏都沒有變,輕輕鬆鬆就把手腕抽了出來,又把抹布丟給他:「收拾桌子!」

  他穿過走廊進去自己臥室,給蔣為寧準備寢具,路過馮安的時候,下意識也按了他腦袋一下:「怎麼又不穿褲子?穿褲子去。」

  他這一按力道不重,帶著玩鬧的意思,也許是受了蔣為寧的影響。但馮安還是很開心,這讓他感覺舊日空氣又恢復了。追著蔣予安的背影扭頭望去,他聲音輕快的應道:「熱,一會兒再穿。」

  蔣為寧插著腰站在客廳大聲道:「這叫Oversize,你懂不懂時髦啊?」他又對馮安道:「不理他,別穿,這樣性感!」

  馮安眨了眨眼睛,臉頰微微泛紅:「性,性感嗎?」

  蔣為寧給他比了個大拇指,還沒來及的說話,臥室裡就傳來蔣予安的怒喝:「蔣為寧!你再教馮安亂七八糟的東西,就給我滾回家去!」

  蔣為寧攝於壓力,不得不偃旗息鼓。

  蔣予安這套房子只有一間客房,晚上兩兄弟一起睡。馮安站在蔣予安床邊,已經乖乖穿了睡褲,他伸手摸了摸床沿,問:「你們兩個一起睡不會擠嗎?」

  蔣為寧唯恐天下不亂,跟在他身邊應聲道:「是啊,太擠了,不然我睡客房,你過來睡好了。」

  蔣予安沒說話,只坐在床頭沉臉怒視,一眼把兩個人全瞪老實了。

  年輕人一哄而散,蔣為寧脫了拖鞋上床,馮安也回了客臥休息。這一晚,馮安一夜好眠,然而翌日清晨眾人起床,蔣家兩兄弟卻是面容憔悴。特別是蔣為寧,一張臉蒼白的,簡直是面無人色了。

  馮安給他端了杯牛奶,擔心的問:「怎麼了?昨晚沒睡好嗎?」

  蔣為寧抿了口牛奶,氣息奄奄道:「別提了,我昨晚拉了一夜肚子⋯⋯」

  蔣予安重重將餐盤放到桌上:「早跟你說了,不要一口氣吃那麼多雞丁。你多大的人了?身體什麼情況你自己沒數?現在可好,鬧腸胃炎,還要連累我!」

  蔣予安的房子隔音好,馮安一個人睡聽不到動靜,蔣予安就慘了。蔣為寧隔三差五就要跑廁所,他哪裡還睡得著。半夜爬起來找到治腸胃的藥給他餵下去,直到後半夜才稍微消停一點。

  馮安聽了他們的描述,懷疑罪魁禍首不是雞丁,而是街邊的那份驢肉火燒。不過剛張開嘴,就見蔣為寧拚命對自己擠眼睛。於是他猶豫了一下,閉上嘴巴,暫時又將這話憋回了肚子裡。

  等到蔣予安出門了,蔣為寧才鬆一口氣,鄭重其事的叮囑馮安道:「你千萬別說我昨天在外面吃了攤子上的東西,不然我在這兒也待不下去了——我哥真生起氣來能弄死我!」

  馮安想了想,好像還沒見過蔣予安真正生氣是什麼樣子,忍不住問道:「他真生氣了會怎麼樣?揍你?」

  蔣為寧搖頭:「比這可怕一萬八千倍。」

  馮安還想再追問,然而蔣為寧神神秘秘的,又不說了,只一臉心有餘悸的樣子。

  蔣為寧的腸胃炎養了一個禮拜,終於徹底痊癒。不過此人好了傷疤忘了疼,竟然又開始嘴饞驢肉火燒的味道。

  馮安勸他:「你腸胃不好,就不要吃了吧。」

  蔣為寧當然也知道自己腸胃脆弱,不過知道歸知道,管不住舌頭,一想起那個味道,嘴裡就抑制不住的口水充盈。他斜著身子坐在馮安的書桌邊緣,隨手翻他碼在桌角的教科書:「如果那家店不乾淨,為什麼你吃了就沒事?」

  馮安的書都到了,蔣予安從宜家訂了一張小書桌回來,給他放到臥室裡,方便他學習。這時坐在書桌前,他因為蔣為寧的打擾暫停了寫題,只閒閒的將筆在指間打轉:「因為我從小就是吃路邊攤長大的,腸胃已經習慣了。」

  蔣為寧說:「可是我還想吃。」

  「你吃了要拉肚子的。」

  蔣為寧執著道:「不行,我喜歡的東西,吃不到會難受死的——而且我馬上就要回美國了,現在不吃,出了國就更吃不到了。」他問馮安:「你知道哪裡有乾淨一點的火燒店嗎?」

  馮安很無奈的告訴他:「驢肉火燒本來就是街邊小吃,哪有大飯店會做這種東西的。」

  蔣為寧聽了先是遺憾,隨即眼珠一轉,忽然又向他招手:「你過來,我想到一個辦法。」

  蔣為寧對著馮安的耳朵嘰嘰喳喳密謀一番,末了馮安拉開距離看向他,猶豫著點頭同意了。

  這天晚上吃過飯以後,蔣予安坐在沙發上看新聞,馮安挨挨蹭蹭的擠了過來,坐到他身邊睜著一雙大眼睛看他:「蔣先生。」

  蔣予安姑且坐著沒動,看他想幹什麼:「怎麼?」

  馮安倒是沒幹什麼過分的事情,只是對他說:「我想吃驢肉火燒,你明天能不能做一下啊?」

  「驢肉火燒?」蔣予安一臉迷茫,似乎是在頭腦裡搜索了許久,才不確定的說:「是那種麵餅裡夾驢肉的東西嗎?」

  馮安點點頭:「差不多吧。」

  「為什麼要吃驢肉?」蔣予安不能理解:「吃牛肉不行嗎?」

  「味道不一樣啊。」馮安說,又微微傾身湊近了一點,仰臉凝視蔣予安,瞳孔清澈,倒映了他的臉:「可以嗎?」

  蔣予安被馮安看著,忽然又想起了那天夜裡的事情,那天晚上馮安也是用這種語氣跟他說話,一半期待一半忐忑,等待著自己的一個答案來滿足願望——好像自己是一位神靈,而對方就是自己最忠誠的信徒——雖然那是他一直迴避的記憶,但有時候身心會分家,頭腦裡想的是一套,心卻不由自主,還是悸動了。

  「明天我去超市看一看吧。」他放下遙控器站了起來,聽見自己發出微啞的低沉聲音:「看看有沒有驢肉賣。」

第26章

  超市當然是沒有新鮮驢肉賣的,所以第二天也就沒有驢肉火燒吃。

  對此蔣為寧表現的比馮安還要失落,無精打采的撥著米飯說:「啊?那哪裡才買得到?不會要上網買吧?」

  蔣予安奇怪的看他一眼:「你著急什麼?」

  蔣為寧心神一凜,連忙解釋說:「我,我沒吃過,想嘗嘗不行嗎?」

  馮安怕蔣予安起懷疑,插嘴為他解圍:「超市沒有的話,可以去農貿市場看一下,那裡應該是有的。」

  「農貿市場在哪兒?」蔣為寧拿出手機,點進地圖輸入關鍵詞,結果發現跳出來密密麻麻的搜索結果,也不知道到底哪一家是有賣的。

  這種事情蔣予安更不會知道了,不過當著馮安的面,他不想表現的比弟弟還無知,於是默默吃飯,沒有出聲。

  第三天,蔣予安晚了兩個小時才到家,進門時手裡拎了一隻臭烘烘的塑料袋,臉上的表情也是一言難盡。回來以後立刻脫掉外套,他飯也不吃,直接先進了衛生間洗澡。

  蔣為寧拆開他丟在料理台上的塑料袋,招呼馮安道:「你來看看,這是驢肉嗎?」

  馮安湊過來看了看,點頭說:「是驢肉。」

  蔣為寧捏起鼻子:「這什麼怪味道,生驢肉是臭的?」

  馮安看他一眼,向這位小少爺作解釋:「驢肉不臭,是袋子臭。農貿市場,你以為會有什麼好味道?」

  蔣為寧雖然在國外餐廳打過工,可國外生鮮是在農場裡就處理過的,運到店裡都是冰凍狀態,絕不可能像國內這樣活禽宰殺,自然沒有農貿市場那樣大的異味。

  蔣為寧恍然大悟:「怪不得他一進門就跑去洗澡,看來是被熏得不行了。」

  馮安朝衛生間看了一眼,裡面水聲還沒有停,他有些內疚的說:「這回太為難蔣先生了。」

  蔣為寧哼哼兩聲,道:「豈止是為難?你別看我哥那個樣子,其實他比我嬌氣多了。你知不知道,他坐麵包車都會吐的,現在居然肯為了你去逛農貿市場——這根本就是犧牲啊!」

  馮安一時沒聽明白:「犧牲?」

  蔣為寧笑了一下,湊近他壓低聲音道:「為愛犧牲。」

  馮安雙頰漸漸漲紅:「你⋯⋯」

  蔣為寧後退一步,雙手撐在料理台邊沿:「我又不是傻子,你真以為我看不出來?你喜歡的就是他嘛!」

  馮安緊張的看著他:「我⋯⋯他⋯⋯那你不生氣嗎?」

  蔣為寧「嗤」的笑了:「為什麼要生氣?他是我大哥,又不是我女兒,我還管他和誰談戀愛嗎?他開心就好了。」

  馮安怔了一下,沒想到之前自己糾結了許久的事情原來這麼簡單就解決了,隨即又急急忙忙解釋道:「不是⋯⋯我們沒有在談戀愛。」

  蔣為寧長嘆一聲:「我知道,他這個人比較矜持⋯⋯」

  就在這時,蔣予安從衛生間出來了,於是蔣為寧話到一半不得不收口,只意猶未盡的向馮安擠了下眼睛,宛如地下黨通暗號。

  這天到底還是沒有吃到驢肉火燒,因為燉驢肉是一件費時間的事情,已經這麼晚了,實在來不及。不過第二天是週六,可以好好準備。

  蔣為寧怕他做不好,特意從網上搜了一堆燉驢肉烙火燒的方法,結果蔣予安看了兩眼就皺著眉頭推開了,說這是外面那種不健康的做法,重油鹽醬料,叫他不要來搗亂。

  蔣為寧愁的要命,然而偏偏沒法明說。轉頭去向馮安求助,然而這回馮安也不幫他說話了。

  「蔣先生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馮安說:「這是你哥哥親手做的,單論心意就比外面那些珍貴多了,你怎麼還挑三揀四?」

  蔣為寧哀嘆一聲,撲到床上捶胸頓足:「搞什麼?你們兩個還沒談戀愛呢,就開始合夥兒欺負我嗎?!」

  這天晚上蔣為寧終於吃到了他心心念念的驢肉火燒。蔣予安認為網上的那些做法都太不健康,所以自己加了一些輔料,在驢肉裡摻了生菜葉和番茄片,結果就有點不倫不類,比起火燒,倒更像中式漢堡。

  蔣為寧嘗了一口,說實話,味道其實也還好,但實在開心不起來,因為和上次吃到的完全不一樣,不是他中意的那一款。

  蔣予安第一次搞這種東西,對自己的作品還有些忐忑,徵求食客的意見道:「怎麼樣?好吃嗎?」

  馮安咬了一口,認真點頭道:「好吃的。」

  蔣為寧沒什麼精神的說:「一般般吧。」

  蔣予安直接忽略掉蔣為寧的答案,笑著也拿起自己那一份咬了一口:「好吃就好。」

  蔣為寧覺得自己快要被這兩個人氣死了。

  不過臨行之前,他還是不計前嫌,悄悄把馮安拽到機場角落處囑咐道:「我走了,你要繼續努力啊,千萬別被他打擊到!他那個人口是心非的,嘴上說不喜歡,其實心裡很喜歡,你就死皮賴臉一點,說不定他最後就鬆口了,明白嗎?」

  馮安一臉受教,連連點頭:「好,我知道了。」

  蔣予安已經換好了登機牌,朝他們走過來提醒道:「可以過安檢了。」

  蔣為寧分別與他們二人擁抱了一下,又特別對蔣予安說:「照顧好爸爸媽媽。」

  蔣予安笑了一下:「這還用你囑咐?」

  過安檢之前,蔣為寧再次向他們揮手致意,抬高聲音對馮安道:「你加油啊!」

  馮安也大聲答應他:「我會的,你放心吧!」

  蔣為寧走了以後,蔣予安稍微有點好奇,問:「他讓你加油什麼?」

  馮安抿了抿嘴角,笑著說:「他讓我加油讀書,以後可以考到T大去。」

  T大在全國裡的排名雖然也不錯,但綜合來看,並非數一數二的佼佼者,只是商科最為聞名。對於一個考生而言,彷彿更應該將清華北大之類的名校作為目標。蔣為寧看向他:「你想去T大?」

  馮安嗯了一聲,說:「這樣就可以和蔣先生做校友了啊。」

  蔣予安笑了一聲,不置可否,只是問他:「你複習的怎麼樣了?覺得可以開始高中課程了嗎?」

  馮安想了想,說:「應該可以了。」

  蔣予安說:「你現在的年紀,真的到學校裡去從高一開始讀可能不太合適,我覺得可以請老師來家裡教,或者上那種特殊的輔導班,你喜歡哪一種?」

  馮安心想如果請家教的話,那白天一整天家裡除了自己就是老師,那種一對一的感覺還是挺有壓力的,倒不如去上輔導班,於是說:「還是上輔導班吧。」

  蔣予安點點頭:「那我再聯繫一下。」

  有那種專門的教育機構,是給高三考生提供特別培訓的,面向的對象都是學校裡不好好讀書,高一高二兩年全部荒廢掉的學生。這種學生跟著學校裡的進度是補不上的,必須另加小灶開課才行。馮安目前的情況和那些學生差不多,都是零基礎,所以適合報這種課。不過在具體選擇上,蔣予安考慮的更加慎重,他不想馮安真的和一群不學無術的差生待在一個教室裡,怕會受到影響,所以選來選去,一直沒有最後敲定。直到一個禮拜之後,時光正式進入到四月,這才有了轉機。

  這天是很普通的一個週一,但是蔣予安不去公司,要參加市裡舉辦的一個商業峰會,所以起的比平常早,吃過早飯以後,花了很多時間在打理形象上。

  他在臥室裡挑選西裝領帶,馮安就站在書房外的露台上背單詞。蔣予安的臥室裡有一面飄窗,和書房露台在同一面,可以聽見馮安背單詞的聲音。他對著穿衣鏡打領帶,就聽馮安背著背著,聲音忽然停了,隨即又是一聲底底的驚呼,手裡動作就停了一下。

  深市四月份的氣溫已經有些高了,中午的時候穿短袖還會流汗。馮安買來的這幾盆龍沙寶石前陣子就結出了花苞,但一直沒有打開。馮安有點擔心,上網查了資料,後來才知道是溫度不夠。剛才他看書的時候沒有注意,背誦間隙裡偶爾一瞥眼,這才發現其中一枝花苞竟然已經悄悄綻開了!

  馮安以前沒有養過花,這是他第一次養花,第一隻養開的花苞,那種成就感就好像孕育了一個新生命。他又驚又喜,抓著露台欄杆探身朝臥室喚道:「蔣先生!」

  臥室飄窗打開了,蔣予安探出頭來:「怎麼了?」

  馮安沐浴在清涼的晨光之下,臉頰因為激動微微泛粉,瞳孔中有光華流轉:「花開了!」

  蔣予安迎著朝陽的光輝,眼睛微微眯了一下,隨即收回了腦袋。不一會兒馮安便聽外間傳來腳步聲,是蔣予安走進書房:「開了?」

  馮安點頭,蹲下來將那隻花苞指給他看:「這一朵。」

  蔣予安俯身近看,就見那隻花苞只是初綻而已,然而已經粉紅粉白,嬌嫩可愛,於是忍不住也笑了一下:「很漂亮。」

  馮安看看花,又看看他,忽然說:「蔣先生,你去把西裝穿起來。」

  蔣予安衣服換到一半就過來了,現在身上還只穿了馬甲。聞言直起腰來,他好笑道:「你不會想要給我拍照吧?站在花旁邊拍照,我媽都不這麼構圖了,我才不要。」

  馮安推他一下:「你去呀!」

  蔣予安嘴上說不要,不過還是回去把衣服全套穿好了。

  等他回到露台的時候,馮安手裡已經拿了一把剪刀,正在對著那隻綻開的花苞比比劃劃。

  蔣予安有些驚訝,問:「你要剪下來?」

  馮安嗯了一聲,上前一步,靠近了看他領子上的花眼,又把手伸到背面去摸了摸。

  蔣予安預感到他要幹什麼,情緒有些複雜:「你要剪下來給我?」

  馮安已經比量好了尺寸,這時便毫不猶豫的彎腰下去剪花:「嗯,第一支花,要送給蔣先生。」

  他把剪下來的花莖用剪刀修理光滑,然後認真仔細的插到蔣予安領子上,花莖長短剛好,正好可以把花苞卡住,又不會露出底下的莖條。

  蔣予安鼻樑高挺,額頭飽滿,在柔嫩花朵的襯托下,愈發顯得線條剛毅俊朗,宛如一尊精雕細琢的希臘雕像。

  馮安收回手後退一步,又宏觀的上下審視了他,末了心滿意足道:「好了,很好看呢,你要不要去照一下鏡子?」

  蔣予安輕輕碰了一下花瓣,能夠嗅到淡淡的花香,心跳好像忽然緩了一拍,隨即又重重的加速跳動起來。

  暗暗呼出一口長氣,他壓抑住在這一瞬間產生的異樣情緒,語氣平靜的問馮安:「第一支花,就這麼剪給我了,不心疼嗎?」

  馮安搖搖頭:「這些花本來就是養給蔣先生看的,你喜歡就好了。」

  坐到車上,蔣予安左邊胸口還殘留著剛才那種悸動的感覺。隔著駁領的布料,他小心翼翼的按住了花莖,忽然有些猶豫,不知道錯過了馮安,將來還有沒有機會遇到第二個能夠讓他這樣心動的人。也許可以試一試,把菸酒都戒掉,說不定將來能夠活的更久一點——不過人生無常,能夠活到到多大壽數,誰又能說得準呢?

  蔣予安放下手,笑了一下,覺得自己這想法實在太過滑稽。

  峰會在一家高級酒店舉辦,參會人員都是省內有名的大企業家。蔣予安遇到了當年大他幾屆的學長,張顯揚。

  當年讀研究生的時候,他和張顯揚有機會在一個項目上合作過。後來各自畢業,也依舊保持者良好的關係,時不時會聯絡敘舊。張顯揚如今是隆裕集團的董事長,主做保健品和飲食,近幾年也發展的順風順水。兩人相遇,張顯揚開懷笑道:「小蔣,你今天打扮的很浪漫嘛!」

  蔣予安持杯微笑:「我聽說一會兒有隆裕的演講?師兄今天要大出風頭了。」

  張顯揚擺手道:「哪裡哪裡,我可不出那個風頭,你看我現在這個樣子——」他拍拍鼓起的肚腹,又摸了一把頭髮:「不中看咯。讓喻理代我上去。」

  蔣予安點了點頭,問道:「今天喻明沒來嗎?。」

  張顯揚皺眉一晃腦袋:「那個混帳小子,不給我闖禍就不錯了,我還指望他給我幫忙?倒是你弟弟快畢業了吧?以後是不是也要回宏泰?」

  蔣予安說:「應該不會,他不喜歡這些。」

  張顯揚笑了下:「那倒也好,省的將來麻煩。」

  蔣予安知道他指的是什麼麻煩,無非是擔心蔣為寧進了宏泰,將來會在股份和權利上和自己起爭鬥。不過自己家的私事,他並不打算和外人透露太多,這時也就笑笑含糊了過去,另起話題問道:「師兄,我有件事想向你打聽一下。」

  「什麼事?」

  「我記得當年喻明高三的時候,好像不是在學校裡念的?」

  張顯揚愣了一下,顯然是不知道蔣予安怎麼突然提起這件事:「是沒在學校念,怎麼了?」

  蔣予安說:「家裡有小孩子,成績也不大好,想問問喻明當年是在哪家補的課,如果條件合適的話,也送過去讀書。」

  張顯揚苦思冥想片刻,回答他說:「這個我真的記不起來了,當年都是他媽媽管的他。你等下啊,我打個電話問問我老婆。」

  蔣予安笑著一點頭。

  從峰會離開之後,蔣予安丟給聶北然一張紙條:「你去查一查這個輔導班,看看裡面生源環境怎麼樣。」

  聶北然接過紙條一看,都不用查,脫口而出:「博翰?這地方我知道啊,我表妹就在裡面讀,貴得不得了,但是老師真的厲害,傻子都能送上本科。」

  蔣予安看他一眼:「我問的是這個嗎?」

  聶北然立刻掏出手機:「蔣總您等一下,我問問我表妹。」

  片刻之後,聶北然掛斷了電話,向蔣予安匯報導:「蔣總,那裡學費那麼貴,一般家庭裡的小孩子也進不去,所以沒有那種流氓混混之類的學生。我表妹說她那個班裡大部分都是家裡期望很高,小孩成績又不上不下的,還有一些就是臨時抱佛腳的富二代,環境應該是還不錯的。」

  蔣予安點點頭:「那你聯繫一下,給馮安報個名。」

第27章

  馮安的求學生涯逐漸步入正軌。每天他六點半起床,在露台上背半個小時單詞,然後洗漱換衣,準備和蔣予安一起吃早飯。蔣予安有時會有應酬,晚上要很晚回來,所以早晨起床的時間也不一定,如果起的晚了,早飯就會由馮安來做。

  現在蔣予安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面面俱到的為馮安準備一切了。不知出於何種考慮,他正在逐漸減弱那種大家長的氣息,只是平等的和馮安居住在同一屋簷下而已。對此馮安毫無異議,他本來就不是五穀不分四體不勤的人,這點家務難不倒他,而且能夠盡自己的力量照顧到蔣先生,他也很開心——那種感覺就好像夫妻一樣,而且是很恩愛,沒有嫌隙的夫妻。

  八點之前,他和蔣予安一般都能夠結束早飯。然後他們一起上車,司機會趕在八點半之前送他去輔導班上課,然後再送蔣予安到公司。下午六點四十,蔣予安的車會準時停在博翰那棟樓門口,大部分時候蔣予安都在車上,不過碰到有應酬,就只有司機。晚上他們一起吃飯,然後蔣予安處理瑣事,馮安學習,及至第二天清晨再週而復始。

  馮安很滿意這樣的生活。

  五月中旬的時候,輔導班結束了第一階段的授課,佈置了一次測試。蔣予安比馮安還緊張,問他:「你們老師教這麼快?才一個半月就考試了?」

  馮安坐在書桌前複習,翻著課本告訴他:「小測試,不是大考,現在才教了必修一的內容,全學完還早著呢。」

  蔣予安高中畢業都不知道多少年了,哪裡曉得現在的高中生要修幾本書,看了眼馮安寫得滿滿當當的筆記本,他問:「感覺複習的怎麼樣?考試有把握嗎?」

  馮安想了想,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因為自己也好久沒有考過試了。而且現在的班級情況也和以前不一樣,全班只有十多個同學,大家從不同的學校匯聚而來,各學各的,下了課不怎麼交流,他也就無從得知自己和別人的差距。

  「我⋯⋯」他遲遲疑疑道:「我盡力吧。」

  蔣予安聽他好像沒什麼底氣的樣子,不想給他壓力,於是安慰他道:「你畢竟比人家少學了兩年,一開始覺得困難也是正常的。放輕鬆一點,注意勞逸結合,別太累了。」

  馮安也知道是這個道理,不過心裡還是有點虛,這是他重拾課本以後的第一次考試,他不想考得太差了,讓蔣予安失望。

  不過真正等成績出來以後,兩人卻都是吃了一驚。馮安的成績在班級內部排第二名,拿出來放到整個博翰同期的高三補習班裡,也是排在最靠前的。

  放學馮安從教室背著書包出來,上車以後歡歡喜喜的把成績單拿給蔣予安看:「蔣先生,我好像考的還不錯!」

  蔣予安拿過成績單從上到下看了,笑著說:「不錯就不錯,怎麼還好像?太謙虛就顯得虛偽了,要討同學嫌的。」

  馮安無所謂道:「沒事,反正一年以後大家就都散了,隨便他們怎麼想好了。」

  蔣予安不贊同他這個態度:「別這樣,你應該多交一點同齡的朋友。」

  馮安抱著書包靠近他,老實說道:「班裡同學平時不怎麼聊天的,而且他們說的那些我也沒興趣。」

  蔣予安慢條斯理的把成績單折起來:「到底是他們不怎麼聊天,還是你從來不主動跟他們打交道?」

  馮安咬了咬嘴唇,其實他並不是那種畏懼交流的人。之前工作的時候,他和同事都可以和平共處,因為同事合作的目的是賺錢,只要自己的工作不拖累別人,別人就不會找你的茬。但同學不一樣,大家是競爭的關係,而且青春期少年有太多無處發洩的精力,隨便一點微不足道的理由,都可能引起大家成群結夥的針對。這是馮安在小學和中學的切身體會,所以一直到現在都對同學這個角色有心理陰影。與其費盡心思的去討好同學融入集體,他更願意降低存在感,成為一個被大家忽視的人。

  反正只要不被欺負就好了。

  他有點心虛的摳著書包肩帶:「交朋友不是應該志趣相投嗎?我跟他們又沒什麼共同話題⋯⋯」

  蔣予安奇怪道:「你跟他們差不多大,怎麼會沒有共同話題?你那些同學平時都聊什麼?」

  馮安想了想,說:「女生我不知道,男生好像講的都是球鞋直播遊戲什麼的。」

  蔣予安暗想,這些話題是有夠無聊的了,不過嘴上還是說:「這多正常,高中生不就是喜歡關注這些東西嗎?我看是你比較奇怪吧,這個年紀喜歡的東西都不感興趣——那你到底對什麼感興趣?」

  馮安抬頭看他,眼睛亮晶晶的:「我對蔣——」

  「好了你不用說了。」蔣予安打斷他,彆扭的把臉轉向窗外:「讀書應該專心,不要整天想亂七八糟的事情。」

  馮安坐正身體,「哦」了一聲。

  蔣予安望了會兒窗外,又忍不住回頭看他,問:「你們輔導班放暑假嗎?」

  馮安回答道:「放高溫假,沒有學校裡放的時間長,只有半個月。」

  蔣予安又問:「放假前還要再考一次試的吧?」

  馮安說:「應該是的。」

  蔣予安道:「好好上課,如果考得好,我給你獎勵——想不想出去玩?」

  馮安看向他,嘴巴張了張,欲言又止。

  蔣予安笑了一下,說:「還是想要什麼別的?都可以跟我說。」

  馮安看了一眼前面的司機,湊到蔣予安耳邊小聲說:「如果我比這次考得好,蔣先生能抱我一下嗎?」

  蔣予安頓時後悔自己為什麼要引起這個話頭,好像只要是在馮安面前,他腦子就跟退化了一樣,原本應該掌控全局的睿智全不見了。按著馮安的肩膀把他推開了一點,他有些尷尬,也有些焦躁:「這個不行,換一個。」

  馮安好像很失望的樣子,隨口道:「哦,那就出去玩吧。」

  話題沒有再繼續下去,生活也按部就班的向後推進。七月初的時候,輔導班果然佈置了第二次測驗。馮安考過一次,恢復手感,這次底氣更足,前一夜看書看差不多就睡了,甚至都沒熬夜,然而成績出來的時候,依舊在整個同期班中遙遙領先。

  放學以後他從樓裡出來,只走了小小一段路,可頭上還是熱出一層細密汗水。感慨似的嘆了一聲,他說:「不行了,我覺得我墮落了,現在一沒空調吹就像要熱死了一樣。」

  蔣予安從後座的收納箱中拿出一瓶礦泉水給他:「現在天氣是熱,都快三十五度了。」

  馮安一邊喝水,一邊用手掌在臉旁搧風:「明天放假了,我去超市買點綠豆百合熬湯喝吧。」

  蔣予安看他一點主動報成績的意思也沒有,只好自己去開他的書包,邊翻邊問:「你們老師留暑假作業了嗎?」

  馮安點頭:「留了幾套卷子。」

  蔣予安找到了馮安的成績單,看過一眼就塞回去了,說:「寧寧畢業了,過兩天就回來,到時候帶你們一起出去玩。」

  馮安扭緊瓶蓋:「好。」

  蔣予安看他一眼:「你好像一點也不期待啊?」

  馮安的確是沒有那種迫不及待的興奮感,出去玩當然是好的,不過就算不去也無所謂,比起旅遊,他還是更想要蔣予安抱抱他。

  不過這種時候,總是要捧一下場。馮安轉頭看向蔣予安,露出一個汗津津的笑容來:「期待啊,我們去哪兒玩啊?」

  蔣予安說:「看你們想去哪裡,等寧寧回來了你們兩個商量吧。」

  蔣為寧是在三天以後才回來的,聽說要出去玩,脫口便道:「夏天當然是去海邊玩啊,不然就去滑雪!」

  蔣予安問馮安:「你想去海邊還是滑雪?」

  馮安無所謂,反正游泳和滑雪這兩個運動他都不會,只不過有個問題:「都要出國嗎?」

  蔣為寧點頭:「是啊。」

  馮安又問:「那需要辦簽證吧?」

  蔣予安明白了,當即做主道:「那就不去滑雪了,瑞士的簽證馮安不好辦。」

  去海邊的話,可以選擇的地方很多,不過要考慮辦護照的難度,餘地就小了。蔣為寧在手機裡翻了半天,忽然道:「對了,張顯揚家在馬來西亞那邊是不是有個島啊?」

  蔣予安糾正他:「不是有個島,是有一片海灘。」

  蔣為寧嗤笑一聲:「只有海灘?那張喻明在群裡吹的跟什麼似的,我還以為他爸爸把一整個島都給他買下來了呢。」

  他又說:「馬來西亞那邊的簽證容易辦吧?不然你去跟張顯揚說一聲,借他們家海灘玩玩?」

  蔣予安點一下頭,走去陽台打電話。

  馮安拍一下蔣為寧的手臂,問他:「張顯揚是誰啊?」

  蔣為寧告訴他:「大哥的一個朋友,關係挺好的,說一聲的事情,不麻煩,別擔心。」

  蔣予安打完電話回來:「他們一家現在就在馬來西亞度假,說隨時歡迎我們過去。」他看向馮安:「去嗎?」

  馮安點點頭:「好啊。」

  三個人花了兩天時間準備行李和簽證,在第三天上午做飛機直飛馬來西亞。這是馮安第一次出國,更是第一次做飛機,對一切都好奇的不得了。蔣為寧已經司空見慣,而且也不想打擾准嫂子談戀愛,上了飛機就帶上眼罩耳罩睡覺。頭等艙每個人都有一個卡座一樣的空間,位置很大,馮安在得到空乘允許了以後,去了蔣予安那邊問東問西。蔣予安自己也不是很清楚,只能透過窗戶給他簡單介紹一下機翼的線條構造,至於發動機的種類,他自己都得先用手機搜了才知道。

  他想起過年的時候馮安在家輕輕鬆鬆就拆掉了一整個掃地機器人,感覺馮安似乎對機械有特別濃厚的興趣,於是道:「你喜歡這些東西嗎?那高考的時候可以考慮報機械類的專業。」

  馮安反問:「宏泰需要機械專業的應屆生嗎?」

  蔣予安看向他,語氣嚴肅起來:「你讀書是為你自己讀的,你喜歡什麼就去學什麼,和宏泰有什麼關係?」

  馮安看他臉色,覺得自己這個時候還是老實一點好,於是低頭乖乖「哦」了一聲。

  蔣予安稍微緩和了臉色,又說:「你以後進了大學,會達到一個更廣闊的平台,見識到更多更優秀的企業,到時候你就會知道宏泰其實也沒什麼了不起的。人總是要登高才能望遠,所以充實自己才是最重要的。目光放廣闊一些,別這麼狹隘,知道嗎?」

  馮安心裡有點難受,自言自語般低聲道:「可是那不一樣,宏泰有蔣先生啊⋯⋯」

  蔣予安頓時無言以對,那種無處著力的焦灼感又來了。如果他再狠心一點,現在就可以把馮安抱進懷裡,反正那是馮安的人生,學什麼專業,進哪家公司,跟他有什麼關係呢?甚至他都不一定需要對馮安負責到底,也許再過兩年,馮安自己就會喪失興趣主動離開了,而他卻從未損失什麼。

  但他知道不是這樣的,馮安很重要,是他竭盡全力想要保護的人,所以他焦慮,也困惑,不知道自己到底怎樣做才算對。拒絕馮安,或者接受馮安,似乎哪一種都會對馮安造成傷害。

  下飛機以後,蔣為寧察覺到氣氛好像有點不大對勁,悄悄問馮安道:「你們倆個怎麼了?吵架了?」

  馮安搖搖頭,語氣低落:「沒有,是我說錯話了,惹蔣先生不高興。」

  蔣為寧瞄了眼在前台辦理入住手續的蔣予安,用力按了一下馮安的肩膀:「沒事,等收拾好了我去找你。」

  抵達他們入住的酒店已經將近傍晚,領到房卡以後三人各自回房安放行李,然後在餐廳一起吃了晚飯。飯桌上因為蔣為寧不停說話,氣氛倒還沒有那麼僵硬,不過吃過飯以後蔣予安可能是有心事,沒多留,直接回了自己房間休息。

  蔣為寧鬆了一口氣,招來服務生要了兩杯果汁,問馮安道:「你們兩個飛機上都聊什麼了?怎麼搞成這個樣子?」

  馮安也很苦惱,把飛機上的那些對話轉述給蔣為寧聽。

  蔣為寧算是唯一一個知道內情的人,靜靜聽了,簡直覺得無語,一時也不知道究竟該算誰錯了。

  馮安有些不安的問道:「我這麼一直繞著蔣先生打轉,是不是惹的他不耐煩了?」

  蔣為寧用手指敲擊桌面,末了卻是問了這樣一個問題:「馮安,如果我哥他一直都是這個態度,不肯接受你,你覺得你能再堅持幾年?」

  馮安目光中流露出迷惘:「我不知道⋯⋯如果蔣先生真的反感的話,我可能⋯⋯以後不會再打擾他了。」

  蔣為寧瞪大眼睛:「你是說你要放棄?」

  馮安低頭喝了一口果汁,很難過的說:「蔣先生不喜歡我,我一直纏著他話,他會很心煩吧。我不想這樣,所以我不會再糾纏他了。但是我心裡還是喜歡他的⋯⋯我也不知道哪天才會不喜歡他⋯⋯」說到這裡他看向落地窗外,眼眶有些紅:「其實我跟他的合約上個月就到期了,但是他沒有讓我走的意思,我也就沒有提。我以為他也有點喜歡我了,不過現在來看,可能是我誤會了。」

  蔣為寧長嘆一聲:「你沒誤會,他就是喜歡你。」

  馮安呆了一下,愣愣的轉回頭看他。

  蔣為寧說:「我哥不肯接受,是有他的顧慮。他覺得你太小了,可能自己都不明白自己的感情,怕你將來後悔,自己會耽誤你;也怕以後你們兩個人在一起了,他比你大,會先走一步,沒辦法照顧你——換句話來說,也是你這邊有問題,沒辦法讓他放心,給他安全感,知道嗎?」

  馮安整個人都呆住了,幾乎不敢相信:「這些都是他跟你說的嗎?」

  蔣為寧心裡也憋了一股氣,抬起杯子把果汁全灌了下去:「前面那些都是他親口說的,後面是我根據我的專業知識分析的,你參考一下吧!」

  馮安遲鈍的眨了眨眼睛:「那我該怎麼辦呢?」

  蔣為寧聳聳肩膀,做了個無能為力的表情:「我怎麼知道?這是你在跟他談戀愛,我只能告訴你問題在哪裡,不能代替你解決問題。」他又說:「作為蔣予安的弟弟,我希望你能盡快找到答案,不要再折磨我哥了。但是作為你的朋友,我也要勸你自己好好考慮清楚,到底要不要和一個四十多歲的中年男人相攜一生,這個真的不是鬧著玩的。」

  馮安暈頭轉向的回了房間,感覺真的被蔣為寧那一連串話砸懵了。這不是數學題,沒有明確的公式可以給他套用,但是他又必須把謎題解開——如果他想要和蔣予安在一起的話。

第28章

  酒店在距離海島最近的小鎮上,第二天他們清晨出海,抵達張家那片私人沙灘的島域,享受椰林香風與藍天海景。

  張顯揚帶著老婆在碼頭與他們碰面,用自己的私人遊艇接他們上島。遊艇上另外還有張家的三個孩子,次子張喻理,以及最小的一對雙胞胎姐妹,張喻珍和張喻心。

  張喻理是張顯揚和外面女人生的私生子,然而是所有孩子裡最有出息的一個,畢業後就一直幫張顯揚打理生意,為人圓滑周到。雙胞胎姐妹是正妻張太太所生,如今還在讀初中,性格活潑,也很好相處。

  一行人登島之後,蔣予安與張氏夫妻自然是不會和年輕人一樣玩鬧的,立刻和幾個孩子劃分出了陣營,在遠處坐著休息。

  幾個年輕人走在海邊踩水聊天,蔣為寧和張家雙胞胎也很熟,這時便問:「你們大哥沒一起來?」

  張喻珍說:「來了,又走了。」

  張喻心笑嘻嘻的補充道:「大哥去接男朋友了。」

  張喻珍用胳膊肘捅了妹妹一下:「不要亂說,爸爸不喜歡大哥那個男朋友。」

  蔣為寧抓抓腦袋,轉向張喻理:「什麼情況?方便透露一下嗎?」

  張喻理微笑道:「大哥這段時間在和一個男明星談戀愛。」

  蔣為寧有點好奇:「又談戀愛了?我沒聽他提起過啊。」

  張喻心幸災樂禍的插嘴說:「因為爸爸不同意啊。」

  蔣為寧了解了,也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來:「那他還接人過來,是想要幽會還是見家長啊?」

  馮安站在隊伍末尾旁聽蔣為寧八卦張家的家庭秘辛,眼睛不由自主轉向遠處的椰林,去看坐在沙灘椅上的蔣予安。

  蔣予安正在和張氏夫妻談話,並沒有往這邊看。

  於是他收回目光垂了眼簾,繼續在沙灘上踩出一個又一個的凹坑。

  從昨天晚上起,他一直都在想自己該如何在蔣予安身上取得進展。其實他早就對蔣予安表白過了,只是蔣予安不拿他的喜歡當真,或者說,承認他這時的喜歡是真,但並不長遠的看好他。

  他想了很久,覺得這是一個日久見人心的問題,除了讓時間來證明,好像也沒有其他更好的方法能夠讓蔣予安相信自己。

  所以他很沮喪,不知道這種局面還要維持多久,多拖延一刻,無論對他自己而言,還是對蔣予安,都是一種折磨。

  蔣為寧終於聽夠了張家的八卦,開始計劃著下水。張喻理前兩天已經游夠了,表示不參與。雙胞胎卻是很有興致,問蔣為寧想不想潛水看珊瑚礁。

  蔣為寧就是為了這個來的,拍了下馮安的肩膀道:「潛水,去嗎?」

  馮安回過神來,坦白道:「我不會游泳。」

  蔣為寧瞪大了眼看他:「不會游泳?那你當初還同意來海邊?來看我們游嗎?」

  張喻珍說:「沒關係啊,我們可以教你,我們兩個都是會游泳的。」

  張喻心附和道:「對啊對啊,小馮哥哥,學嗎?」

  馮安笑著回答她:「好,謝謝你們。」

  蔣為寧不滿道:「喂,為什麼他是小馮哥哥,我就只是蔣為寧啊?」

  雙胞胎心有靈犀,異口同聲:「因為你沒小馮哥哥好看!」

  既然準備下水,那麼自然要換泳衣。蔣為寧和馮安方便的多,只要把沙灘褲換成泳褲就行了。雙胞胎在遊艇裡磨蹭了一會兒,才把衣服換好。

  馮安完全零基礎,雙胞胎從憋氣換氣教起,又教他怎麼用呼吸器,一直忙忙碌碌到中午,終於有了一點收穫,馮安可以不用人幫忙,自己浮著游出去幾米了。

  這進步實在可喜可賀,蔣為寧已經潛水歸來,見識了馮安劃著水蹬腿的動作,朗聲笑道:「哇,進步神速,已經比海星游的快了!」

  馮安從水中抬起頭來,抹了一把臉,問:「你手上拿的什麼?」

  蔣為寧翹著蘭花指,將那團黑乎乎的大刺拎給他看:「海膽,我用手抓的,厲害吧!」

  馮安看著手都疼,確實佩服他:「抓來吃嗎?」

  蔣為寧說:「就一個,怎麼吃啊,抓著玩兒的。」說完就真的把那個海膽丟回水裡去了,彷彿只是為了給人炫耀一下。

  他們在遊艇上解決的午飯,雙胞胎在海水裡泡的久了,塗了一堆護膚品在身上,下午不肯再下水。蔣為寧又指導了馮安一些游泳的動作技巧,然後也一起上了岸。四人坐在椰林前的沙灘椅上喝汽水,聽張氏夫婦還在和蔣予安大談生意經,便覺得乏味之極。蔣為寧壓低聲音問雙胞胎道:「你爸媽來這兒到底是幹嘛的?度假還是談生意啊?」

  張喻珍一噘嘴:「唉,他們沒勁死了。」

  張喻心提議道:「不如我們打沙灘排球吧,原來只有二哥的時候沒法打,現在正好可以分兩隊了。」

  馮安之前就聽說張家還有一個大兒子,但這位長子一直是只聞其名,未見其人,這時便好奇道:「你們大哥呢?不陪你們玩嗎?」

  張喻心說:「大哥他不和我們一起玩兒的。」

  雖然雙胞胎和張喻明才是一母同胞的親兄妹,可張喻明性格乖戾,和妹妹們相處的不好,反倒是張喻理這個二哥和兩位妹妹關係更親近一些。

  蔣予安坐在沙灘椅上,看著遠處四個年輕人玩球,笑著開解張顯揚道:「師兄,我看你其實不用這麼擔心。我說句老實話吧,你們家的這幾個孩子,除了老大,其他幾個都很成器,將來真到了那一天,只要有喻理一個人在,公司也不會出問題的。」

  張顯揚和老婆對視一眼,都是搖頭:「喻理的確是好孩子,可喻明實在是⋯⋯」

  張太太直言不諱:「喻明是沒法指望了,喻珍喻心又是女孩子,將來遲早要嫁人的。如果把公司交給喻理,我倒不怕喻理會把事情幹壞,只怕喻明不服氣,會來搗亂;可如果把公司交給喻明,估計沒兩年就完蛋了。」

  蔣予安道:「是,這的確是有點麻煩。」

  張顯揚嘆一口氣:「我現在倒有點羨慕你了,一個人瀟瀟灑灑的,我們這些人都已經上有老下有小,要操心的事情太多了,孩子爭氣還好,這萬一遇到一個不成器的⋯⋯唉,說到底還是自己親生的,不管又不行,真是⋯⋯」

  蔣予安笑了一下,目光望向遠處玩鬧的人影,沒有說話。

  沙灘那邊情況已經有了反轉。一開始的時候雙胞胎搶著要和馮安一隊,結果兩局打下來,紛紛表示還是女子軍好。蔣為寧笑得要死,推馮安一下道:「你怎麼搞的,運動細胞這麼差,還不如女孩子啊?」

  馮安從地上把球撿起來,也有點不好意思:「我沒玩過這個。」沙灘球是充氣式的,看著挺大,可其實很柔軟,擊球的時候是要講究發力技巧的。馮安只在初中體育課的時候碰過幾次籃球,打得也不好。

  蔣為寧笑著搖搖頭,說:「還是看我Carry全場吧!」

  重新分了隊,新一局開始,女孩子那邊配合默契角度刁鑽,蔣為寧一個疏忽沒有接到,球斜著飛到了海面上。

  馮安一直在拖蔣為寧後腿,這時便主動去撿球。蔣為寧也有些累了,沒和他搶,站在原地擦汗,看著他淌水走進海裡。

  馮安已經換回了沙灘褲,這時為了不打濕褲腿,便用手向上拽著。一陣海風吹來,沙灘球被海波送的更遠,他眼看再這麼任由沙灘球隨波逐流,再遠一些水深便要末到胸口了,為了不打濕衣服,索性放棄褲子,趕緊加快動作奔了幾步。然而就在指尖觸碰到球的那一刻,他忽然腳下一痛,不知道踩到了什麼,驟然失去平衡,歪身摔進了水裡。

  最先發現不對勁是張喻珍,她驚呼一聲指向海面道:「他是不是爬不起來啊?」

  正在說話的蔣為寧和張喻心聽見呼聲,雙雙轉頭看去,就見遠處海面水花翻騰,頓時心頭一驚。

  蔣予安猛地站了起來,將白色塑料桌撞的晃了一下,張氏夫婦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愕然抬頭看他。

  馮安在水中掙扎著,剛才那一摔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他嗆了兩口水,眼內也進了鹹澀的海水,但心裡還明白著,知道這裡距離岸邊還不算太遠,只要自己堅持一會兒,蔣為寧他們發現異常,肯定會來救自己的。但是他剛才踩到了海底的尖石,右腳腳底受傷了,疼痛無比,簡直不能著力——這裡的水深又不上不下,沒法完全依託浮力將身體托起,他一顆腦袋在水中起起伏伏,拚命用左腳蹬著海底砂石借力,然而努力許久,依舊無法找回平衡爬起來。

  蔣為寧知道馮安不會水,不過是上午才學了點皮毛而已,一旦遇到突發狀況,可能早把那點浮水的技巧忘光了,所以也很緊張,朝著水花的方向就跑了過去。然而沒跑兩步,身邊忽然有一道人影疾馳而過,竟然是遠處的蔣予安飛奔而來,超越了自己!

  蔣為寧楞了一下,隨即加快步伐扎進海裡,和蔣予安一起朝馮安游去。

  在馮安真正溺水之前,蔣予安抓住了他的胳膊。

  蔣為寧稍微落後一步,也從後方將手插進馮安腋下,幫著把他從水裡托了起來。

  馮安眼睛已經疼的睜不開了,他聽見蔣予安的聲音,下意識朝聲源伸手過去,緊緊摟住對方。

  蔣予安被他勒住了脖子,有些喘不過氣,但還是說:「沒事了,別怕。」

  蔣為寧見蔣予安面孔開始漲紅,急忙喊到:「馮安,你冷靜一點!我們都在,鬆手!我哥要被你勒的喘不上氣了!」

  馮安被蔣為寧的大呼小叫喚回了理智,手上卸了力氣,但依舊摟著蔣予安沒有鬆開。

  蔣予安緩過氣來,對蔣為寧說:「你鬆手,別這麼扯著他。」

  蔣為寧鬆開了手,馮安身體頓時又往水裡沉了沉。

  蔣予安一隻手在水中托住馮安的腰,開始帶著他往岸邊劃。

  馮安一開始還屏著氣,後來發現自己腦袋一直都露在水面上,這才試探著睜開眼睛,然後就看見了蔣予安。

  不是幻覺,真的是蔣予安。

  他臉色蒼白的發出聲音:「蔣先生。」

  蔣予安立刻看向他:「你怎麼樣?」

  馮安在他耳邊輕聲道:「我腳上有傷口,站不起來。」

  蔣予安說:「你不用站,抱緊我,我托著你。」

  張太太已經準備了毯子,他們一出水,就披在了馮安身上。蔣予安將馮安放在沙灘上,檢查他的雙腳,果然在右腳掌底發現一道傷口。那傷口是被銳利石尖劃開的,已經被海水泡的泛白,現在倒是沒有多少血流出來。

  大家都圍過來了,擔憂的發出詢問。張顯揚知道馮安不是蔣家的孩子,又沒多大事,便笑著調侃道:「我還不知道呢,小蔣你原來跑得這麼快,剛才嚇了我們一跳。」

  蔣予安托著馮安的膝彎將他橫抱起來,轉向蔣為寧道:「他不會水,你為什麼讓他去撿球?」

  蔣為寧張了張嘴,還沒來得及分辨,蔣予安已經拔高了聲音怒道:「你多大人了?沒長腦子?!」

  週遭頓時一片寂靜,只有馮安斷斷續續的咳嗽聲。蔣予安一直都是沉著溫和的形象,泰山崩於前都面不改色,張顯揚認識他這麼久,從沒見過他失態的樣子,更別提這樣疾言厲色的斥責過誰——何況蔣為寧還是蔣予安疼愛的弟弟,這兩兄弟關係不是一直都很好嗎?

  蔣為寧有些委屈,以前蔣予安在家裡都是護著他的,這是他第一次被大哥罵,而且還當著這麼多外人,臉上難堪不已。不過正如蔣予安所說,二十多歲的人了,不至於還像個孩子一樣逃避責任。他紅著面孔低聲道歉:「對不起。」

  馮安緩過一口氣,啞著嗓子說:「是我自己要去撿的,不關他的事。」

  蔣予安怒喝一聲:「你也沒長腦子!」

  馮安和蔣為寧一同陷入沉默。

  張顯揚見氣氛尷尬,打圓場道:「好了好了,幸虧沒出大事,小蔣你不然先帶他回酒店休息?」

  蔣予安向他一點頭:「麻煩了。」

  他們兩個人都濕透了,回到酒店的時候,有服務員好心問他們需不需要幫助,被蔣予安沉著臉婉拒了。

  回房以後,蔣予安把馮安放到床上,轉身去翻行李,從裡面拿出了一隻小藥箱。

  馮安還在揉眼睛,蔣予安把消炎藥水澆在傷口上時,他痛的叫了一聲,下意識把腳縮回去。

  蔣予安握住他的腳踝扯回來,馮安又叫了一聲。

  蔣予安說:「我還沒倒呢。」

  馮安小心翼翼的把腳扳回來,委屈道:「你抓疼我了⋯⋯」

  蔣予安把藥瓶遞給他:「那你自己倒。」

  馮安在藥箱裡翻了翻,找出一包棉籤,用棉籤當引流棒,慢慢清洗傷口,然後敷上無菌紗布,用膠帶固定住。

  這期間蔣予安就抱著手臂站在地上看他。

  馮安處理好傷口,抬頭看他:「你還在生氣啊?」

  蔣予安說:「我看你也是知道怎麼照顧自己的,為什麼還會一個人去海裡撿球?不知道那樣危險?腦子壞掉了嗎?」

  馮安無辜道:「我當時也不知道會踩到石頭啊。」

  蔣予安面無表情的看著他。

  馮安把頭低了下去,有一下沒一下的摳著床單:「你生這麼大氣啊?」

  「你覺得我不該生氣?」蔣予安反問。

  馮安摳床單的手指收緊又鬆開,忽然低低笑了一聲。

  蔣予安說:「笑什麼?這件事很好笑嗎?」

  馮安說:「蔣先生,其實你也很喜歡我吧,所以才這麼生氣。」

  蔣予安呼吸一滯,沒有接話。

  馮安爬起來跪在床邊,探身伸出一條胳膊,拽著他的衣襟往自己這裡拉:「你肯定喜歡我的,不然為什麼要生這麼大氣?」

  蔣予安本來站著沒動,但看馮安在床上都跪不穩,拽著自己衣服直晃蕩,好像馬上要摔下去一樣,便只好向前走了一步,貼到床邊,無奈道:「你不要鬧了好不好?」

  馮安抱住他的腰,問:「要是你們沒來得及救我怎麼辦?」

  蔣予安垂著眼簾看他:「那你現在已經淹死了。」

  馮安點一下頭,看著他的眼睛說:「我會很可憐的,一直到死之前都沒能和心上人在一起。」

  蔣予安目光閃爍了一下,語氣不再像之前那樣堅定:「這只是一次意外⋯⋯人生不會有那麼多意外的。」

  馮安說:「這誰說得準呢?剛才你們要是來晚一點,我可能真的就死了。」

  蔣予安皺了皺眉頭:「你到底想說什麼?」

  馮安抬眼凝視著他:「我想說,人生是有很多意外的,雖然蔣先生年紀比我大,可我不一定就比蔣先生活的久。如果可以和自己喜歡的人在一起,那麼至少在我活著的時候,我都是很開心的,死了也沒什麼遺憾。」他湊近蔣予安的嘴唇:「你也喜歡我的,忍心看著我抱憾而死嗎?」

  蔣予安盯著他的嘴唇,雙方距離之近,呼吸都交融在了一起,只要自己稍微動一下,就可以親到馮安了。

  馮安眨了眨眼睛,忽然又說:「蔣先生,如果我們都能活到八十歲的話,那麼還有四十年可以在一起,這一定是很幸福的四十年——人生的一半呢,多不容易啊」他聲音越說越輕:「我們不要浪費時間了好不好?」

  句子的末尾,音節含糊,馮安終於吻上了蔣予安的嘴唇。

  這次蔣予安沒有推開他。

  馮安的吻技還是那麼青澀,小孩子鬧著玩兒似的,蔣予安按住他的後腰,教他成年人該怎麼接吻。

  馮安立刻環住了蔣予安的脖子,熱情的回應他。

  許久之後,蔣予安吮著馮安的唇珠結束了這個吻,低聲問他:「是不是蔣為寧跟你說了什麼?」

  馮安點點頭,軟綿綿的靠著他:「他都告訴我了。」

  蔣予安捏了捏拳頭,忽然能夠體會到蔣志宏的感覺,被最親近的人裡通外國,真的很叫人光火。

第29章

  被海水浸濕的衣服黏在身上很不好受,蔣予安自己先去洗了澡,換了身乾淨衣服。馮安也想回房找衣服換了,蔣予安說他腳上有傷就不要亂跑了,在衣櫃裡找了一套酒店的浴袍,讓他就在自己房間洗,先穿這個。

  馮安從浴室出來的時候,陽台的落地窗開著,海風陣陣吹進房內。蔣予安正坐在床頭處理郵件,穿著圓領T恤和亞麻短褲,剛洗過的頭髮沒有刻意打理,幾縷頭髮垂下來搭在前額。

  蔣予安很少穿的這麼休閒,在家裡的時候家居服都是長袖長褲,也只有度假的時候會這樣隨意。馮安覺得他這個形象挺好的,看起來特別年輕。單腳蹦跳著爬上床,他挨著蔣予安坐下來,探頭看了會兒屏幕,問:「不是休假嗎?怎麼還工作啊?」

  蔣予安用電容筆在平板上簽字:「一會兒就好了。」

  馮安說:「你快點。」

  蔣予安手裡寫字的動作沒停,詢問地看了他一眼。

  馮安抬腿坐到他大腿上:「等你弄完這個,我們來做愛吧。」

  蔣予安頓了一下,用筆桿挑開馮安的浴袍下襬:「所以褲子都不穿了?」

  馮安有點害羞,哼哼兩聲趴到他胸口,埋著頭小聲問他:「要不要啊?」

  蔣予安又看了一會兒他浴袍下的風光,這才收回筆,繼續在電子匯報上做批文:「算了吧,我怕你屁股開花。」

  馮安吃了一驚,坐起身看他:「這麼嚴重⋯⋯會開花嗎?!」

  蔣予安點一下頭,一本正經的告訴他:「很痛的,還會流血。」

  馮安被他嚇到了,下意識反手摀住屁股。

  蔣予安心裡好笑的不行,終於沒憋住,笑出聲來。

  馮安楞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不滿的睜大眼睛瞪他:「你騙我的是不是?」

  蔣予安拉他躺下來,說:「你乖一點吧,寧寧他們差不多也快回來了,晚上還要一起吃飯呢。」

  馮安這才打消念頭,稍微安分一點。不過躺了沒多久,他還是忍不住又問了一次:「到底痛不痛啊?」

  蔣予安覺得這個問題不好說,斟酌片刻,給了他一個保守的回答:「應該是有點痛的。」

  馮安皺起眉頭,覺得蔣予安回答也太含糊了,有點痛到底是有多痛啊?他從床頭抓過手機按了一會兒,隨即一臉興奮的抬起頭告訴蔣予安:「蔣先生,我們去買潤滑劑吧!網上說用潤滑劑就不痛了。」

  蔣予安的批覆工作三番五次被他打斷,實在是無奈了:「你就這麼著急要跟我做?等回去了不行嗎?」

  馮安用力抱緊了蔣予安,小聲說:「我怕你反悔。」

  蔣予安突然覺得有些內疚,的確是他把這件事情拖得太久了。剛才馮安的話點醒了他,誰也不知道未來究竟會怎麼樣,所以沒有必要杞人憂天,可是他卻花了太多的時間和精力猶豫不決,為還沒有發生的事情殫精竭慮,這其實是有些可笑了。有那個功夫去想以後會不會因為某些原因分開,倒不如好好把握當下,把在一起時候的生活過好,這才最實際的,不是嗎?

  「我不會反悔的。」他放下平板,回抱住馮安。

  馮安忽然想到什麼,說:「蔣先生,你以後換個稱呼好不好?」

  蔣予安疑惑道:「嗯?」

  馮安有點嫉妒的說:「你叫蔣為寧都叫寧寧,為什麼不叫我安安啊?」

  蔣予安楞了一下,隨即有點彆扭的重複了一聲:「安安?」

  馮安滿意的啄了他下巴一下:「嗯!」

  蔣予安看著他開心的樣子,笑了笑,捏住他的下巴吻他:「好,以後就叫你安安。」

  正在兩個人接吻的時候,房門忽然被人推開,蔣為寧提著一隻塑料袋闖進來:「大哥,我——」他震驚的看著床頭景象,兩秒過後,怪叫一聲,摀住眼睛大聲道:「啊,對不起!我來送藥的,你們繼續!」然而落實到行動上,卻又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

  蔣予安鬆開馮安坐起來,從身後抽出一隻枕頭用力砸過去:「關門!」

  蔣為寧轉身關門,笑嘻嘻的走過來說:「大哥不生我氣了?」

  蔣予安向他伸手:「你買了什麼藥?」

  蔣為寧把塑料袋遞給他:「一點消炎藥,還有一個是店員推薦給我的,說塗在傷口上能防水。」說完他一隻腿邁上床,拍了馮安小腿一下:「好了,小嫂子,不要再當鴕鳥了,反正我都看見了。」

  馮安紅著臉從枕頭裡抬起頭來,嘀嘀咕咕的埋怨他:「你進來怎麼不敲門啊?」

  蔣為寧無辜道:「這是我大哥的房間,我哪知道你在這兒啊?」

  蔣予安從塑料袋裡找到那個據說能防水的藥,拆開來看使用說明:「張顯揚一家也回來了?」

  蔣為寧聳聳肩,應了一聲:「是啊,你發那麼大火,大家都沒心思玩了。」

  蔣予安嘆了口氣:「一會兒我過去一趟。」

  他把藥遞給馮安:「塗一點在傷口上,等它晾乾,然後回去換衣服。」

  馮安接過藥,可能還是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說:「我回去塗吧。」說著便下了床。

  蔣為寧好心扶住他:「我扶你過去。」

  蔣予安目送他們出了門,快速把剩下的一點工作解決掉,然後去了張顯揚房間和對方聊了聊,表示對當時失態的抱歉。張顯揚快五十歲的人了,當然不會把這個放在心上,早回來全是因為雙胞胎女兒受到影響,情緒不高,無心再玩而已。

  聚餐過後,眾人修整一夜,第二天馮安腳傷的疼痛減輕了一些,但肯定還是不能運動和下水的。蔣予安不想掃大家的興,所以和馮安單獨行動,租了一條快艇,去另一座小島上看水屋。

  水屋也是當地很有名的一處旅遊景點,蔣予安和馮安時間充裕,可以由著性子走走停停,盡情欣賞海景風光。唯獨一點不妙,就是因為遊人太多,中午餐廳都找不到位置,只能買了食物坐在外面護欄上吃。

  蔣予安把馮安被海風吹亂的頭髮往耳後掖了掖,說:「下次還想來的話,我提前預定這邊的水屋,可以在這兒住一晚上。」

  馮安笑著搖頭,湊到他耳邊悄聲悄氣道:「這邊的水屋外面看著漂亮,可是裡面一點也不好,地板都會漏風,都是過來旅遊的冤大頭才會住呢。咱們看看就好了。」

  蔣予安也笑了:「那下午還要再接著轉嗎?還是早點回去?」

  馮安從口袋裡掏出一張撿到的旅遊指南,展開來看了看,說:「上面說這附近有巴瑤族的人出沒,我想看看。」

  蔣予安笑著說:「好,那我們再等等看。」

  把東西都吃完以後,蔣予安回去餐廳還托盤,馮安坐在原地等他。這時正好也有一對青年從遠處走來,唧唧噥噥的,正在用一口標準的普通話拌嘴。馮安以為是碰到了同胞遊客,下意識朝那邊看去,一望之下,吃了一驚,發現竟然是季春深和上次遇到的那個青年。

  馮安對那個青年的印象很不好,這時便下意識的躲到了餐廳拐角處,不想與他們正面交鋒。

  青年說:「我好心帶你來度假,你還挑三揀四的?」

  季春深帶著一副大墨鏡,手裡還撐了把陽傘:「可是你能不能挑個好點的地方?你看看這裡這麼人,萬一被拍到怎麼辦?」

  青年當即高聲反問:「拍到怎麼了?和我在一起你很丟人嗎?」

  季春深像是怕了他,拽了一下他的胳膊,湊到他耳邊說了什麼,青年臉色才稍微緩和一些。

  青年道:「你在這兒等著,我去給你買點吃的。」然後便進了餐廳。

  季春深左右看了看,找到一個有遮陽傘的位置,走過去坐了下來。他最近接了一部電視劇,要演一個病弱的小公子,再過半個月就要進組了,所以這段時間裡絕對不能曬黑。坐定後取出化妝包,他掏出一支防曬噴霧,對準胳膊按下噴頭就是一陣猛噴,正是噼噼啪啪亂拍之際,面前地上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

  季春深以為是張喻明,頭也不抬道:「買這麼快?」

  馮安望著他,有點緊張:「你也來這裡玩啊?」

  季春深動作一頓,愕然抬起頭:「怎麼是你?」

  馮安答道:「我跟蔣先生來這裡度假。」他回頭看了餐廳一眼,又問:「剛才那個人是誰啊?」

  季春深不耐煩道:「跟你有關係嗎?」

  馮安看著他警惕的面孔,想起了蔣予安說過的那些話,這回是真的相信了。季春深變了太多,已經不是那個他所熟悉的春生哥了。可畢竟是從小相識的情誼,真就這樣徹底斷絕,他又忍不住覺得可惜。

  「對不起。」他說:「我只是看他對你態度不太好,有點擔心你。」

  季春深把防曬霜收回化妝包裡,態度冷淡:「謝謝關心。」

  季春深的化妝包裡鼓鼓囊囊,裝了一大堆東西,他急著離開,動作有些粗暴,結果弄巧成拙,反而把東西撒了一地。

  他懊惱的蹲下來撿這些瓶瓶罐罐。

  馮安也蹲了下來,幫他一起撿。

  其中有一隻白色包裝的管子掉在了椅子下面,季春深沒有看見,是馮安伸手進去拿了出來。他看清包裝上的文字,愣了一會兒,拿在手裡沒有立刻還給季春深。

  季春深朝他手中看去,臉色一變,劈手搶了過來。

  馮安憋了一會兒,忍不住問:「這個好用嗎?」

  季春深臉色難看:「你是在諷刺我嗎?」

  馮安連忙解釋道:「不不不,我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你方便告訴我這個在哪兒買嗎?」

  季春深聽了這話,也是一愣,隨即忍不住上下打量他,目光變得有些同情:「我還以為蔣予安對你有多好,沒想到連潤滑劑都不給你用?」

  馮安一張臉頓時漲得通紅,支支吾吾解釋:「不是⋯⋯」

  季春深懶得聽他掩飾,大發慈悲的把手裡那管潤滑劑送給他:「給你。」

  馮安做賊似的把潤滑劑塞到口袋裡,頭深深低下去,聲音細如蚊吶:「謝謝。」

  季春深看他這副可憐相,在包裡翻了翻,又給了他一個小瓶子:「這個也給你吧。」

  那是一隻很小的瓶子,裝著某種液體,包裝上都是英文,馮安沒好意思細看,也一起收到了口袋裡。

  季春深拉上拉鏈,把化妝包收回去,站了起來。

  馮安慢吞吞的也站了起來,一隻手還做賊心虛的捂著口袋。

  這時蔣予安和張喻明一起從餐廳出來。張喻明臉色不太好看,也沒有買什麼吃的,走過來對季春深低語了一句,便拉著季春深先走了。

  蔣予安走過來,看馮安臉上紅紅的,神情很不自然,眉頭便是一皺,以為季春深又說什麼亂七八糟的東西。安撫的摸了摸馮安的臉頰,他說:「我們走吧?」

  馮安心裡盤算著一件有點下流的事情,目光與蔣予安一觸即分,簡直不敢與他對視,喃喃應道:「好啊⋯⋯」

  蔣予安又和馮安走了一會兒,發現馮安不在狀態,整個人都心不在焉的樣子,有些擔心的問:「剛才季春深又說什麼了?」

  馮安冷不丁聽到季春深這三個字,肩膀都哆嗦了一下,一口答道:「他沒說什麼!」

  蔣予安停下腳步,站到馮安面前,握住他的雙手,低頭認真看著他:「真的沒說什麼?」

  馮安被他這樣直直的看著,臉上好容易退下的溫度又升高了。

  蔣予安覺得馮安很奇怪,肯定是藏了什麼心事,但問他又不說,便捏了下他的手背:「那你還想看巴瑤人嗎?要不要跟我先回去?」

  蔣予安問要不要先回去,是想找個適合談話的環境,和馮安好好談一談季春深這個問題,不過馮安腦子裡想的就完全不是一回事了。

  「那,那就先回去好了。」馮安目光閃躲的小聲說。

第30章

  回到酒店房間以後,蔣予安擺開了談話的架勢,把椅子面對面的搬到落地窗前的空地上,甚至還倒了兩杯水。

  微風拂動窗簾,他坐在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對著馮安一招手,背景是一望無際的碧海藍天:「你過來。」

  馮安心懷鬼胎,蔣予安招招手,在他眼裡都含有色情的成分,誘人的讓人臉紅心跳。

  他慢吞吞的走過去,把手放到了蔣予安手裡。蔣予安握住他的手,開口道:「想談談嗎?」

  馮安盯著他開合的嘴唇,腦子有點遲鈍,點點頭,然後又緊跟著連連搖頭。

  蔣予安莫名其妙,看不懂他什麼意思,拉著他的手拽了一下:「你在想什麼?告訴我好不好?」

  馮安被他拽的向前走了一步。站在蔣予安的雙腿之間,他感覺自己是被鬼迷心竅了,脫口答道:「我想跟你上床。」

  蔣予安愣住了,看了他好一會兒,隨即輕聲一笑,向後靠到椅背上:「現在就做?你不怕痛了?」

  馮安自暴自棄的從口袋裡把潤滑劑掏出來給他:「有這個。」

  蔣予安接過管子看了一眼,這回是真驚訝了:「哪兒弄來的?」

  馮安沒回答,又從口袋裡掏了個小瓶子出來:「還有這個。」

  蔣予安把潤滑劑放到旁邊桌上,又接過他手裡的小瓶子,看清之後,發出了一聲喟嘆:「嚯!」

  他坐起來了一點,按著馮安的腰將他壓向自己:「我才離開一會兒,你就開起情趣用品店了?口袋裡還有什麼?」

  馮安趴在蔣予安身上,腿也被一併夾住,臉紅紅的答道:「沒有了。」

  蔣予安手伸到他的褲子口袋裡,聲音曖昧,在他耳邊道:「我不信。」

  馮安顫了一下,一開始還能好好趴著,可很快就受不了了,抱住蔣予安的脖子在他身上不安的扭動,硬起來的下體貼著蔣予安的磨蹭:「⋯⋯真的沒有了。」

  蔣予安把他抱起來一點,扒了他的褲子,自己也解開拉鏈,讓他光著屁股跨坐在自己大腿上,然後拿起桌上的潤滑劑,擠了一些在手裡。

  「知道這個小瓶子是幹什麼的嗎?」他問。

  馮安側臉看了看,老實道:「不知道。」

  蔣予安一隻手伸下去,另一隻手把瓶子塞給馮安:「你背了多少單詞了?自己看一下。」

  馮安只好捏著瓶子研究起來。他這段時間的確是在補課,但詞彙量終究有限,只能跳著看懂一些單詞,就見瓶身上的小字裡有寫到血液,心臟,肌肉之類的。

  「蔣先生,這是——」他話到一半,突然低低叫了一聲,隨即一隻手用力攥住了蔣予安的衣襟。

  蔣予安手指在他體內攪動著,繼續問他:「是什麼?」

  馮安塌著腰貼在蔣予安身上,肚皮被蔣予安頂著,細細的手指攥緊又鬆開,把蔣予安胸口的布料都抓皺了:「這是藥嗎?」

  蔣予安笑了一聲:「算是吧。」

  馮安問:「這要怎麼用?喝進去嗎?」

  蔣予安親了親他的嘴唇,問:「現在感覺怎麼樣?疼嗎?」

  馮安搖頭,又點了點頭:「有點痛⋯⋯不過還好。」

  蔣予安把手抽出來給他看,食指和中指合攏又分開,指縫間牽扯出黏黏膩膩的透明絲線:「我才伸了兩根指頭進去。」

  馮安看著他的手指頭,臉愈發紅了:「那怎麼辦?」他知道蔣予安下面的尺寸,兩根手指都會覺得痛,那絕對是進不去的。

  蔣予安把手指又塞了回去,說:「你把蓋子打開來,聞一下。」

  馮安聽話的不得了,蔣予安說什麼就做什麼。拆開蓋子聞了一下,他挺認真的向蔣予安做匯報:「這個味道有點怪。」

  蔣予安問他:「是什麼味道?」

  馮安又聞了一下,說:「有點像指甲油的味道,又好像有點像汽油的味道。」

  蔣予安好笑的問他:「到底是指甲油還是汽油?」

  馮安還要再聞,被蔣予安一把摀住,把蓋子闔了上。

  「夠了,別聞了。」蔣予安說。

  馮安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攥著小瓶子懵懂的看著蔣予安:「不用喝嗎?」

  蔣予安臉壓下來,鼻尖貼著鼻尖,重重咬了他嘴唇一下:「你想死嗎?」

  馮安有點懵,不過十幾秒以後,他心跳逐漸加快,身體也一陣一陣的發燙——一種前所未有的感覺開始在他的血液中沸騰瀰漫。

  「蔣先生⋯⋯」他心慌意亂的摟住了蔣予安的脖子:「我,我⋯⋯」

  蔣予安微笑著看他:「你怎麼?」

  馮安難捱的從鼻中哼出一長聲,手指一鬆,那瓶催情劑就掉到了地上。胡亂蹭著蔣予安的面頰,他帶著哭腔求他:「我裡面好癢,你快點插進來⋯⋯」

  蔣予安呼吸也變重了,又加了兩根手指,有些粗暴的在他穴道裡抽插摳弄:「怎麼插?就在這裡插?還是到床上去?」

  馮安已經完全感覺不到疼了,後穴飢渴的咬著蔣予安的手指,慾壑難填,酸癢難耐。他攀著蔣予安的肩膀向上爬,一隻手摸索著握住了蔣予安的陰莖,毫無章法的就要往後面塞:「就在這,快,快進來⋯⋯」

  蔣予安沒想到他發起情來這麼浪蕩,抽出手指抵上性器,他全根沒入,掐著他的腰慢慢操他。

  馮安雙腿大張的騎在蔣予安身上,股間肉棒挺送的頻率不快,但每一次都重重的插進來,頂得他身體顛簸起伏。他舒服的呻吟一聲,低下頭抱住蔣予安的腦袋和他接吻。

  蔣予安叼著他的舌尖,含含糊糊的發笑:「現在舒服了?」

  馮安哼哼唧唧的,鬆開一隻手下去摸自己,沒一會兒就舒服的射了,濺的蔣予安身前都是。

  蔣予安將他推開一點,喘息著笑道:「東西挺多啊?」

  馮安不滿足的要貼上來,蔣予安又把他推開:「等會兒,濕噠噠的,先別貼著我。」

  馮安眼梢泛紅,看著他脫了上衣甩在地上,露出一身緊實肌肉,眼神都直了。

  蔣予安又頂了他一下:「看什麼?喜歡嗎?」

  馮安被撞得腿根發顫,連連點頭,神情痴迷的向他伸手:「喜歡⋯⋯蔣先生,抱我,操我。」

  蔣予安撈著他的腿彎將他抱起來,走去床邊壓著他躺下去,動作凶狠的加快了頻率:「好,操你!」

  馮安軟軟的長叫出聲,剛發洩過的性器又硬挺立起。十指絞擰著攥了身下的床單,他雙腿環上蔣予安,予取予求的任由對方抽插頂弄。後穴已經被操的鬆軟,潤滑劑被深色的肉棒搗成了白色泡沫,在下體濕噠噠的泥濘一片,又順著腿根匯聚成一道,沿著飽滿的臀線蜿蜒而下。

  蔣予安就著這個姿勢操了他一會兒,發現他一隻手不安分的又要往下摸,便攥住他的手腕壓到床上,調笑著說:「不許摸了,射的那麼快,當心早洩。」

  馮安喘息著搖頭,眼中蓄滿了水汽:「不行⋯⋯不行⋯⋯」

  蔣予安掐著他的腿根往上壓,手指陷入大腿的軟肉裡,自上而下挺腰一頂:「行的,聽話。」

  他這一下不知頂到了哪裡,馮安突然毫無預兆的尖叫了一聲,隨即渾身都顫抖起來,雪白皮肉漸漸泛出了粉色。

  蔣予安把陰莖抽出大半,然後對準剛才那個位置,狠狠撞了進去。

  馮安哆嗦著大腿,得不到撫慰的陰莖突突跳動,眼淚就順著眼角流了下來。

  蔣予安俯下身去,用舌尖舔掉他的眼淚,然後親吻他的臉頰,鼻尖,嘴唇,在他耳邊柔聲呢喃:「安安,你看看我。」

  馮安失神的雙眼漸漸聚焦,和蔣予安目光相遇。

  蔣予安凝視著他,放緩了速度慢慢磨他:「想不想我射在裡面?」

  馮安胸膛激烈起伏著,微微張嘴,伴隨著濕熱的氣息吐出話來:「好,射到我裡面來。」

  蔣予安鬆開桎梏他手腕的右手,摸了摸他的肚子:「那萬一懷孕了怎麼辦?」

  馮安眨了眨眼睛,說:「蔣先生,男孩子不會懷孕的。」

  蔣予安朗聲大笑:「我還以為你什麼都不知道呢!」

  馮安有點生氣,軟綿綿的打他一下。

  蔣予安捉住那隻手,送到唇邊吻了吻:「乖,我不按著你了,你聽話一點,別再亂摸。我把你插著射出來,好不好?」

  馮安點點頭:「好。」

  蔣予安俯身與他接吻,雙手順著他的大腿往下摸,將馮安的兩隻腳駕到自己肩膀上。

  馮安慢慢抬起手臂,摟住蔣予安的肩膀,眼睜睜看著他將自己的身體壓折成一個誇張的角度,然後將粗大的肉棒插進來,大開大合的抽插頂弄,每一次都碾壓到最深處;陰囊撞擊著自己的屁股,把雪白的臀肉拍成粉紅,發出響亮的「啪啪」聲音,還有黏膩液體嘰嘰咕咕的不斷被帶出來——潤滑劑應該早就流光了吧,這是他自己被操出來的水嗎?

  馮安閉上眼睛,指節漸漸泛白,指甲一直掐到了蔣予安肩膀裡,綿長的呻吟出聲。

  根本不用蔣予安用盡全力,光是看著這種畫面,聽著這種聲音,他就已經足夠達到高潮了。

  馮安的穴道在高潮中痙攣收縮,蔣予安掐著他的屁股又操了一會兒,才發洩射精。

  蔣予安放下肩上的雙腿,側躺下去抱住馮安。

  馮安縮在他懷裡,屁股還戀戀不捨的夾著他半軟下去的陰莖。

  蔣予安笑了一聲,說:「這藥勁兒也太大了,現在還沒下去?」

  馮安半閉著眼睛,聲音虛弱:「蔣先生,你親親我。」

  蔣予安微微偏頭,親吻他的嘴唇

  馮安伸出一點舌尖,讓蔣予安的舌頭和自己糾纏到一起。

  蔣予安抱著他吻了一會兒,然後收回舌頭親了親他的額頭:「好了,別撒嬌了,我抱你去洗澡。」

  馮安嗯了一聲,可是坐起來之後,又慢吞吞的不肯下床。

  蔣予安從背後抱著他,問:「怎麼了?」

  馮安說:「流出來了。」

  蔣予安伸腿下床,催促的拉了他一把:「那還不趕緊起來?」

  馮安站起來,把手伸到臀縫裡摸了一把,看著手掌上白色的精液說:「有點可惜。」

  蔣予安看著他一臉認真的樣子,差點沒忍住再把他按到床上。

  彎腰將馮安打橫抱起,他大步向浴室走去:「沒什麼可惜的,下次再射給你。」

第31章

  晚餐時刻,張家一家全體失蹤。蔣予安和馮安下樓去餐廳和蔣為寧匯合,蔣為寧坐在卡座內側,一見到他們二人就興奮的連連招手,見神見鬼的壓著嗓子對蔣予安道:「大哥大哥,我這裡有個大新聞,你要不要聽?」

  蔣予安坐下來,展開餐布墊在腿上:「什麼新聞?」

  蔣為寧道:「下午張喻明和他那個男朋友從帕島回來,在碼頭正好被張顯揚撞見了。張顯揚放話讓張喻明跟那個男明星斷絕關係,張喻明死活不肯,結果被張顯揚一耳光扇到海裡去了!哈哈哈,笑死我了——喂,你們兩個怎麼一點反應也沒有?不好笑嗎?」

  蔣予安神色淡然:「老子教訓兒子,不是很正常的事情,有什麼可笑的?」

  蔣為寧飛了個白眼:「大哥,你能不能不要這麼老氣橫秋的?一點不知道從生活的八卦中獲得樂趣!」

  說完他轉向馮安:「小嫂子,你也發表一下意見啊,這件事不好笑嗎?」

  馮安被點名,神遊太虛般的抬起頭,「啊」了一聲。

  蔣為寧看他心不在焉的樣子,忽然敏感的嗅到了一絲端倪——馮安雖然衣衫整齊,然而神情慵懶,面若桃花,眼角眉梢都蕩漾著春情,分明是幹了什麼不可描述的羞羞事情啊!

  蔣為寧沒想到今天運氣這麼好,居然又收穫一樁新聞,意味深長的看向蔣予安笑道:「大哥,你們兩個下午幹嘛去了?馮安吃飯都沒精神了。」

  蔣予安深深看了他一眼:「你能不能安安靜靜的吃飯?」

  倒是馮安這時後知後覺,忽然問道:「那個男明星叫什麼名字?」

  蔣為寧答道:「季春深,前兩年挺火的那個,演那個什麼劍什麼傳奇的那個。」

  馮安緩緩睜大了眼睛,這才知道原來上次遇到的那個青年就是張喻明:「他和張喻明在談戀愛嗎?」

  蔣為寧用勺子黏了一點沙爹醬,一邊拌麵一邊道:「不知道,反正張喻明已經在他身上砸了好多錢了,現在還為了他跟自己親爹鬧成這個樣子——至於人家嘛,就難說咯——反正從我個人的角度看,張喻明那種花天酒地的公子哥,只要不是腦子壞掉了,誰會看上他啊?」

  蔣予安暗暗皺眉,不想蔣為寧再繼續季春深的話題了,拿起桌邊菜單打斷他們道:「再點兩個菜吧。」

  蔣為寧表示贊同,問:「我聽說馬來西亞有種魚叫『忘不了』?好像挺好吃的。你看看這邊菜單裡有沒有?」

  蔣予安翻到海鮮欄看了看,告訴他:「沒有。」

  蔣為寧頓時神情沮喪:「哦,那你隨便點吧。」

  蔣予安把菜單放到馮安面前:「安安,想吃什麼?」

  馮安湊著頭和他研究菜單,手指點在一張圖片上:「這個魚怎麼這麼醜?也能吃嗎?」

  蔣予安含笑看著他,目光溫柔:「那就吃吃看。」

  蔣為寧震驚的看著他:「大哥,你剛才叫他什麼?」

  蔣予安按響服務鈴,不滿的看了他一眼:「你今天怎麼一驚一乍的?」

  蔣為寧立刻反駁:「這怎麼是我一驚一乍?是你們發展的太迅速了吧?!」

  馮安愣愣的看著蔣為寧,此刻還沒摸清頭腦,不知道對方為什麼反應這麼大。情侶之間叫暱稱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嗎?

  然而下一秒,蔣為寧就給出了答案,他轉向馮安道:「我感覺我前二十年都瞎了眼了,原來這個老男人這麼浪漫——他把名字送給你了啊?!」

  馮安先是一怔,隨即明白過來,心中就湧起了一陣柔軟的酸楚。

  不管是哪一位母親,在給寶寶起名叫安安的時候,一定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一生平安順遂。只是神靈手中並沒有那麼多護身符,不能真的庇佑到每一個寶寶。馮家運氣不好,但蔣家拿到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安字,而現在蔣予安送給馮安了。

  轉頭看向蔣予安,他忍不住在桌下握住了對方的手:「蔣先生⋯⋯」

  蔣予安回握住他,笑了一下。

  從馬來西亞回國之後,夏天還沒有過去,並且氣溫居高不下,悶熱的簡直讓人透不過氣來。公寓裡雖然一片清涼,但畢竟是空調營造出來的,長久悶在屋內也不利於健康。蔣予安考慮了幾天,在週末的時候靠在床頭問馮安:「你想不想跟我回父母家住兩天?」

  馮安在閱讀燈的光芒下抬起頭看他,有些緊張:「是要去見蔣先生的爸爸媽媽嗎?」

  蔣予安笑了笑,伸展手臂將他摟到懷裡:「我爸媽他們住在青雀灣那邊的別墅裡,和市區比氣溫會低一些,空氣也好。我帶你去,主要是想要讓你住的舒服。至於跟他們公開我們的關係,我覺得可以暫時不用那麼急——先讓他們熟悉一下你,然後再談我們的事情,你覺得呢?」

  馮安把單詞本合了起來:「蔣先生,你爸爸是不是想讓你結婚啊?」

  蔣予安承認道:「是的。我爸爸是個比較老派的人,在他的思維裡,我早就應該找一個女人成家了。所以想讓他接受我們的關係,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這兩天我一直在思考應該怎麼辦。」

  馮安問他:「你想到辦法了嗎?」

  蔣予安搖搖頭:「暫時還沒有想到,事實上我覺得他一定會反對我們的。」

  馮安沒有真的傻到去問蔣予安「如果父母反對還會不會堅持和自己在一起」這樣的問題。父母終究是兒女永遠都無法割捨的,就算是正常的男女情侶遇到這種問題,都不一定能夠堅持下去,更何況他們這樣的情況。

  所以片刻的沉默過後,他對蔣予安道:「其實不說也沒關係。只要能和蔣先生在一起就可以了,至於能不能得到父母的祝福,對我來說並沒有那麼重要。」

  「但是這對我很重要。」蔣予安說:「我愛你,當然也愛我的父母,所以我不希望我們的關係是遮遮掩掩的。過年過節的時候,我不可能把你一個人丟在一邊,或者把我的父母丟在一邊。如果我們想要真正的在一起,不談祝福,至少要能夠得到同意。」

  他是很認真的在說這件事情,馮安受到感染,態度也變得鄭重起來。

  「好。」他握住蔣予安的手:「那我們一起努力。」

  蔣予安探頭在他面頰上吻了一下:「嗯,明天我帶你回去。」

  在馮安沒有出現之前,蔣予安回別墅的頻率差不多是一週一次,偶爾會住一夜。現在和馮安在一起了,兩個人在工作日都要上班上課,只有週末有時間長相廝守,自然不可避免的減少了回家的次數。

  對此袁婉萍是最不開心的,蔣志宏嘴上不說,但蔣予安也知道對方心裡不大滿意。所以這次回家,他想了想,計劃週末兩天都在別墅住下,最好是能讓馮安先把袁婉萍籠絡住。

  蔣予安是如何想的,馮安自然如何配合他,而且配合的天衣無縫。

  不得不說馮安的長相很佔優勢,天生就是讓人警惕不起來的乖巧相貌,和蔣予安一起回家,蔣予安說他是自己資助的學生,袁婉萍和蔣志宏都沒有懷疑。蔣予安和父親在書房談話,馮安就和袁婉萍在客廳聊天。

  他人長得乖,性格又溫柔安靜,很容易討得女性歡心。袁婉萍興致勃勃的帶他去參觀自己打理的小花園,裡面栽種著許多月季玫瑰。如果換做是其他男孩子,大概對這些花草植物是沒什麼興趣的,但是馮安不僅感興趣,而且還能跟袁婉萍交流一點除蟲扦插的心得,這簡直就更不得了了。

  袁婉萍很早以前就開始做全職太太,丈夫對她當然是很好的,但畢竟是個男人,女人的那些興趣愛好是聊不起來的,想和孩子親近親近,可孩子們漸漸長大,也成了兩個人高馬大的男子漢,而且各自都有事業學業,現在也難得回來一趟。如今終於遇到一個馮安,她總算是有了可以交流的人,那種感覺就好像遇到知音一樣,不過短短一天的功夫,就已經對這個孩子喜歡得不得了了。

  至於蔣志宏,他自己就是支持慈善事業的,看到兒子善待資助的學生,本身沒有什麼話可說。更何況這個小孩兒在家裡規規矩矩的,並不討人嫌,也就任由對方住了下來。

  蔣予安初戰告捷,週日晚上帶著馮安離開蔣家別墅,然後間隔一個禮拜,滿面春風的又把馮安帶來了。

  這個週末蔣為寧也在家裡,兄弟二人早就商量好了,陪著家裡老爺子一起去羅湖釣魚,當然馮安也一起去。

  蔣為寧嘴甜,有他在,氣氛想壞也難。一天下來,三人滿載而歸,蔣志宏被哄得心情飄飄然,連帶著還勉力了馮安幾句,說現在難得有這樣沉得下心的年輕人,要保持住這種沉著謙謹的心態,將來也許會大有作為。

  蔣為寧對蔣予安使眼色,在無人時勾著他的肩膀道:「爸爸平常很少誇人的,不容易啊。」

  蔣予安笑了笑,形勢發展比他預料的還好,的確是很讓人振奮:「也許再過一段時間,可以找個機會告訴他們。」

  蔣為寧想了想,說:「不如就等中秋節吧,一家團圓,再怎麼樣爸爸也應該心軟一點了。」

  蔣予安斟酌片刻,道:「可以,我和安安再商量一下。」

  這天晚餐的餐桌上,吳阿姨把那三斤多的青竹鯇燉了煲湯。蔣志宏心情好,難得兩個兒子一起陪在身邊,而且都這麼安分聽話,親自開了一瓶酒。

  蔣予安端著酒杯站起來,向父親敬酒,蔣為寧領會了他的意思,緊隨其後。

  在蔣為寧落座之後,馮安鼓起勇氣,也端著酒杯站了起來。

  他的情緒很複雜,因為已經聽說了蔣志宏的種種事蹟,知道對方是個嚴厲的長輩,但對方同時也是蔣予安的生父,對著這樣一個身份,他有些畏懼,但更多的還是尊敬和感激。

  「蔣伯伯,」他已經在努力平定情緒,但真正說出話來,聲音還是有些微微顫抖:「很謝謝您對我的幫助,還有今天對我的那些鼓勵,我會一直記在心裡的,」他頓了一下,在句子的間隙中飛快看了蔣予安一眼,見對方正含笑看著自己,於是也不由自主抿起嘴角,露出一個真誠甜美的笑容來:「祝您身體健康,家庭和睦。」

  蔣志宏也回了他一個微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你這個孩子挺好的,要好好努力,也不枉費予安這樣照顧你了。」

  馮安答應一聲,將杯中白酒一飲而盡,咬著舌頭坐了下來。

  蔣志宏拿起筷子:「好了,一家人,客套話就不多說了,開飯吧!」

  蔣予安知道馮安沒什麼酒量,這樣一杯白酒喝下去,沒嗆出來已經是忍得很辛苦,便趕緊拿起湯勺舀了一碗魚湯放到他面前。

  馮安辣的眼淚汪汪,端起碗喝了一口含在嘴裡,過了會兒才嚥下去。

  兩人的這一番互動,真要講起來,其實連話都沒說一句,然而親暱自然,彷彿已經演練過千百遍。袁婉萍正在給小兒子夾菜,沒有注意,蔣志宏卻是從頭到尾看在眼裡。

  晚飯過後,蔣為寧拉著袁婉萍講申請學校的事情。蔣予安給了馮安一個眼神,二人一前一後去了屋後的小花園。

  這是一個多雲的夜晚,月色微弱。小花園裡沒開地燈,黑峻峻的,然而花香芬芳,夏蟲低鳴,也別有一番隱秘的美好。蔣予安在夜色中站了一會兒,看見馮安推開移門走進來,輕輕喚了他一聲:「安安。」

  馮安驟然從明亮的室內出來,一時不能適應,向前走了兩步就徹底看不清了,只能向那聲音的方向摸索著前進,同時出聲應道:「蔣先生?」

  一隻手從斜裡伸來,溫暖的握住了他。

  蔣予安將他拉過來圈在懷裡,向後倒退幾步,穿過一從玫瑰,將後背靠上院牆。

  「找不到我了?」他聲音中帶著笑意。

  馮安握著他的手,還在四處張望:「這裡好黑啊。」

  蔣予安扳住他亂轉的腦袋,在他額頭上親了一下:「我們這是在幽會,當然要找個黑點的地方。」

  馮安被他一本正經的語氣逗笑了,偎著他的胸膛仰起頭道:「你是朱麗葉嗎?」

  偉岸軒昂的朱麗葉「嗯」了一聲,說:「羅密歐,你現在終於找到我的陽台了,要不要先親吻一下你的愛人?」

  馮安樂不可支,先是嗤嗤的笑,隨即微微踮腳吻上了他的嘴唇。

  蔣予安握住他的那隻手動了動,插進他的指縫之間,與他十指相扣。

  一吻結束之後,兩人都有些情動。蔣予安下巴貼著馮安的額頭磨蹭,低聲說:「你今天表現很不錯。」

  馮安枕著他的頸窩撒嬌,語氣中帶了一點小煩惱:「我還是有點怕你爸爸。」

  蔣予安笑了一聲,說:「這多正常,我們全家都怕他。」

  馮安笑著問:「你也怕嗎?」

  蔣予安道:「我怕他太固執,氣大傷身。」

  馮安抱著他,安靜了幾秒,說:「沒關係,我們可以慢慢來。」

  蔣予安將他抱緊了一點:「但也不能太慢了。」他不想因為自己家庭的緣故,讓馮安受委屈。

  馮安臉稍稍向後退開一些,問他:「你有什麼計劃嗎?」

  蔣予安說:「我的計劃是在中秋節之前把這件事告訴他們,你覺得呢?」

  馮安點一下頭:「我都行。」

  「又說都行。」蔣予安用拇指按了按馮安的嘴唇,稍微有點用力:「真的沒問題嗎?」

  馮安猶豫了一下,老實道:「其實我有點怕。」

  不過他緊接著又說:「可也不是很怕。」他抱著蔣予安晃了晃:「有蔣先生在啊,一定會很順利的,對不對?」

  蔣予安笑了笑:「對,有我在,你什麼都不用怕。」

  馮安因為他這句話,忍不住又想湊上去親他。然而剛剛蹭上蔣予安的嘴角,蔣予安卻是忽然向後仰頭,躲開了他。

  馮安一愣。

  蔣予安躲開了他的吻,但並沒有推開他。他一隻手仍然摟著馮安,眼睛卻是望向花園對面的另一處角落,在花葉的縫隙之中,那裡有一星橙色的光點在忽明忽暗。

  馮安似乎也察覺到了什麼,轉過頭順著蔣予安的視線望去,隨即一顆心猛地一跳,掌心裡瞬間出了一層冷汗。

  空氣彷彿都凝滯了,那個人在黑暗中看著他們,沒有說話。

  又過了一會兒,還是蔣予安出聲打破了僵局:「爸爸。」

  蔣予安不像蔣為寧,平時總是習慣只喊一聲「爸」,如果什麼時候喊了「爸爸」,那其實是他在示弱的表示。

  蔣志宏丟下菸頭踩熄,從角落裡走了出來,面色鐵青。

  蔣予安在剛看到火星的那一刻,心裡和馮安差不多緊張,但真到這個時候,反而鎮定下來了。

  他鬆開馮安向前走了一步,將對方擋在身後:「爸,您都聽到了?」

  蔣志宏的反應比他想像的冷靜,並沒有當場發作,只是壓抑著怒氣道:「蔣予安,我一直以為你是兄弟兩個裡最優秀的那個,沒想到你現在居然墮落到這個地步,背著我搞出這種不三不四的事情來。」

  蔣予安聲音平靜的告訴他:「爸,這不叫墮落。我愛他,他也愛我,我們在談戀愛,關係穩定——這是一件很平常的事情。」

  蔣志宏反手給了他一個耳光:「荒謬!」

  馮安嚇了一跳,當即拉住蔣予安的手想要將他往後拽:「蔣伯伯——」

  蔣予安站著沒動,又把他推了回去:「爸,媽和寧寧都在客廳裡,不要嚇著他們,我們可以到樓上去談一談。」

  蔣志宏冷笑一聲:「好,你跟我來!」說罷便轉身大步離開花園,氣勢洶洶的穿過客廳上了樓梯。

  一邊走,他一邊對著樓下咆哮:「蔣為寧!把客人送出去!」

第32章

  蔣志宏怒氣沖沖的樣子嚇了袁婉萍一跳,她放下遙控器坐直身體,莫名其妙的看向蔣為寧道:「這又怎麼啦?」

  蔣為寧朝父親來時的方向看去,就見蔣予安牽著馮安的手也走了過來,臉上還掛了個巴掌印,心裡頓時全明白了。

  他猛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哥!」

  袁婉萍看見長子臉上的掌痕,又是一愣,隨即也連忙站了起來,心疼地走過去摸蔣予安的臉:「哎呀!這怎麼回事?安安你和爸爸吵架了?」

  蔣予安握住袁婉萍的手從臉上拉下來,對蔣為寧道:「你先送他回去。」

  馮安緊緊攥住他的右手:「蔣先生!」

  蔣予安對他笑了一下:「沒事的,聽話,你先跟寧寧回家。」

  袁婉萍望著這兩個人,這時終於也覺出了一些不對勁來,向後退了一步:「你們兩個⋯⋯」

  蔣予安反手握住馮安的手腕,將他推向蔣為寧:「蔣為寧,別慢慢吞吞的,快點!」

  蔣為寧反應過來,答應一聲,拽著馮安的胳膊帶他離開。

  馮安被蔣為寧拖拽著走向門口,一雙眼睛卻始終望向蔣予安,終於在大門被拉開的那一剎那,他忍無可忍似的嗚嚥了一聲,對著蔣予安的方向伸手虛空一抓,顫聲喊道:「蔣先生,我不能走的,你帶我一起上去!」

  蔣予安沒回答他這話,只對著蔣為寧一揮手。

  於是蔣為寧用力一拽,硬生生把馮安拉出了門。

  在蔣為寧的車上,馮安哭得涕淚滂沱,嗚嗚咽咽的抽泣道:「你不要送我了,快點回去幫你哥哥,你爸爸肯定要打他的⋯⋯」

  蔣為寧心急如焚,一路猛踩油門:「我也想幫忙啊!但是不先把你送回去,我哥回頭就要揍我了!」

  聽聞此言,馮安哭得更厲害了,如果不是有安全帶束著,大概整個人都要佝僂起來。他在飛晃而過的廣告牌下摀住臉,淚水不斷從指縫間流出來,心想明明說好了要兩個人一起的,可是蔣予安還是把他送出來了,自己一個人去抵擋蔣志宏的拳腳和怒火——怎麼能這樣呢?

  蔣為寧空出一隻手去抽紙巾,強行塞給他道:「好了好了,畢竟是親生的,爸爸他還能真把大哥打死了不成?你冷靜一點,有這個時間哭還不如想想接下來應該怎麼辦。」

  馮安用紙巾擦去眼淚,一抽一抽的說道:「我能怎麼辦啊?蔣先生他都不肯帶著我一起⋯⋯」

  蔣為寧也覺得蔣予安這回大男子主義搞的太過了,簡直就是作死。有馮安在場,蔣志宏礙於外人的面,無論如何都會收斂一些,不會肆無忌憚的發怒,但他偏要一個人去抗——平時那麼精明的一個人,這時候居然又算不過來了,真是叫人不知道該說他什麼好。

  後來汽車開到公寓門口,還沒停穩馮安就迫不及待的去拆安全帶:「我一個人上去就好,你快點回去吧!」

  蔣為寧答應一聲。

  馮安跳下車,彎腰又對著車窗內喊道:「回去了給我發消息,我們隨時保持聯繫!」

  蔣為寧轉動方向盤調轉車頭:「好,你放心吧!」

  馮安在樓前目送蔣為寧的汽車離去,又站了一會兒,才轉身慢慢上樓。

  這一晚過得很艱難,馮安一直到凌晨三點多鐘才等到蔣為寧的電話。他幾乎是在鈴聲響起的第一下就接了起來:「喂?是我,蔣先生他怎麼樣了?」

  蔣為寧說:「他現在⋯⋯」

  電話那頭斷了一下,隨即蔣予安的聲音從聽筒裡傳了出來:「安安。」

  馮安差點又哭出來。

  蔣予安在電話那頭說:「我很好,你別擔心。」

  馮安又難過又生氣,大聲道:「你不要騙我!伯伯他是不是打你了?」

  蔣予安笑了一聲,說:「本來也沒想騙你,是打了,不過不嚴重,你不用擔心。」

  馮安從他聲音裡聽不出異常,可還是懷疑他不說實話:「真的不嚴重?」他想了想,說:「你讓蔣為寧聽電話。」

  蔣予安說:「安安,我手機被拿走了,這兩天沒辦法經常和你聯繫,你不要聽蔣為寧說話了,和我多說幾句吧。」

  馮安還是忍不住又哭了。

  「他也要把你關起來嗎?」他哭著問:「以後我們是不是見不到面了?」

  蔣予安柔聲安撫他:「不會的。我都四十多歲了,他怎麼可能像約束蔣為寧那樣來約束我,你不要怕。這兩天我可能沒法回去,但過幾天還是有機會去見你的。你在家要乖乖的,好好照顧自己,禮拜一記得去上課,但是不要再坐我的車了。這兩天如果聶北然或者司機找你出來,你也不要理他們,知道嗎?」

  馮安不難從他的話裡推斷出蔣志宏的意圖,問:「你爸爸是想繞過你單獨和我談話嗎?」

  電話那頭停頓了幾秒,然後蔣予安才繼續說話:「我不怕他和你談,我怕他傷害你。」

  馮安咬住嘴唇又鬆開,一字一句的回答他:「好,我會保護好自己,你也要保護好你自己,我等你回來。」

  雖然馮安看不到,但蔣予安還是笑了一下,聲音極盡溫柔:「嗯,好乖。」

  蔣為寧耳朵貼在門板上,忽然向蔣予安激烈揮手,做口型道:「有,人,來,了!」

  於是蔣予安不得不匆匆掛斷電話。

  蔣為寧一個猛撲到床上,把電話塞到自己口袋裡,然後擺出如喪考妣的面孔,在門被推開的同時哀哀嚎道:「大哥,你疼得厲害嗎?我帶你去醫院吧!」

  袁婉萍一臉心疼的進了門。將裝了跌打藥的托盤放到床頭,她在床邊坐下,小心翼翼的伸手去摸大兒子背上的傷,紅著眼眶問道:「安安,要是真疼的厲害,還是去醫院吧,你爸爸睡了,不知道的。」

  蔣予安笑了一下,說:「又沒有傷筋動骨,去什麼醫院。就是要把這身傷晾給他看,否則好的太快,爸一個看不順眼,回頭再揍我一頓,我豈不是虧死。」

  蔣為寧唉聲嘆氣:「爸一頓飯能吃兩碗大米飯,力氣太大了。」

  袁婉萍擦著眼淚道:「安安,你老實跟媽媽說,你這些年總是不談女朋友,是不是因為從小就喜歡男孩子?你一直不敢跟爸爸媽媽說是不是?」

  蔣予安知道袁婉萍是位心思細膩的母親,如果自己說是,那麼袁婉萍一定會非常心疼,也許會因為自責和愛子之心而放棄反對。不過在這件事上,他並不想欺騙母親。

  「不是的。」他說:「我不是天生的同性戀,只是現在喜歡的人正好是男人而已。」

  袁婉萍蹙了眉心看他,像是不能理解:「那你為什麼非要和他在一起呢?你條件這麼好,可以認識很多好女孩兒啊!你和他在一起,又不能有孩子。而且他還那麼小,以後要是看你老了,變心了怎麼辦呀!」

  蔣為寧噗嗤一笑:「媽,馮安又不是妖怪,大哥老了,他不老?他年紀也要一樣變大的。人家要是嫌大哥老,一開始就不會喜歡他了。」

  蔣予安也笑了,握住袁婉萍的手說:「還是媽對我好,爸就只會想到人家是看上我的錢了。」

  袁婉萍嘆了口氣:「其實那個孩子我還是蠻喜歡的,就是,怎麼就是個男孩子呢⋯⋯」

  蔣為寧插嘴說:「人家爸爸媽媽就把他生成男孩子了,這又不是他的錯。」

  蔣予安說:「媽,你不要總覺得我吃了虧,他也是男人,跟我是一樣的,人家媽媽也覺得自己兒子吃虧啊。」

  袁婉萍問:「他媽媽你見過了嗎?」

  蔣予安搖搖頭,說:「他媽媽已經死了。」

  袁婉萍「喲」了一聲,神情更加糾結:「這麼可憐啊。」

  蔣予安想了想,道:「媽,我覺得和爸比,你更通情達理一些,所以想問問你,你這邊是怎麼想的,也反對我和他在一起嗎?」

  袁婉萍皺眉想了片刻,坦白道:「如果馮安是個女孩子的話,我一點也不反對你們在一起,但是他是個男孩子⋯⋯怎麼說呢,我不討厭他,但是你們在一起⋯⋯真的太可惜了。」

  「因為不能有孩子?」蔣予安說:「全天下有很多夫妻都不能有孩子,但這並不是阻礙幸福的因素。更何況我們家並不是獨子的家庭,我想在這件事上,還是有轉圜的餘地的。」

  袁婉萍抽回手嘆了口氣,又靜靜的想了片刻,隨後認命似的用手指輕輕推了他腦袋一下:「說不過你,你自己想清楚,以後不要後悔就好。」

  給蔣予安上過了藥,袁婉萍就走了。

  蔣為寧比了個勝利的手勢:「現在媽媽已經被你說服了,只剩下爸爸了。」

  蔣予安疲憊的閉了眼睛:「爸爸靠說是沒用的,必須讓他自己從內心認同才行。今天太大意了,本來不應該這麼早攤牌的。」

  蔣為寧小心翼翼為他蓋上薄毯:「伸頭一刀縮頭一刀,早死早超生。」

  「說的什麼話。」蔣予安翹了翹嘴角:「你也早點休息吧。」

  第二天起床以後,馮安點開手機屏幕,發現有蔣為寧發來的短信。短信發送時間是凌晨四點多的時候,用一句話概括了昨天他們離開之後,蔣志宏和蔣予安在書房裡發生的事情。

  「昨天爸爸說不過大哥,惱羞成怒,就把大哥痛捶了一頓。」

  馮安讀著這一條消息,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手機屏幕由亮變暗,最後就只剩下了心疼。

  他答應了蔣予安會好好照顧自己,所以照常洗漱吃了早飯,又去超市買了些食材回來補充到冰箱裡。下午的時候,他也坐到書桌前寫題,但寫著寫著,控制不住的就要走神。抬頭看了看時間,現在已經將近四點,如果是以前,蔣予安會在這個時候問自己晚上想吃什麼,然後開始去廚房準備。可是現在蔣予安人不在,他一個人也不需要吃多麼豐盛的晚餐,就只能繼續對著書本用功——然而就算用功出了一點成績,也沒有蔣予安的親吻和鼓勵。

  所以他覺得很沒意思,蔣予安不在,心裡空蕩蕩的,日子都沒什麼滋味了。

  兩天之後,蔣予安終於能夠下床走動。他扶著腰下到客廳,慢慢坐到沙發上,對正在看電視的蔣志宏說:「爸,我明天去上班。」

  蔣志宏冷哼一聲:「這幅德行上什麼班?你是想上班,還是想去看那個小孩兒?」

  蔣予安也沒撒謊:「想看他。不過公司也很多事情需要處理,不去不行的。」

  蔣志宏說:「這件事我不會答應的,你好好養著吧,留在家給我反省。至於公司裡的事情,我會處理的,你不用操心。」

  蔣予安慢慢站了起來,扶著腰往樓上走。

  蔣志宏大怒:「你什麼態度?當爹的在跟你說話,你說走就走?!」

  蔣予安轉過頭,恭恭敬敬的回答他:「爸爸,我身上疼,想回房間養著。」

  蔣志宏深吸一口氣,兩頰肌肉咬緊了,目光既痛惜又痛恨,真是恨不得活嚼了自己這兒子。

  蔣予安又道:「爸,我可以回房嗎?」

  蔣志宏從口中噴出一個字:「滾!」

  蔣志宏覺得自己不能被兒子拿捏住,於是開動腦筋,決定把這個問題從根源上剷除掉。

  他想要和馮安談判,聯繫了聶北然,讓對方把馮安約出來。然而聶北然約來約去,最後竟是屁也沒約出一個。馮安已經聽了蔣予安的吩咐,這時就算聶北然說出花來,只要不是蔣予安親自打來電話,他誰也不見。至於那些在電話裡承諾的巨額支票,對他來說更是天方夜譚一類的東西,聽起來固然美好,然而在活生生的蔣先生面前,立刻黯然失色,淪為了現實中的灰塵紙屑,毫無吸引力可言。

  蔣志宏氣了個半死,自己又不肯紆尊降貴的親自去找人家,於是只好從側面出擊,利用雙親來敲打對方。

  然而一番調查之後,他發現馮父人在監獄,不勞他出手,已經夠倒霉的了;至於馮母,則早已在多年前因病去世,而這件事可能馮安本人都不知道。

  於是蔣志宏拔劍四顧心茫然,發現自己空有一腔資源與資本,竟然打動不了一個十幾歲的毛頭小子。

  如此又過了一個禮拜,兒子的感情問題仍舊毫無進展,而蔣志宏本人則是漸漸有了尋死覓活之感。

  宏泰總裁公務之繁忙,已經不是一個年近七旬的老人可以負擔起來的。公司每天有成堆的文件需要批覆,也有無數會議等著他要去開。他光是坐鎮本部主持大局就已經分身乏術,哪裡還有精力出席飯局,參加各種商業論壇呢?

  當然,他也可以選擇鬆手放權,讓年輕後輩來幫他分擔。但董事會裡人多眼雜,他只要略一鬆懈,其他幾位老弟兄很有很能趁虛而入。他不能把這樣重要的位置,拱手讓給蔣家以外的人。

  蔣志宏第一次深刻意識到了自己的衰老。在他與蔣予安的這段父子關係之中,父親的力量不斷減弱,兒子的力量不斷壯大,現在已經不是年輕的兒子需要仰仗父親,而是年邁的父親不得不依靠兒子了。

  他不可能永遠把蔣予安約束在家裡,而且事實上,他也已經沒有了約束蔣予安的能力。蔣予安之所以會留在家裡,完全是他本人的意願。父親發了話,兒子出於父子情份,願意聽從,僅此而已。

  所以在第三個禮拜,蔣予安還是上班去了。

第33章

  馮安最近上課頻繁走神,輔導班的老師注意到了,有些擔心,下課的時候給監護人打了電話,想要和家長聯絡溝通一下學生的狀態。

  蔣予安接到電話,認真聽著,態度誠懇,很抱歉的對電話裡說:「好的,讓老師多費心了。今天放學我會去接他,到時候再和您當面溝通。」

  下午六點半,高三集訓班最後一堂課下課。班主任老師從教室後門進來,走到馮安座位旁邊輕輕敲了下桌子,對他說:「馮安,今天稍微留一下可以嗎?老師有點話想和你說。」

  馮安收拾書包的手停了一下,有點緊張:「老師,有什麼事嗎?」

  班主任說:「你最近上課的狀態不太好啊,是有什麼心事嗎?」

  馮安加快了收拾書包的速度,低著頭神情侷促:「沒有⋯⋯可能是最近天氣太熱了吧,所以沒什麼精神,過兩天就好了⋯⋯謝謝老師關心。」

  班主任轉頭看了看,見教室裡其他同學都走得差不多了,便走到馮安前面一排的座位上坐下來,笑微微的低聲對他說:「你不要緊張啊,老師沒有別的意思,只是關心你。下午的時候我和你家長聯繫過了,他說會來接你放學,到時候我們一起交流一下。如果你遇到什麼煩惱的話,可以安心說出來,老師和家人都會支持你的,好不好?」

  馮安一愣,隨即抬起頭:「你和誰聯繫過了?蔣予安嗎?他說來接我?」

  班主任略有些詫異:「是啊,當初報名的時候,你的緊急聯繫人不是留的他的電話嗎?」

  馮安不可置信的睜大了眼睛,這幾天他都只能通過蔣為寧和蔣予安聯繫,輔導班的老師有什麼神通廣大的本領,可以直接打通蔣予安的電話?

  而就在這時,教室前門被人輕輕敲了兩下,蔣予安站在門口,微笑著朝他們看過來,禮貌的打招呼道:「老師,打擾了。」

  馮安猛地站起來,將椅子推出尖銳的一響,書包掉到了地上。

  蔣予安一步一步的走過來,彎腰把地上的書包撿了起來,提在手裡。

  「蔣先生。」馮安呆呆的看著他。

  蔣予安捏了他肩膀一下,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別叫我蔣先生,叫我叔叔。」

  馮安如墜夢裡,還沒有回過神來,大睜著一雙眼睛盯著蔣予安看,樣子幾乎有點傻。

  蔣予安忍不住笑了,手順著他的肩膀滑下來,握住他的手捏了一下,然後迅速分開,轉向班主任道:「實在抱歉,給老師添麻煩了。我前幾天出差,沒能管到他,他最近上課有什麼問題嗎?」

  班主任站起來,笑著回應道:「您就是馮安的叔叔?我們去辦公室談吧。」

  在辦公室裡,班主任和蔣予安溝通了馮安最近上課頻繁走神的狀況,又拿出最近的家庭作業出來,表示馮安這階段作業狀態也下滑了。博翰的高三集訓班是整個機構的金字招牌,對每一個備考生都很重視,更何況馮安之前的成績一直很好,現在忽然有了下滑的趨勢,當然引起全科老師的高度關注。

  蔣予安翻了翻馮安這兩天的作業,臉上沒什麼特殊的情緒,更沒有像一般家長那樣生氣的大聲叱罵。將作業整理好放回桌上,他微微低頭看向馮安道:「這兩天有心事?」

  馮安這時已經有些明白過來了,耳尖開始泛紅,手指漸漸用力攥緊了書包肩帶:「我⋯⋯」

  班主任也關切的問:「是啊,馮安同學,老師和叔叔都很關心你,你可以放心告訴我們。我們都會幫助你的。」

  未等馮安回答,蔣予安先笑了一下,轉向班主任說:「算了,他很害羞的,我回去問他吧。」

  班主任猶豫一下,覺得這位家長應該不是那種脾氣火爆的類型,於是點頭同意了:「也好。現在是備考生的關鍵時期,家長一定要多關注孩子的情緒,別給他太大壓力。」

  蔣予安點點頭:「謝謝老師關心。」然後他輕輕捏了馮安肩膀一下:「我們回家吧。」

  蔣予安攬著馮安的肩膀,帶他離開辦公室。走到門口的時候,馮安忽然停了一下,隨即轉身彎腰向班主任深深鞠了一躬,聲音響亮:「謝謝老師!」

  班主任被他嚇了一跳:「喲,這⋯⋯沒什麼,這都是老師應該做的。」

  馮安直起身,眼睛亮晶晶的,嘴角上揚,在背後緊緊握住了蔣予安的手。

  蔣予安忍著笑,也對老師點了一下頭。

  今天沒有司機,坐上車以後,蔣予安沒有立刻發動汽車。一隻手搭在方向盤上,他伸出一隻手去,撫摸馮安的頭髮和臉頰:「安安,沒事了。」

  馮安的情緒顯然比他激動,不顧外面的人流和車輛,探身越過中控台摟住了他的脖子:「蔣先生!你怎麼不給我打電話呀?」

  蔣予安抱住他,安撫的拍了拍:「今天才離開的別墅。你不是要上課嗎?我怕打攪你,想放了學再聯繫你的。」

  馮安鬆開手臂,向後退了一點,緊張的摸他胸膛胳膊:「你身上的傷怎麼樣了?都好了嗎?」

  蔣予安笑了一下:「好了,本來也不是什麼嚴重的傷,就是看著嚇人而已。」

  馮安又貼上去抱住他,這回說話時聲音裡帶了些哽咽:「蔣先生⋯⋯」

  蔣予安手掌貼著他的後背摩挲,也有些受到感染,微微偏頭吻著他的額角側臉:「好了,沒事了。」

  馮安問:「他們都同意了嗎?」

  蔣予安說:「媽同意了,爸他還是反對。不過也沒關係,他反對他的,作為一個成年人,我不可能因為他反對就放棄自己的立場,你不用擔心。」

  馮安有些不安,擔心因為自己的緣故,破壞了蔣予安和蔣志宏的父子關係:「那你們兩個現在是互相賭氣嗎?這不太好吧?」

  蔣予安聲音平靜:「我沒有要跟他賭氣的意思,是他自己一個人在那兒生氣。他是我爸爸,我當然會孝順他,但不可能所有事情都順著他的意思。這件事情我們沒有錯,是他自己想不通。」

  馮安想了想,小心翼翼的又問:「那你還要再回別墅去嗎?」

  蔣予安嘆了口氣:「當然是要回去的,他畢竟年紀大了,又有高血壓,我不想把他氣出什麼毛病來。」

  馮安理解他的決定,但心裡還是有些難過,鬆開手凝視著他。

  蔣予安被他看得一陣心疼,緊緊握住他的手道:「但是至少今天不會回去的。我來這裡,就是來接你回家。」

  本來相聚應該是一件值得高興的事情,但因為蔣予安並不能在公寓久住,這讓馮安原本激動的情緒也低落了下去。

  蔣予安在臥室換衣服的時候,馮安發現他側腰上有一塊淺淡的淤青,應該是當初最嚴重的一處傷,所以現在都還沒褪盡,忍不住心疼的用手掌貼了上去。

  蔣予安正在扣家居服的扣子,因為馮安的這個動作不得不暫停下來。他握住馮安的手腕,將他的手輕輕從自己衣服下襬裡抽了出來,安慰他道:「沒事,快好了。」

  今天蔣予安說了很多遍沒事,但馮安知道事實其實並不像蔣予安說的那樣。有事,而且是很棘手的一件事,但蔣予安在獨自承擔,完完全全的把他從風暴中心隔離開了。

  他問:「這個傷是怎麼弄的?」

  蔣予安簡單回答道:「撞了一下。」

  馮安是見慣了暴力的,知道要在這個地方製造出這種規模的淤青,絕不是蔣予安口中輕描淡寫的撞了一下就能做到。不是被木棍之類的硬物從側面大力擊打,就是倒在地上的時候被人狠狠踹過。

  他避開那塊傷抱了蔣予安一下,說:「蔣先生,你休息吧,今天晚飯我來做。」

  蔣予安嗯了一聲,也沒和他爭什麼。

  晚上蔣予安在浴缸裡泡澡的時候,馮安推門走了進來。

  蔣予安雙臂搭在浴缸邊沿上,抬頭看了他一眼:「怎麼?」

  馮安走過去:「蔣先生,我想跟你一起洗。」

  蔣予安看了他一會兒,側身讓出一塊位置。

  馮安脫掉衣服跨了進去。

  浴缸裡浮著泡沫,馮安進來的時候,蔣予安伸手扶了他一下。馮安抓著他的手不放,坐下來以後還握著,肉貼肉的側躺著靠在蔣予安身上。

  蔣予安手掌貼上他的肩膀,一路向下撫摸他的鎖骨胸膛,最後在末端那一節肋骨那裡按了按,說:「是不是瘦了?這兩天沒好好吃飯?」

  馮安枕在蔣予安心口,閉了閉眼睛:「想你,沒胃口。」

  蔣予安笑著刮了他鼻子一下:「你以前害羞的不得了,現在怎麼什麼都敢說了。」

  馮安也覺得自己這半年來變化了很多,但有些心情他只會在蔣予安面前坦露。抬眼看向蔣予安,他忽然問:「蔣先生,你是什麼時候喜歡上我的?」

  蔣予安反問:「那你呢,你又是什麼時候開始喜歡我的?」

  馮安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而是抱住他說:「在風行的時候,我應該跟你打招呼的。」

  蔣予安用手掌往他胸口撩水,擠了點沐浴液在他肌膚上抹開:「你那個時候膽子那麼小,怎麼可能主動跟我打招呼。」

  馮安想了想,認真點頭道:「對,我還是不應該主動跟你打招呼,不然你會以為我跟季春深一樣,也就沒有後來的事情了。」

  蔣予安笑了一聲,拇指挑逗的在他乳尖上按了一下:「我已經和你在一起了,為什麼還要去想這些沒影的事情?」

  馮安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忽然又開始在腦子裡思考這個問題,可能是因為蔣予安明天就要回別墅去,所以他才會患得患失。他記得好像很久以前自己也悄悄幻想過這件事,那個時候還沒有和蔣予安在一起。

  他直起腰,小心翼翼的翻身坐到了蔣予安身上,雙手撐著浴缸邊沿。

  蔣予安盯著他左胸的那粒乳頭,馮安的身體很敏感,自己不過是碰了一下,乳尖就已經受不住撩撥的挺立起來了,粉紅色的泛著水光。

  浴缸裡的泡沫好像有點多,蔣予安撫摸著馮安的大腿,掌心肌膚滑膩異常:「你可以不用撐著,我的傷已經恢復了,現在身體沒問題。」

  馮安彷彿是思考了一下,手上鬆了力氣,但還是沒有把全部重量都壓下去,他摸了摸蔣予安腰上的淤青說:「還是不要碰到這裡比較好。」

  蔣予安對著他笑,說:「你現在可以隨便碰我。」

  馮安臉頰微微泛紅,他將手伸進水面底下,握住蔣予安上下擼動,另一隻手為自己擴張。

  馮安手淫的動作沒什麼花樣,蔣予安覺得自己應該教他一下,於是握住了他的手,帶著他取悅自己。

  過了一會兒,馮安另一隻手從水裡抽了出來,有點緊張的抓住了一側浴缸邊沿:「好了,你要不要進來?」

  蔣予安鬆開手,按著馮安的脖子往下壓,獎勵的親了他一下,然後握著他的胯擠了進去。

  馮安現在擴張的手藝不錯,也有可能是心理因素,如果他害羞的話,後面就會特別緊,但如果情動了,蔣予安進去就會容易得多。

  蔣予安很受用的頂著他磨蹭,嘴唇貼著馮安的下巴往下,咬了咬他的喉結,又繼續向下,含住他的一側乳尖,用牙齒叼著那一小點舔吮。

  馮安這次沒有覺得疼,只是感到被填滿的飽漲。胸前被蔣予安舔的酥酥癢癢,他下腹湧起了一股熱流,感覺並不滿足於此,情不自禁的抓著浴缸兩邊自己動了一下。

  蔣予安笑著抓了抓他的屁股,說:「別這麼急,水都給你晃出去了。」

  馮安覺得有點委屈,他們都快一個月沒見面了,不應該急嗎?低頭向蔣予安索吻,他挺胯磨蹭著蔣予安的小腹紓解慾望,含含糊糊道:「你不想我嗎?」

  蔣予安回答他:「想。」

  馮安更委屈了:「那你怎麼不操我?」

  蔣予安驚訝了一瞬,隨即拍了拍他的臉,有些輕佻的教訓他道:「第一,我在操你,這叫前戲,不懂不要亂說。第二,我不想一開始就搞的太激烈,這是為了你好。第三,年輕人別整天想著操啊操的,節制一點,要是想一下就要操,那咱們兩個早就精盡人亡了」

  馮安嗯嗯啊啊的應著,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只扭著屁股道:「你頂我一下。」

  蔣予安果然抽出一半性器,用力頂了他一下。

  馮安舒服的呻吟一聲,趴下來抱著他的肩膀,說:「再來一下。」

  蔣予安笑了:「你拿我當按摩棒啊?」

  雖然這麼說了,不過蔣予安還是坐起身把馮安按在浴缸壁上,按照對方的要求開始挺腰大力抽插。

  因為是泡在水裡,蔣予安沒玩兒太久,射過一次以後就把馮安撈出來了,怕他感冒。

  用毛巾擦乾身體,他隨便用浴袍將馮安裹了裹,然後抗在肩上走去臥室,丟到床上:「好了,睡覺吧!」

  但是馮安今天不知道怎麼回事,特別慾求不滿似的,躺了一會兒又把手伸到蔣予安褲子裡,勾著腿在蔣予安耳邊撒嬌道:「蔣先生⋯⋯」

  蔣予安翻身壓到他身上,手肘撐著床道:「你怎麼回事?」

  馮安無辜的睜圓了眼睛看他。

  蔣予安和他對視了一會兒,問:「你不會是想讓我明天爬不起來,回不去別墅吧?」

  馮安臉色變了一下,隨即搖頭道:「不是。那不做了,睡覺吧。」

  蔣予安沒從他身上下去,看著他道:「你在想什麼?告訴我。說了我可以考慮再和你做一次。」

  馮安小聲說:「沒什麼,就是想你了。」

  蔣予安點點他的鼻子:「再給你一次機會。」

  馮安沉默了一會兒,終於開口道:「我心裡難受。」

  他抬手捂在蔣予安腰側,問:「那天你為什麼要趕我走?不是說好了要兩個人一起的嗎?我不怕的,為什麼你還要一個人去挨打?」

  蔣予安愣了一下,隨即笑道:「挨打又不是什麼好事,還有上桿子找揍的?安安,別犯傻。」

  馮安不喜歡他這個態度,這種時候還把自己當小孩子哄,急聲道:「我沒想要討打,我是想要和你在一起!兩個人在一起,難道不該有什麼事都共同承擔嗎?還是說你是騙我的,根本沒想認認真真的和我在一起?」

  蔣予安啞然片刻,翻身躺倒在馮安身側,將他拽到自己懷裡:「誰騙你了?」

  他語氣有點重:「我是在保護你,不想你也挨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

  馮安伸出手臂抱緊他,用同樣鄭重的語氣回答道:「我也想保護你,我也不想你挨打。雖然我現在沒有這個能力,但是至少不想這樣被你推開。如果和你一起被打,那我心裡還能好受一點。」

  他又說:「我這幾天心裡很不踏實。我怕你爸爸會覺得我對你不好,自私膽小,眼看形勢不妙就自己逃了,丟下你一個人——我想給他留個好印象的,雖然我現在沒什麼可以證明自己的東西——結果你還把我趕走了!」

  蔣予安張了張嘴,就聽馮安在耳邊罵自己道:「現在你爸爸肯定更看不起我了,你——你這個豬隊友!」

  蔣予安閉上嘴巴,心虛起來,自己的確是沒考慮到這一層。

第34章

  馮安越說越氣,並且還很委屈,最後就在蔣予安懷裡哭出來了。

  蔣予安無條件投降,抱著他摩挲後背,又抽紙巾給他擦眼淚,向他道歉。

  馮安哭得傷心死了,一抽一抽說:「你現在道歉,有什麼用,你爸爸已經對我,沒有好感了⋯⋯」

  蔣予安說:「沒關係,我們有機會補救的。日久見人心,他也不是老糊塗,以後時間長了就會喜歡你的。」

  馮安哇的一聲,揪著蔣予安的睡衣前襟大哭道:「那要多久啊?我們以後還要這樣一個月才能見一次面嗎?」

  蔣予安聽得心疼,丟了手裡的紙團,低頭吻他,直到感覺馮安情緒平復一些了,才退開道:「不會的,我會想辦法。」

  馮安撅著嘴巴,心裡其實是不大信,不過也沒說話。他知道蔣予安現在被夾在中間,是很不容易的,蔣志宏不知道體諒他,那麼自己就應該多體諒他一點。

  蔣予安像是看穿他的心思,用手指擦掉他臉上的淚痕,一下一下的親他,又溫聲低語的對他承諾道:「安安,我們不會分開的,你要相信我。」

  馮安被他這樣溫柔的哄著,漸漸止住了抽泣,然後不知道什麼時候褲子也被脫掉了。

  剛剛做過一次,現在後穴還鬆軟著,蔣予安很容易就挺了進去。甬道裡的嫩肉感受到入侵,立刻纏綿討好的吸附絞纏上來,彷彿無時無刻都對他懷著渴望的熱情——就像馮安本人一樣。

  蔣予安以前從未這樣徹底的投入到一段感情裡,感性、衝動這一類的情緒在他頭腦裡永遠被理智壓制著。但是淪陷在馮安這裡,他覺得不是沒有理由的。

  馮安被蔣予安擺弄了一會兒,情不自禁夾緊雙腿去纏他的腰,然而剛剛碰到對方,忽然又警醒過來,推著蔣予安的肩膀喘息道:「不要這樣,我忍不住⋯⋯我轉過去。」

  蔣予安抽了出來,呼吸也有些紊亂。他這次都沒有用潤滑劑,馮安裡面自己就濕了,簡直不知道該說他太敏感還是太淫蕩。

  這回換了個姿勢,馮安主動跪趴在下面,果然不會壓到蔣予安的淤痕了。然而做了沒一會兒,他先是腰一點一點的塌了下去,然後腿也軟的跪不住了。最後整個人趴在床上,他手指緊緊攥著枕頭一角,側著臉呻吟流淚,只有一隻雪白渾圓的屁股高高翹在空中,被蔣予安握著腰抽插撻伐。

  蔣予安俯身壓到他身上,發狠似的重重咬了他後頸一下,在他耳邊沉聲問道:「怎麼又哭?我不是和你做了?不舒服嗎?」

  馮安紅著眼梢,睫毛濕漉漉的糾結在一起,被他撞得話都說不連貫:「舒,舒服的。」

  蔣予安笑著直起腰來,大手抓著他的屁股又揉又掐,故意欺負他:「舒服還哭?不許哭了。男孩子成天哭哭啼啼,像什麼話。」

  馮安走腔變調的嗯了一聲,把眼睛埋到枕頭裡蹭了蹭,然後露出臉來大口喘氣。

  蔣予安稍微放慢速度,等他稍微緩過這口氣來,然後找準角度,對著馮安體內深處某一點猛地插進去,然後也不抽出來,就那麼壓著他攆著他。

  馮安魚一樣的在床上彈了一下,破音尖叫出聲,極度歡愉的神態表現在臉上,與痛苦相類似。下體一陣搏動,稀薄的精液沒有噴射,而是從馬眼裡成股的涓流出來,沿著柱身流淌到腿根,好像失禁。

  他連攥枕頭的力氣都沒有了,趴在蔣予安身下目光發直,眼淚又流了出來。

  蔣予安死死頂著他那裡,騰出一隻手去在他眼角刮了一下,送到嘴邊舔了舔:「你到底是舒服還是不舒服?」

  馮安胸膛激烈起伏著,過了半晌,才從口中發出氣流般的低音:「舒服⋯⋯」他反手去推蔣予安的小腹:「不要頂在那裡,出去,出去⋯⋯」

  蔣予安不為所動:「出去了就不舒服了。」

  馮安無法承受這樣強烈又持續的快感,閉上眼睛,掙命似的呻吟出聲:「出去吧⋯⋯真的不行了⋯⋯要死了⋯⋯」

  蔣予安這才退出來一截,拍拍他的屁股道:「那以後要不要節制一點?」

  馮安屁股被他拍的一顫,臀尖透出粉紅色,像個鮮嫩的桃子。他軟綿綿的求饒:「要⋯⋯我錯了,蔣先生饒了我吧。」

  蔣予安心滿意足,不再折騰他,把他翻過來又插了一會兒,然後在最後關頭抽出來,擼動著射在他肚子上。

  這時馮安已經昏昏沉沉。歪著腦袋陷在枕頭裡,他眼睛閉著,睫毛微微抖動,肚臍積攢著黏稠的濁液,無意識的抽搐了一下,好像還有東西在肚子裡插他一樣。

  蔣予安從床頭抽紙,為他擦乾淨肚子,然後就著那團髒紙隨便抹了抹自己下體,決定還是明天早上再重新洗澡算了。

  馮安精疲力竭,沉沉睡去。第二天早上昏頭漲腦的醒來,他茫茫然的發了一會兒愣,發現外面已經天光大亮,而自己還躺在蔣予安懷裡。

  蔣予安醒著,正一隻手撐著腦袋,靜靜看他。

  他與蔣予安對視幾秒,頭腦徹底清醒,隨即猛地翻身坐了起來,驚聲喊道:「幾點了?要遲到了!」

  蔣予安拽著他又躺回去:「沒遲到,我給你請了半天假。」

  馮安這才鬆了一口氣,然而躺了沒幾秒,他忽然轉頭看向蔣予安:「你今天不用上班嗎?」

  蔣予安維持著那個姿勢,說:「我是老闆,我想不去上班就可以不去上班。」

  這回馮安徹底安下心來,抬起一條胳膊搭到蔣予安腰上,不動了。

  蔣予安說:「安安,我有個想法。」

  馮安睜開眼睛看他:「嗯?」

  「這個週末我來接你,我們還是去別墅過。」

  馮安目瞪口呆:「啊?」

  蔣予安伸出手指,輕輕去撓他翻翹的睫毛:「他不能理解,我們就要解釋給他看。我們在一起,和普通的夫妻沒有區別,週末一樣到父母家,幫忙做事,陪爸爸媽媽聊天,一起吃飯。我們全家都很喜歡你,就只有他不喜歡你,你猜,到時候誰才是最格格不入的那個人?」

  馮安被他弄得睜不開眼,抓住他那隻作亂的手按在枕頭上:「這樣行嗎?他會不會直接把我趕出來啊?」

  蔣予安笑了一下:「我們家只有保姆,沒有保鏢。他趕你,你不走,他能有什麼辦法?他那麼要面子,不可能在外人面前動手的,更不可能把動靜鬧的鄰居都知道。這個啞巴虧他吃定了。」

  馮安皺眉道:「那他不得更討厭我?」

  蔣予安說:「他現在已經討厭你了,討厭和很討厭,有什麼本質區別嗎?」

  馮安思考片刻,答道:「好像是沒什麼區別。」

  蔣予安笑著吻了他一下:「你放輕鬆,就當他那個人不存在好了。」

  雖然蔣予安那麼說了,但馮安還是不可能真的膽肥到無視蔣志宏的地步。週末兩人準備了一番,驅車前往蔣家別墅。下車以後,馮安從蔣予安那裡接過一罐青城雪芽,像模像樣拿在手裡,當做登門禮,和蔣予安一起按響了門鈴。

  來開門的是蔣為寧,兩兄弟已經串通好了,就為了防止蔣志宏連門都不讓馮安進,所以蔣為寧搶先一步,先把這兩個人迎進屋裡。

  關上大門之後,蔣為寧語氣輕鬆的向屋內喚道:「爸,媽,大哥回來了。」

  蔣志宏一無所知,還在跟蔣予安鬥氣,這時便坐在樓上書房裡沒動。袁婉萍在樓下看電視,倒是應聲迎了出來:「安安回來啦——」

  袁婉萍對此也是不知情的,走到門庭以後看見蔣予安身邊還跟著馮安,楞了一下,表情略顯侷促,聲音也降了一個門調:「⋯⋯小馮也來啦?」

  馮安上前一步,對著袁婉萍深深一鞠躬:「伯母好,我是來道歉的。上次那天實在是對不起,驚擾到大家了。」

  袁婉萍連忙把他扶起來:「沒什麼沒什麼,不用這樣。你,你進來坐吧。」

  眾人走到客廳坐下來,馮安與蔣予安對視一眼,把手裡的茶葉遞給袁婉萍道:「伯母,我知道那天伯伯生氣了,其實一直想當面道歉的,但是不敢一個人來。後來我聽蔣先生說伯伯他喜歡喝茶,所以就找了一點雪芽帶過來,希望您可以收下。」他嚥了一口唾沫:「還,還有,對不起,希望你們能夠原諒我。」

  袁婉萍接過茶葉捧在手裡,和馮安是差不多緊張:「沒關係的,你——你坐,我去把志宏叫下來。」她把茶葉放在桌上,起身朝樓梯走,上到一半的時候想起來,向廚房喊了一聲:「小吳,你切點水果出來。」

  袁婉萍上樓之後,馮安長長呼出一口氣。蔣予安握住他的手攥了一下:「放鬆,別怕他。」

  蔣為寧轉著胳膊在站在沙發邊上,比他們還激動:「哥,我昨天特意去健身房了,一會兒要是再打起來,我幫你架著他!」

  蔣予安就聽不慣他的烏鴉嘴,重重一拍沙發:「你給我坐下吧!」

  蔣志宏很快就下來了,而且是怒氣沖沖下的樓梯。

  一路走進客廳,他絲毫不掩飾自己的憤怒:「你來幹什麼?我請你來我們家了嗎?你給我滾出去!」

  袁婉萍在他身後拉著他,勸道:「志宏,你不要這樣,小馮是來道歉的。你跟小輩置什麼氣呢?」

  蔣志宏像一頭暴怒的獅子,指著馮安的鼻子道:「我不需要你道歉!你如果真的覺得對不起我,就離開我兒子,有多遠滾多遠,不要再來騷擾他!」

  馮安僵硬的坐在沙發上,望著蔣志宏惡狠狠的面孔,手心裡一層汗,緊張的說不出話來。蔣予安皺著眉頭站起來,將蔣志宏指著馮安的那隻手按下去,說:「爸,您先冷靜一點。我今天帶安安來,是我們兩個有些話想要對您說清楚⋯⋯」

  蔣志宏聽見他喊馮安安安,整張臉都變黑了,好像聽到什麼污穢不堪的東西似的,轉向蔣予安罵道:「不用說了!我不想再聽你說那些邪門歪理。我就問你,你到底跟不跟他分開?」

  蔣予安毫不猶豫,聲音冷靜的回答他:「我不會和他分開的。」

  蔣志宏死死盯著他,看那表情,好像是在給蔣予安最後一點考慮的時間,讓他收回剛才那話。

  但是蔣予安並沒有反悔的意思。

  蔣志宏點點頭,說:「好,那你以後就不是我兒子了,你和他一起從這裡滾出去!」

  蔣為寧驚恐的看著他們兩個,猶猶豫豫開口道:「爸爸⋯⋯」

  蔣予安也開了口:「爸,您不要胡鬧了。我身上流著您的血,是您的孩子,這是事實,無論如何不會改變的。而且中國也沒有任何法律支持解除自然屬性的父子關係。在我心中,您始終都是我的父親,請您不要再說這種傷害父子感情話了。」

  袁婉萍看不過去,也用力拽了蔣志宏一下:「你說什麼呢,老糊塗了?要不要安安你一個人說了算?我是他媽媽,你問過我了嗎?」

  蔣志宏頭都大了,一把甩開袁婉萍的手道:「你別來添亂!」

  蔣予安轉向馮安,向他伸出一隻手:「安安,來。」

  馮安站起來,走過去與他並肩。

  蔣予安握著馮安的手說:「爸,我和安安都是成年人,有權利選擇自己的伴侶。我和他在一起,並不影響我對您的感情,我不知道您為什麼要這樣的反對我們。我想要告訴您的是,我和他不會分開,以後都會一起生活。您如果能夠理解我們,我們很感激,但您如果要繼續反對我們,我們也不會在意。」

  蔣志宏氣得直喘粗氣:「你,你們這是一定要在一起了?」

  馮安手被蔣予安握著,一顆心很安定,終於敢鼓起勇氣對蔣志宏說話:「伯伯,我和蔣先生在一起生活,互相照顧,過得很好,您不用擔心。以後我和他也會一起孝順您和伯母的。」

  蔣志宏咬牙切齒的瞪著他,恨不得一口咬斷他的脖子:「你閉嘴!這個家裡輪不到你說話!」

  蔣予安看著他:「爸,這是我的愛人,我希望您能夠尊重他。」

  蔣志宏怒吼:「那你尊重我了嗎?我是你爸爸!!」

  蔣予安說:「我一直都很尊重您,所以才帶他來見您,和您溝通,只是您不願意聽我們說罷了。」

  很少有人在言論上能夠成為蔣予安的對手,蔣志宏這個父親也不例外。形勢陷入了短暫的僵局,蔣為寧圓場道:「那什麼,爸爸,大哥,父子難道還能成仇嗎?大家有話好好說,先坐下來嘛。」

  馮安想了想,說:「伯伯,我可以理解您的心情,換做任何一個人和自己兒子交往,父母都是很緊張的。但是我們一直都沒有在這方面交流過,您不了解我,自然對我有很多懷疑,我覺得我們可以⋯⋯」

  蔣志宏打斷他道:「我不用跟你交流,你以為我不夠了解你嗎?我很了解你,甚至比你自己還了解你。你現在有多少資產,在哪裡工作過,在哪裡上的學,家裡有些什麼人,父親是幹什麼的,母親是什麼時候死的,我都知道!」

  馮安看著他,臉上褪了血色:「你說什麼?我媽媽死了?」

  蔣予安也變了臉色:「爸!」

  蔣志宏冷笑一聲:「看吧,你自己都不夠了解你自己。我憑什麼放心兒子和你在一起?」

  蔣予安沉聲道:「爸,夠了。看來今天不適合再談下去,我們改天再來。」

  他牽著馮安的手要帶他走:「安安,我們回家。」

  馮安站著沒動。

  蔣予安擔憂的看著他:「安安?」

  「我沒事。」馮安輕聲說,然後他轉向蔣志宏:「伯伯,可以請您告訴我,我媽媽是什麼時候去世的?現在葬在哪裡?」

  蔣志宏說:「你媽媽三年前就死了,葬在哪裡我不知道。」

  馮安問:「那我妹妹呢?」

  蔣志宏微微挑眉:「你媽媽帶著你妹妹在福建開髮廊,她死了,你妹妹會去哪裡,我怎麼知道?」

  馮安點點頭:「我知道了,謝謝您。」

  說完他沉默下來,這期間所有人都看著他。蔣予安內心尤為焦慮,馮安媽媽的事情他當初調查的時候也知道,但是他沒有告訴馮安,一是人死不能復生,告訴馮安這個消息並沒有實際的用處,只會給對方的情緒帶來巨大的負面影響;二則是馮安的妹妹的確不是馮家廣的,是馮母婚內出軌的產物,馮安對她不需要承擔任何責任。所以無論從何種角度考慮,這件事都沒有告訴馮安的必要。

  但是沒想到會被蔣志宏全盤托出,在今天這個時候讓馮安得知。

  馮安終於開了口,他說:「伯伯,我媽媽是我媽媽,我是我,我覺得這是兩碼事,蔣先生想必也是不會介意的。您在介意這件事嗎?」

  蔣予安一愣,隨即緊跟著開口道:「是,我不介意。爸,您反對我們就是因為這個?因為馮安已經過世的母親生前工作不夠體面?」

  這種理由當然是很無聊的,任何有正常價值觀的人都會嗤之以鼻。

  於是蔣志宏又被兒子將了一軍,擰眉瞪眼的說不出什麼話來。

第35章 正文完

  吳阿姨從廚房端來了果盤,但是沒什麼人去吃——除了蔣為寧。

  蔣志宏幾次三番被蔣予安說的啞口無言,為了保留父親的威嚴,不得不暫時避其鋒芒,停戰退回了樓上書房裡,另尋其他出路。不過他那態度始終不變,就是不接受這件事。

  蔣予安自有一套想法,管他接不接受,反正態度已經表示的很明確,以後不會再跟他在這件事上做無意義的纏鬥。

  和馮安重新在沙發上坐下來,他有些擔心馮安的狀態,不過覺得事已至此,還是應該尊重對方的知情權,把選擇的權利交給馮安:「你媽媽的事⋯⋯其實我也知道一點,你還有什麼想問的嗎?」

  馮安點點頭:「你還知道什麼?」

  蔣予安用最委婉的語言,把自己得知的全部信息告訴了他。

  馮安靜靜聽完,情緒有些低落,但聲音還是平靜的:「我小時候很長一段時間對她的感情很複雜,希望她回來,又埋怨她為什麼沒有帶我一起走。其實現在再去回想以前的事情,我可以理解她當年的決定。她和我爸爸沒什麼感情,每天要幹那麼多活,伺候老人小孩,結果一句好話也得不到,還要挨打挨罵,這種日子受不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只是我那個時候什麼都不知道,所以才會怨她。但是從她的角度想,我是馮家廣的兒子,把我留在馮家廣身邊才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她也沒有做錯什麼。」

  蔣予安認為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情,馮母和丈夫感情破裂,想要分居當然沒問題,但婚內出軌就錯了,這個錯誤是沒有辦法狡辯的。她的出走極大傷害了年幼的馮安,馮安雖然是馮家的孩子,但難道就不是從她肚皮裡出來的嗎?這樣的母親未免太過狠心。

  馮安之所以會變成後來那樣的性格,這位母親有很大一部分的責任。

  但是在這個時候,他不會深入探討這種問題。甚至該不該原諒這位母親的行為,都不是他說了算的,馮安的看法才是第一位。無論馮安怎麼想,他只要做到支持他,保護他就可以了。

  抬手摸了摸馮安的頭髮,他按著馮安的腦袋往自己肩膀上壓了一下:「如果你想要去看她,我可以再叫人查一查⋯⋯我陪你一起去。」

  馮安順著他的力道枕在他肩膀上,閉了閉眼睛:「我不知道該不該去,她應該不喜歡我,可能不想看見我吧。」

  蔣予安很認真的對他說:「沒有這回事,她是你媽媽,她喜歡你,她只是不喜歡你爸爸。」

  馮安淺淺笑了一下,低聲道:「其實她不喜歡我也沒關係,反正現在有蔣先生喜歡我了,對不對?」

  蔣予安也笑了,低頭吻了一下他的額頭:「對,有我喜歡你,別人都無所謂。」

  蔣為寧重重咳嗽了兩聲,把果盤推到茶几中央,邊嚼邊道:「你們兩個注意一點好不好,不要這樣隨便傷害單身狗的感受。」

  蔣予安看向他:「乾爹養了你這麼多年,到你報恩的時候了。趕緊談戀愛,分散一下爸的注意力,別讓他老是盯著我,知道嗎?」

  蔣為寧作大吃一驚狀,手捧心口道:「什麼?原來你養我這麼多年就是為了等這一天?乾爹,我還以為你是真心愛我——看來這幾年的情愛與時光,究竟是錯付了!」

  蔣予安噁心的不行:「你是個大男人,能不能少看點亂七八糟的電視劇?」

  馮安卻是被逗樂了,坐直身體說:「我知道,這個叫戲精附體。」

  蔣予安看他一眼,心想送馮安去上輔導班還是對的,即便交流的不多,可處在同齡人包圍的環境裡,多多少少受到感染,能夠恢復一些本該有的青春活潑氣。

  話題被蔣為寧岔開了,三個人閒閒說了幾句,就見袁婉萍扶著欄杆從樓梯上走了下來。

  袁婉萍已經倒戈,只是不敢明公正氣的舉起支持大旗罷了。她剛才在書房勸了蔣志宏幾句未果,又見丈夫人在氣頭上,自己多留幾時,很有可能成為撒氣的對象,於是也不肯白受這個委屈,意意思思的轉身下了樓。

  坐下來對蔣予安搖了搖頭,她說:「你爸爸一個人生悶氣呢。」

  蔣予安不甚在意:「他一年裡難得幾天不生我和寧寧的氣,習慣就好,慢慢也就不氣了。」

  袁婉萍嘆了口氣,也看開了。丈夫就是這個固執火爆的脾氣,她又不是第一天嫁給他,當然不至於因為這個就亂了方寸。日子還是要繼續過的,何況今天一家人都在,難得的人齊呢!

  「小馮,你有什麼想吃的嗎?」她對馮安說:「我叫小吳中午多添幾道菜,大家一起吃飯吧!」

  馮安挺直了腰桿,感激的對袁婉萍道:「謝謝伯母,我都行的,不用特意麻煩了。」

  蔣予安從果盤裡插了一塊蘋果,塞進口中細嚼慢嚥:「他喜歡吃椒鹽蝦。」

  袁婉萍笑著應道:「那我去跟小吳說。」站起之時,她又對馮安說:「別客氣啊,你都喊我伯母了,以後就當這裡是自己家,週末多和安安一起回來看我們。」

  袁婉萍走後,馮安轉頭看向蔣予安,不可思議道:「你媽媽真好。」

  蔣為寧搶聲得意道:「所以才把我和大哥生的這麼好啊!」

  蔣予安說:「要不是媽在,我可能也早逃到國外不回來了。」

  馮安猶豫一下,半遮半掩問道:「我覺得,伯母和伯伯的性格差異很大啊,怎麼會⋯⋯」

  蔣為寧湊近腦袋,壓低聲音說:「你發沒發現大哥和爸爸長得特別像?你把大哥再想像年輕二十歲,就明白我媽當初為什麼會嫁給我爸了。」

  馮安朝蔣予安看了一眼,目光有點複雜。

  蔣予安察覺到他目光中的異樣,忍不住一挑眉毛:「怎麼?你對我的長相不滿意?」

  馮安連忙搖頭:「不是,蔣先生長得很好。不過我覺得和相貌相比,還是性格比較重要,要是蔣先生是伯伯那樣子的脾氣⋯⋯」

  蔣予安接道:「那你就不喜歡我了是不是?」

  蔣為寧一臉看好戲的表情。

  馮安臉都憋紅了,還是沒有答出來。其實他心裡是有答案的,如果蔣予安是蔣志宏那樣的性格,他可能連招呼都不敢打,又怎麼會喜歡上。但他知道如果真這麼說了,蔣予安恐怕是要生氣的。

  然而蔣予安的氣量要比他想像中大的多。馮安久久不言,他也沒有刨根究底,只是說:「人和人的緣分是很難得的。媽遇到了爸,而你遇到了我,我不好評論爸媽的婚姻是否幸福,但是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覺得你應該是挺開心的。」他朝馮安看去:「是吧?」

  馮安重重點頭。

  蔣予安笑了一下,繼續用小叉子往果盤裡插水果:「所以你很幸運,好好把握住機會吧。」

  馮安當即表白發誓:「我會非常非常珍惜蔣先生的!」

  蔣為寧齜牙咧嘴的看著他們,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心想真是沒見過這麼能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偏偏馮安還真吃他那一套——這倆人也是一對絕配!

  中午的時候,袁婉萍叫蔣志宏下來吃飯,蔣志宏表示自己和馮安勢不兩立,絕不可能同桌而食。那言下之意,就是趕馮安走。

  不過他的計劃沒有成功,馮安還是留下來吃了這頓飯,只不過在開飯之前,蔣予安另外撥了一些飯菜出來,親自用托盤裝了送到樓上書房裡。

  他很了解父親,知道以蔣志宏性格之剛強,絕不可能模仿婦人鬧絕食,所以給了他台階下。反正怎麼選擇在他,願意下來一起吃飯也好,單獨吃飯也罷,他這個做兒子的都盡到孝心了,並沒有因為有了伴侶就不管父親。

  蔣志宏沒有下來吃飯。

  馮安有些忐忑,其他人卻是不以為意。袁婉萍給他夾了一筷子蝦,安撫他說:「不用管他,老頭子惜命的很,不會餓到自己的。」

  因為沒有蔣志宏,午飯的氛圍很不錯。袁婉萍和馮安很投脾氣,吃過飯以後還一起出去散了步。下午回來以後,蔣為寧拉著馮安一起打聯機遊戲,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一家人其樂融融,每個人都很愉快。

  當然了,除了樓上的蔣志宏。

  蔣志宏在樓上憋氣窩火,一開始還以為家裡其他人都會攝於他大家長的威嚴,自覺主動排擠馮安,哪曉得完全不是那麼一回事。所有人都像平常一樣,該幹嘛幹嘛,完全沒有和他同仇敵愾的意思。馮安在別墅裡安之若素,反倒他像是被孤立了一樣,一整個下午,只有袁婉萍上樓睡了一會兒午覺,順便和他說了兩句話,除此以外,蔣予安和蔣為寧壓根就沒上過樓。

  後來到了晚上,蔣志宏有點憋不住了,問袁婉萍:「他還不走?」

  袁婉萍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他和安安一起來的,安安週末在家裡過,他當然也留下來了。」

  蔣志宏勃然大怒,拍著桌子道:「什麼?他還打算在這兒住下了?他還要不要臉了?!」

  袁婉萍坐在梳妝鏡前整理頭髮,不以為意道:「你那麼小氣幹什麼,家裡又不是住不下人,留他住一晚上又怎麼了?」

  蔣志宏瞪圓了眼睛:「我還是不是這個家裡的主人了?我連這個主都做不了了?」

  袁婉萍轉過身來和他對視:「對,你是家裡的男主人,我是女主人,我願意留他在咱們家過夜,這個主我也可以做吧?」

  蔣志宏抬手指她:「你!」

  袁婉萍將他那手拍開:「小孩子談戀愛,你個老頭子瞎攪和什麼啊?當年你那副窮德行,天天癩蛤蟆一樣到廠門口守我,我爸爸不也沒趕你?你還不如我爸了?」

  蔣志宏愁的直嘆氣:「他們跟我們能一樣嗎?那是個男的啊!」

  袁婉萍沉默了兩三秒,站起來說道:「其實也沒有太大不一樣的,安安喜歡就好了。我這個當媽的沒什麼別的願望,就是希望自己的孩子能夠過得開心。再說了,這些年你見過他帶其他人回家嗎?安安都四十歲了,你不讓他們在一起,想讓咱們兒子打一輩子光棍啊?」

  蔣志宏又是一拍桌子:「那也不能跟個男的胡混在一起吧?這說出去叫什麼事?你——你讓我把這張老臉往哪兒擱?」

  袁婉萍這回真有點生氣了:「蔣志宏,是你的老臉重要還是兒子重要?真沒想到你是這種人。」

  蔣志宏被她頂了個結巴:「我,我怎麼了?」

  袁婉萍起身向外走去,頭也不回道:「你要嫌沒臉,那以後就別出去了。反正你那張老臉也沒幾個人要看,不如安安穩穩坐在家裡養老算了。」

  晚飯陸陸續續擺到桌上,蔣予安看了袁婉萍一眼,問道:「爸還是不下來吃飯?」

  袁婉萍沒好氣道:「是,他自絕於人民了!」

  此言一出,蔣予安忍不住笑了,蔣為寧和馮安卻是面面相覷,不知道笑點何在。

  蔣為寧看向蔣予安道:「大哥,什麼意思?你笑什麼?」

  蔣予安一邊佈置碗筷一邊道:「這是文革時候的話,你不懂。」

  蔣志宏那份晚飯還是單獨送到樓上的。眾人吃過晚飯,在客廳裡坐著聊了一會兒,然後便陸陸續續洗漱休息。袁婉萍徵求意見,問需不需要給馮安收拾一間客房出來,馮安不好意思在人家父母面前和蔣予安太親密,正要點頭,蔣予安卻是說道:「不用了,他和我一起睡。」

  這消息傳到蔣志宏耳朵裡,又是把他氣了個倒仰。

  「家門不幸啊!」他背著雙手在臥室裡團團亂轉,走了能有一百來圈,千言萬語彙聚成一句話,總之就是「家門不幸」。

  與此同時,馮安站在蔣予安的臥室裡,也正在好奇的四處轉圈打量。

  這間臥室應該是陪伴蔣予安度過少年時代的地方,佈置和市區公寓裡的那間很不一樣,很多地方都殘留著蔣予安學生時期的痕跡。書櫃裡擺了很多獎盃,還有一張蔣予安初中時候的照片。那時候運動服還沒有一統天下,蔣予安穿著乾乾淨淨的短袖白襯衫站在學校門口,笑容明朗,是個意氣風發的少年。

  蔣予安從浴室出來,穿著浴袍走到馮安身後抱住他,下巴搭在他肩上:「好看嗎?」

  馮安點點頭:「我聽艾琳說你讀書的時候很多女生追你,看來應該是真的。」

  蔣予安笑了一下:「你這是在吃醋嗎?」

  馮安不答反問:「當時那麼多女孩子喜歡你,你怎麼沒在學校談戀愛?」

  蔣予安沉吟片刻,坦白道:「上學的時候,我爸對我要求很高。但我其實並不是非常聰明的那種學生。那個時候我功課好,都是花了很多精力和時間讀出來的,而且還要參加一些學校活動,根本沒有時間談戀愛。另一方面也是為了維持形象,我那時候要連任班委,要是談戀愛了,班裡女生就不會都把票投給我了。」

  馮安驚訝的轉回頭看他:「就為了這個?」

  蔣予安說:「你覺得不能理解是不是?其實我也不能理解。但是爸爸就是這麼要求我的,我要是選不上,回家要挨打的。」

  馮安皺了皺眉頭,小聲說:「你爸爸有點過分了。」

  蔣予安釋然一笑,揉了揉他的髮頂道:「都是過去的事情了。而且如果沒有他那個時候這樣要求我,我可能也走不到今天這個位置。」

  馮安拍拍腰上的手背:「蔣先生,我可能比你聰明一點。」

  蔣予安嗯了一聲:「你讀書比我輕鬆多了。」

  馮安說:「以後我考到重點大學裡去,再找一份賺錢的工作,你要不要考慮早點退休?」

  蔣予安忍俊不禁:「怎麼?你想包養我啊?」

  馮安在他臂彎裡轉過身來,面對面的看著他說:「我想讓你以後過的輕鬆一點。」

  蔣予安也認真的看著他:「那你可能要很辛苦了。」

  馮安吮了他嘴唇一下,雙頰微微發燙,低低的答道:「養自己男人,沒什麼辛苦的。」

  蔣予安笑了,抱他上床:「你這個稱呼不錯,以後就這麼叫我吧。」

  馮安又在蔣家別墅住了一天,然後便和蔣予安回了市區公寓。

  從這天開始,蔣予安工作日的時候都不回別墅過夜了,只有週末才會回去過雙休,而且只要回去,必定帶上馮安。

  蔣志宏對此,從開始的指天罵地,到漸漸被迫接受,開始捏著鼻子和馮安在同一張桌上吃飯。第一個月的時候,他從不主動和馮安說話,動輒就要對蔣予安指桑罵槐;到了第二個月,他已經用盡了畢生所有辱罵諷刺的詞彙,不得不偃旗息鼓,然而依舊對馮安沒有好臉色;第三個月,他開始掩耳盜鈴,當做家裡沒有馮安這個人,同時從各處蒐羅門當戶對的女人給蔣予安相親;第四個月,相親計劃徹底宣告破產,蔣志宏悲憤交加,又把蔣予安捶了一頓。

  第五個月,蔣予安帶馮安去瑞士滑雪,蔣志宏失去了壓迫的對象,空虛寂寞,打電話責問蔣予安為什麼出門那麼久,一點沒有孝心,要求他即刻滾回來。

  第六個月,春節來到,蔣志宏面無表情的給了馮安一個壓歲紅包。

  馮安很激動,捏著紅包聲音響亮,回答他道:「謝謝伯父。」

  蔣志宏老臉一紅,轉身又躲回了樓上。

  第七個月,袁婉萍過生日,在高級酒店舉辦壽宴,賓客滿堂。馮安坐在主桌,身邊便是蔣予安,從這天起,開始改口稱呼袁婉萍叫媽媽。

  第八個月,蔣志宏裝聾作啞的聽馮安叫自己爸爸。

  第九個月,馮安備考進入衝刺階段,時常在輔導班上晚自習到九十點鐘。有天他自己做公交回家,一個不慎,差點被車撞到。蔣志宏不知從哪兒得到消息,打電話把蔣予安罵了個狗血淋頭。

  時光進入到六月,馮安高考結束,只等成績出來。蔣予安開車接他從考場回家,問他:「感覺怎麼樣?」

  馮安一點頭,神情和平常小測結束時差不多平靜:「應該沒問題。」

  蔣予安問:「那還是報B大?」

  馮安嗯了一聲,經過深思熟慮,他最終還是放棄T大,決定報考以理工聞名的B大。

  蔣予安又說:「等成績出來還要十幾天吧?有什麼計劃嗎?」

  馮安想了想,說:「暫時沒什麼計劃,先待在家裡吧,或者去看看爸爸媽媽。」

  蔣予安笑問道:「不想出去玩嗎?」

  馮安答道:「好啊,去哪裡?」

  蔣予安卻又不說了。

  馮安心裡有點奇怪,感覺蔣予安既然這麼問了,一定是已經有了計劃,不知道為什麼忽然又賣起關子來。不過想想最後蔣予安總歸是要告訴自己的,他也就沒急著追問。

  高考結束的這天馬路上到處都是接考生的車子,特別堵,蔣予安車速很慢,最後停在停車位上的時候,馮安都睡著了。

  蔣予安推醒他:「安安,到家了。」

  馮安迷迷糊糊的嗯了一聲,然後揉揉眼睛,解開安全帶就要下車。

  蔣予安叫住他:「等下,副駕駛抽屜裡有東西,你拿一下。」

  於是馮安收回推門的手,打開了副駕駛抽屜,從裡面拿出了一隻白色信封。

  蔣予安按開了車頂燈。

  馮安拆開信封,藉著燈光向內看,發現裡面是兩張飛吉隆坡的機票。

  他笑了笑:「還去馬來西亞啊?」

  蔣予安提醒他:「還有東西。」

  馮安把機票先拿出來,隨即就看清信封底部還有兩隻鉑金戒指。

  蔣予安說:「帕島的水屋重新修過了,現在乾淨漂亮,也不會漏風,我覺得還不錯,應該可以拿來度蜜月,你覺得呢?」

  馮安將那兩枚戒指倒出來,小心翼翼的捧在手心,拚命點頭。

  蔣予安探身伸手,從他手裡取過略小一號的那枚戒指,仔細戴到馮安的無名指上。

  然後他把左手伸給馮安:「我的呢?」

  馮安迅速把剩下的一枚戴到蔣予安手上。

  蔣予安張開嘴,正要說話,卻不料馮安首先撲了過來,一把將他抱了滿懷。

  「謝謝你,蔣先生,」他聲音激動,幾乎哽咽:「謝謝你願意嫁給我。」

  蔣予安楞了一下,嘴角有些歪,不過心想算了,反正也差不多,於是柔聲回應道:「嗯,你現在是有家室的人了,要好好努力,我還等著你養我呢。」

  馮安用力收緊手臂,有些語無倫次:「好,我會的,以後我來養家⋯⋯我會照顧你,保護你⋯⋯我們一起度過下半生,一起照顧爸爸媽媽,我⋯⋯」

  蔣予安的誓詞要比他簡單的多,他吻住馮安的耳朵,沉聲向他起誓:「安安,我愛你,以後也愛你,永遠愛你。」


-正文完-


番外1

  馮安接到錄取通知書的時候很興奮,然後到快開學的時候,忽然又沮喪起來,因為他的大學在北方一個城市,距離深市很遠,去上大學,就要和蔣予安分開了。

  當然了,現在交通這麼發達,想要相聚總是有辦法的,但無論如何都無法與現在相比,他不可能天天都和蔣予安在一起。

  蔣予安為此安慰了馮安好幾天,然而收效甚微,開學的時候他送馮安到大學門口,臨別之時,馮安眼睛都是紅紅的。

  蔣予安打趣著說:「別的小朋友也來上學呢,又不是只有你一個人,哭什麼?乖,不哭了。」

  其實馮安也沒有真哭起來,只是控制不住情緒,所以眼睛一路都酸酸的:「不許說我小朋友,我才不是小朋友。」

  蔣予安說:「好,你是大人了,那大人不需要我再往裡送了吧?」

  馮安當即就拆了安全帶,然而一隻手按到門邊,卻又還是沒忍住,轉回頭氣鼓鼓的質問蔣予安:「我都難過死了,你怎麼一點也不難過?以後我們要好久才能見面了,你不想我嗎?」

  蔣予安逗他,說:「這有什麼好難過的,上大學就是這個樣子,都要和家人分開的。當年寧寧一個人到國外去那麼久也沒像你這樣。」

  馮安真有點生氣了,大聲道:「那能一樣嗎?他是你弟弟,你是我老公!」

  蔣予安一下子笑了,把他拉過來抱到懷裡:「好好好,」他拍著馮安的背說:「老公想你呢。」

  有時候蔣予安也會有點甜蜜的小煩惱,他知道馮安對自己的感情是很複雜的,除了情人間的愛意,還有一點「戀父情結」,雖然馮安自己從不承認,但多多少少還是會有一點情感上的投影。他同時扮演了戀人和父親的角色,所以一旦分離,馮安承受的思念也是雙份的,種種黏人的表現,並非故意使性子耍脾氣。

  蔣予安可以理解馮安的心情,所以這時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鑰匙塞到馮安手裡,在他耳邊報了一個地址。

  馮安沒明白,莫名其妙的看著手裡的鑰匙:「什麼啊?」

  蔣予安說:「我買了一套房子。」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就在你學校附近。」

  馮安愣愣的睜大了眼睛看他。

  蔣予安摸了摸他的臉,說:「以後我們週末還是可以一起過,就像在家裡一樣。」

  凡是能用錢解決的問題,都不能叫問題。在宏泰總裁這裡,根本不存在什麼夫妻異地分居。

  馮安的大學生活風平浪靜,同學也並沒他想像中的難以相處。事實上能夠考進B大的都是全國各地綜合素質不錯的孩子,大一的基礎課程又比較多,大家天天忙著上課,有空閒時間大多也只會打遊戲,校園裡的氣氛和馮安老家中學完全不一樣,馮安只不過是無數學生中普普通通的一個而已,沒人會特別關注他。

  不過隨著時間推移,舍友們還是發現了一些端倪。

  馮安幾乎每個週末都不會留在宿舍,一開始大家還以為馮安是有女朋友,可又從來沒聽他提起過,所以雖然蠢蠢欲動的存有八卦之心,可也沒好意思多問。直到後來宿舍長有天從網吧出來,看見馮安坐進了校門口的一輛AMG S裡,揚長而去,這才大吃一驚,發現馮安原來是個富二代。

  宿舍長回去把這個事情和寢室裡的人說了,大家也都震驚不已,因為馮安平時不聲不響的,是很隨和的性子,做衛生帶飯一點牢騷也沒有,根本不像個富二代的脾氣。

  週一馮安回來的時候,上鋪的周澤探出頭來,試試探探的問他:「馮安,你每個週末都不在宿舍,是去哪兒了啊?」

  馮安看他一眼,拉開椅子坐下,把書從背包裡拿出來放到書架上:「去叔叔家了,我叔叔在京市。」

  周澤「哦」了一聲,心想原來如此,看馮安也不像個富二代,大概是馮安叔叔很有錢吧。

  對面的陸凱在打遊戲,其實也豎著耳朵旁聽,這時便出聲道:「你叔叔挺關照你的啊,每個禮拜都來接你。」

  馮安笑了一下:「嗯,我們感情好。」

  周澤羨慕的長嘆一聲:「唉,我也好想有個本地的叔叔啊!」

  陸凱把鍵盤拍的啪啪作響:「你家不就在隔壁市麼,嚎什麼?」

  周澤說:「那也要坐火車啊,一個禮拜一趟,多費錢。」

  陸凱道:「嗯,火車票費錢,皮膚倒是一個一個的買,不嫌貴的。」

  周澤忿忿道:「那你別借我號帶妹!」

  陸凱連忙摘了耳機討饒:「哎喲我錯了,晚上我約了琪琪一起打排位的,澤老大,再借我兩天!」

  馮安笑笑,沒再參與他們的談話。

  時光飛逝,轉眼到了大二,馮安的課程輕鬆下來,參加了學校的攝影社團。攝影社有學校方面的資金支持,平時主要負責校園網站上的新聞圖片,還有一些新媒體平台上的宣傳招生視頻。放暑假前學校方面給社團下了個任務,要拍一條新的創意宣傳片。於是社長組織了一下,在校外的烤魚店裡訂了個包廂,老規矩,邊吃邊聊,大家集思廣益,談談想法。

  那天剛好是禮拜五,馮安給蔣予安發了條微信,讓他先吃飯,晚點再過來。

  蔣予安的消息很快回了過來:「晚點是幾點?」

  馮安笑了一下,心想這還真是蔣總的行動風格,從來不接受大概適量晚點之類的詞。

  「到時候我給你打電話。」他回覆道。

  然後他鎖掉手機,抬起頭,忽然發現大家都看著自己。

  社長手指敲了敲桌子,笑著調侃道:「開會專心點,不准在桌子底下偷偷和女朋友聊天。」

  馮安臉上一熱,將手機倒扣在桌面上,解釋道:「沒有和女朋友聊天。」

  副社長是個大三的東北學姐,性格豪爽,魚還沒有上桌,啤酒已經喝了快一瓶。她笑眯眯的抬手一指馮安:「小樣兒,還裝呢,你不知道你剛才笑得那樣兒,大家可都瞧見了。」

  馮安越發窘迫,臉都紅了。

  幸好副社長不再拿他開涮,大家又接著之前的話題討論起來。

  一頓飯吃到八點多,馮安覺得差不多快散席了,抽空去走廊給蔣予安打了電話,然後回包廂又坐了會兒,等服務員來結帳,跟大家一起三三兩兩的往外走。

  這時還不是很晚,幾個男生商量著再去網吧玩會兒,女生則是決定一起去KTV唱歌。副社長點人頭數數,在App上團購優惠票,看馮安還站著沒走,便問:「馮安,你也跟我們一起去唱歌嗎?」

  馮安笑著答道:「不了,我約了人。」

  副社長問:「女朋友?」

  馮安搖搖頭,說:「等我叔叔。」

  「叔叔?」副社長問道:「你叔叔是京市人啊?」

  馮安沒解釋,點了一下頭。

  就在這時,一輛黑色汽車從他們身後開過來,停在了街對面的一個空位上。小吃街是一條偏窄的單行道,不能轉彎,所以蔣予安只是降下車窗,抬高聲音朝他們喚了一聲:「安安。」

  馮安應了一聲,和副社長道別:「我叔叔來接我了,我先走了。」

  副社長看了兩眼對面車窗裡的人,驚訝道:「那是你叔叔?哇塞,好帥啊,長得有點像趙寅成!」

  馮安這兩年也開始看電視劇了,聽聞此言,立刻說道:「我叔叔是雙眼皮。」

  副社長嘻嘻哈哈的笑:「哎喲,那是趙寅成plus啊!」

  趙寅成plus好像等得有點不耐煩了,從車窗裡探出小臂,對馮安一勾手指頭。

  馮安擺擺手,和副社長道了別,走去拉開副駕車門坐了上去。

  蔣予安發動汽車,酸溜溜的說:「和女同學聊得很開心啊?」

  馮安笑著說道:「那是我們副社長。」

  蔣予安沒再說什麼。

  馮安側頭打量他的臉色,覺得他好像還是有點不開心,於是又說:「我們副社長說你長得帥,像趙寅成。」

  蔣予安問:「趙寅成是誰?」

  馮安說:「一個韓國演員。」

  蔣予安笑了一聲,問:「那你覺得我帥嗎?」

  馮安說:「帥啊,趙寅成才沒你帥呢。」

  這回蔣予安終於高興了。

  那次聚會大概敲定了宣傳片的內容,剩下的就是籌備拍攝。其中有幾個鏡頭,按照社長的構想,最好是能夠從高空俯拍,這就需要用到無人機,但是這個東西社團裡又沒有。放暑假了,大家各分東西,都在家裡,便在群裡討論交流,商量到底是買一台還是租一台。

  馮安睡午覺醒來,在蔣予安懷裡翻了個身,去床頭櫃上摸手機,看見群裡已經商討出了結果,最後還是決定大家湊錢買一台,這樣以後也可以一直用。

  副社長說:等咱們畢業了,就把這台機子留給學弟學妹,當傳社之寶。

  幾個同學在下面表示贊同,發了好多表情包。

  馮安插了一嘴,問他們有沒有選好機型。

  社長貼了兩款機型出來,一個是M牌的,一個是D牌的,都有大致的參數,是比較相近的同類型產品,但價格差別有點大。馮安是機械工程專業的,他想問問馮安的建議。

  馮安去官網上又看了看,坦白說:「D牌的性能應該更優秀一些,而且安全係數高。不過考慮到資金問題,M牌的機器更便宜,也不是不能用。」

  社長犯了選擇困難症,底下幾個女孩子嘰嘰喳喳的,也一時拿不定主意。

  馮安沒再說話,讓他們去討論買哪一個。

  蔣予安被頻繁的消息震動提示吵醒了,從後背抱住他,下巴頂著他的腦袋:「聊什麼呢,這麼吵?」

  馮安說:「社團裡打算買台無人機,不知道哪個型號好。」

  蔣予安閉著眼睛道:「選最新的型號。」

  馮安看他一眼:「最新的多貴啊。」

  蔣予安笑了,親親他的耳朵:「叔叔給你買。」

  馮安說:「不用你給我買,這個是社團裡的公共資產,大家湊錢買。」

  蔣予安有點失落。

  馮安在漸漸長大,現在在學校咖啡館裡打了一份工,自己掙零花錢,等以後畢了業,工作了,經濟會更加獨立。他當然樂見馮安成為一個更加成熟強大的男人,但從私心上來講,他其實還是挺享受馮安那種嚮往、崇拜自己的目光⋯⋯只不過隨著馮安的逐漸成長,對自己的依賴也會慢慢減少吧。

  群裡終於暫時達成了共識,決定先去體驗店看一看,然後再做下一步的決定。社長的家鄉在一個二線城市,只有M牌的體驗店,問誰家那邊有D牌的店。

  幾秒鐘了,誰都沒有說話。

  馮安想了一下,說:「我們這邊好像有。」

  社長說:「那好,我去M那邊看看,你去看D牌的,晚上咱們再討論。」

  馮安看了眼時間,這時候已經快下午四點,於是坐起來穿衣服:「蔣先生,起床了,我要去一趟金泰。」

  蔣予安躺著沒動,挑眉看他:「你這個甜言蜜語的壞東西,結婚前還說要去考駕照,給我當司機,結果呢?現在根本是我給你當司機——我懶得動,你自己打車去吧!」

  馮安聽聞此言,襪子也不套了,轉回身來笑眯眯的趴到他身上:「叔叔,起來吧,我請你吃飯。」

  蔣予安垂眼看著他,嘴角噙笑:「亂叫什麼,誰是你叔叔。」

  馮安噘嘴親他一下,抱著他搖晃:「老公!」

  蔣予安說:「就一下?」

  馮安問:「那你要親幾下?」

  蔣予安攬住他的腰,翻身將他壓到身下,低下頭吻住了他的嘴唇,直到把馮安舔得濕漉漉了才鬆開他。

  兩個人穿衣服磨蹭了一會兒,出發的時候已經五點了,直接先去吃了晚飯,然後才去金泰。

  蔣予安雖然是金泰的老闆,但平常跟個九天仙女似的,從不下凡,所以商場裡也沒有營業員認得他。在無人機專櫃裡,馮安找到了社長看中的那個型號,拿在手裡擺弄著翻看,又向營業員諮詢一些操作上的問題。蔣予安百無聊賴,就插著褲口袋站在門口,漫不經心的看著商場裡來來往往的客人。

  無人機對面是一個箱包專櫃,牌子還不錯,當年馮安上輔導班的時候蔣予安買了一個樣式簡單的雙肩包給他當書包用。馮安用東西很仔細,一隻包背了三年還沒換,蔣予安現在又看到這個牌子,就尋思著要不要給馮安買一隻新的。

  與此同時,對面專櫃的導購小姐正在接待一對男客。其中一位男客特別吸睛,烏髮碧眼,白皙纖瘦,看起來是個很漂亮的混血兒。兩邊專櫃距離不是很遠,蔣予安站在門口,很清楚的看見那個混血兒看中了一隻毛茸茸的豹子包,但是可能價格有點貴,於是他身邊那位男伴就有些猶豫。

  導購小姐笑吟吟的,說了些什麼,然後混血兒就開始拉著男伴的手撒嬌,甜甜軟軟的叫哥哥,那聲音聽得蔣予安耳朵都有點酥。

  蔣予安又開始酸溜溜,心想馮安從來沒有為了買什麼東西這麼跟自己撒嬌過。

  小孩兒太懂事了也不好啊⋯⋯

  馮安諮詢完畢,回頭去找蔣予安,發現蔣予安目不轉睛的,正在盯著對面專櫃看,於是也順著對方的目光望了過去。

  然後他就發現對麵店裡站了個特別漂亮的男孩子,十九二十歲的樣子,水靈靈的,烏髮碧眼高鼻樑,是個難得一見的混血兒。

  馮安走去蔣予安身後,一把扯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拽:「蔣予安!」

  這一拽力氣之大,把蔣予安都拉扯的原地轉了個半個圈。

  蔣予安愕然看向他:「你叫我什麼?」

  馮安恨恨瞪著他,嘴唇緊緊抿成一道直線,是個勃然大怒又隱忍不發的模樣。

  「怎麼了?」蔣予安莫名其妙,明明剛才還好端端的。

  馮安大聲說:「我看好了!」然後甩下他,扭頭就向外走去。

  蔣予安一頭霧水,看了導購一眼,導購也同樣不知內情,惶恐又茫然,還以為自己哪裡服務的不好,惹得客人生氣。

  蔣予安抱歉的嚮導購點了一下頭,隨即趕緊去追馮安。

  馮安不想和蔣予安在商場裡吵,所以走的一言不發,直到坐進車裡才開口,繃著一張小臉質問道:「你剛才為什麼一直盯著那個人看?」

  蔣予安沒聽懂:「盯著誰看?」

  馮安看他還敢狡辯,氣得抬高了聲音:「你還跟我裝?我都看見了!你明明盯著對面那個男孩子一直看!人家是混血兒,很漂亮是不是?!蔣予安,你已經結婚了!人家漂亮也不許看!」

  蔣予安這回聽明白了,忍俊不禁道:「誰盯著他看了?沒看他,我在看他挑中的那個包。你那隻包都背了那麼久了,該換個新的了。」

  馮安這才稍微消了一點氣,不過語氣還是有點硬:「他挑的包也不許看,我的包很好,不用換!」

  蔣予安看他氣得一張臉粉撲撲的,心裡得意的不行,忽然覺得馮安長大也無所謂了。佔有慾源自於愛意,馮安越生氣,說明越迷戀自己。小孩子總有一天要長大的,但是愛人會相伴一生。

  他抓著馮安的手,把他拉到懷裡,笑著說:「吃這麼大醋?你跟女同學聊天我都沒發這麼大脾氣。」

  馮安氣哼哼的說:「那是我同學,所以我們才聊天,如果是陌生女孩子,我才不會跟人家搭訕呢!可是剛才那個男孩子你根本就不認識,還盯著人家看!」

  蔣予安再次鄭重聲明:「我真的沒有盯著人家看。」

  馮安抬眼看他:「真的?」

  蔣予安認真看著他:「真的。」

  馮安也不是亂發脾氣的人,蔣予安既然解釋清楚了,那麼這件事便到此結束。他賴在蔣予安懷裡又趴了一會兒,逐漸恢復了心平氣和,說:「好吧,那是我錯怪你了。」

  蔣予安親親他的額頭,然後迅速推開他,發動汽車踩油門朝地下停車場出口駛去。

  馮安被他一連串的動作搞得有點措手不及,一邊插安全帶一邊道:「你開慢一點,小心撞到人。」

  蔣予安說:「不行,我等不及了,我要回去上你。」

  馮安:「⋯⋯」

  最後還是沒有等到回家,回到小區的時候已經九點多鐘,蔣予安車位周圍的車都停在那裡,說明鄰居們都在家,沒有別的車子會在這個時候突然過來。

  蔣予安把座椅位置調低,然後熄了火,一拍自己的大腿:「過來。」

  馮安臉紅了,但還是聽話的爬了過去。

  蔣予安解開他的褲子,連同內褲一起扒下去:「我發現你這個人真是婚前一套婚後一套,以前追我的時候乖的跟小貓一樣,現在動不動就對我河東獅吼——」他在馮安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小騙子!」

  清脆的聲音在車內響起,馮安又緊張又羞窘,低頭把臉埋到蔣予安頸窩裡:「我沒有⋯⋯」

  蔣予安手指擠入他的臀縫,插進穴內攪動,聞言又打了他一下:「什麼沒有,剛才是不是你吼我?」

  馮安臉紅的快要滴血,蔣予安那巴掌打一下揉三揉,與其說是懲罰,倒不如說是一種色情的暗示。他抓著蔣予安的肩膀,後穴很快就變得又濕又軟。

  蔣予安把濕淋淋的手指抽出來,捏住他的下巴吻他,把淫水都蹭在了他的臉上:「你現在怎麼這麼淫蕩?打屁股都濕成這樣?」

  馮安伸手下去解開他的拉鏈,搖著屁股蹭那彈出來的滾燙陰莖,又像抱怨又像撒嬌,悄聲悄氣的在他耳邊說:「是你先勾引我的。」

  蔣予安掰開他的臀肉緩緩頂進去,重重吐出一口氣,然後扣著他的腰開始抽插頂弄:「小不要臉的,誰勾引你?明明是你一天到晚不穿褲子在我面前晃蕩,還倒打一耙?」

  馮安臉頰潮紅,眼珠濕潤,跪在皮質座椅上的膝蓋微微顫抖。

  「才不是呢⋯⋯」他雙腿發軟,後穴發酸,快感噼裡啪啦的順著神經末梢貫通四肢百骸。他感覺自己快要跪不住,然而依舊堅持控訴蔣予安:「是你先跟我說話的⋯⋯還要帶我回家,還給我做飯⋯⋯還摸我,抱我,」他壓抑不住的呻吟出聲,又被股間肉棒操弄的斷斷續繼續,軟綿綿的像是抽泣:「就是,就是你先勾引的我⋯⋯」

  蔣予安聽他委委屈屈的在自己耳邊絮叨,忍不住低低笑出聲來:「行,那就算我先勾引的你好了。」

  馮安感受著蔣予安胸口的震動,忽然湧起了一股很強烈的情緒,他低頭捧住蔣予安的臉,額頭貼著額頭,定定凝視著他的雙眸:「蔣先生,你先勾引我的,所以現在不許再看別人了,誰也不許看,你只能看我。」

  蔣予安看著他,心頭一震。

  馮安的確從來沒有為了什麼東西跟他撒嬌過,馮安撒嬌的目的一直都只有一個,就是要他愛他。

  蔣予安頓時心軟的一塌糊塗,覺得自己之前真是太蠢了。

  他親吻馮安的嘴唇,然後一字一句,認認真真的回應他:「安安,我不會看別人的——以後我眼睛裡都只有你,只愛你一個。」

  這天晚上社長等了好久,始終沒等到馮安的回覆。

  他在群裡敲字:馮安呢?不是說好了要去看機型的嗎?人呢人呢?回來了沒有?

  群裡女孩子嘰嘰喳喳的,氣氛活躍,然而沒人理他。

  社長很鬱悶。

  馮安在車裡和蔣予安做了一次,回家以後在客廳沙發上又做了一次,然後被蔣予安抱進浴缸清洗,洗著洗著又做了一次,完全把無人機的事情忘到九霄雲外去了。

  第二天馮安睡到日上三竿,被蔣予安推醒,看對方皺著眉頭把手機塞到自己手裡:「吵了一上午了,快點接電話。」

  馮安迷迷糊糊接通電話,頓時就聽社長在對面一陣狂吼。

  社長問他:「你昨天怎麼搞的?不是說好要分頭看的嗎?我等了你一晚上,人呢?!」

  馮安這才想起來有這麼一回事,隨即慚愧的向電話裡道歉:「對不起,我忘了。」

  社長:「⋯⋯」

  馮安趕緊又說:「不過我去看了,D牌的那個確實不錯,你那邊那個呢?」

  社長說:「我就是著急跟你說這件事呢!我昨天去M的體驗店了,看到好幾個來返修無人機的,好像的確是便宜沒好貨,所以就上狗東看了一下,發現昨天正好有D牌的促銷活動,最後三小時!但是你又一直不聯繫我,我也拿不定主意,不知道到底該不該搶。」

  馮安小心翼翼的問:「所以⋯⋯我們是不是錯過優惠了?」

  社長很生氣。

  馮安趕緊繼續道歉。

  社長說:「唉,算了,貴點兒就貴點兒吧,質量有保障。一會兒我叫副社把錢轉給你,你直接就在你們那兒的實體店買吧,開學了帶過來。」

  馮安掛掉電話,有些懊惱的抓抓頭髮,朝門外喊道:「蔣先生——」

  蔣予安掛著一圈牙膏從衛生間出來,站在門口看他。

  馮安說:「下午我還要去一趟金泰。」

  蔣予安問:「還是買無人機?」

  馮安點點頭。

  蔣予安說:「別去了,我讓他們送過來。」

  馮安一想也是,於是就又躺了回去。他腰好酸,懶懶的不想起來。

  結果開學以後,攝影社第二次聚會,馮安把無人機盒子拿出來放到桌上。社長湊過來定睛一看,頓時變臉失色:「這不是我們看中的型號啊?你買錯啦?!」

  馮安解釋道:「這個是最新的型號⋯⋯我那天沒有及時聯繫你,反正都已經貴了,不如買個更好的。」

  社長瞠目結舌,抬頭看他:「這個很貴啊,你自己貼的錢?」

  馮安點點頭。

  社長劃開手機查了查,隨即皺起眉毛:「這怎麼行,貴太多了,不能讓你一個人貼這麼多錢的。」

  馮安怕他拒絕,連忙開解道:「沒關係,其實我也沒怎麼花錢,是我叔叔買的。」

  副社長眼睛一亮:「是那個趙寅成plus?」

  馮安應了一聲。

  副社長問:「馮安,問句不見外的話——你叔叔結婚了沒有?」

  馮安:「⋯⋯」

  副社長道:「你叔叔要是沒結婚的話,我想跟他相個親!」

  馮安說:「不好意思,他結婚了。」

  半個小時之後,宏泰總裁辦公室,蔣予安接到馮安的電話,還什麼都沒有說,對面就憤然怒道:「你怎麼老是隨便勾引人?真討厭!」

  蔣予安莫名其妙。

  馮安又把電話掛掉了。

  蔣予安重新打過去,柔聲問道:「安安,怎麼了?」

  馮安沉默了好一會兒,說:「以後等我工作了,要買一套房子,把你關在裡面,誰也不許見!」

  蔣予安欣然答道:「好啊,你不是早就說要包養我嗎?我一直等著呢。」

  馮安愣了一下,好像又有點不好意思,聲音低低軟軟的問道:「剛才我說那種話⋯⋯你不生氣嗎?」

  蔣予安說:「我不生氣,你快點吧,我已經迫不及待了。」

番外2 張大少和小春

  (一)

  季春深和張大少相遇的起點,是季春深刑滿出獄不久,人氣一落千丈,已經涼涼的那陣子。

  季春深是那種從小到大都沒怎麼受過磋磨,自我意識很強,不肯輕易折腰的人。家裡條件好,從小被寵著,即便不好好讀書當「古惑仔」,也不必為將來的吃穿犯愁。後來長大一點出去闖蕩,又一下子被星探看中,沒有藝考,也沒有辛辛苦苦當練習生,直接就開始拍廣告,接觸電視劇。

  他人生的前半部分太過順利,所以在出獄之後,那種落差感對於他來說就格外強烈,幾乎致命。

  娛樂圈這種地方,人走茶涼,沒有資本扶持,他這種有過劣跡的藝人想要翻身幾乎是不可能的。幾個月下來,他看了無數冷臉,徹底認清現實,再硬的骨頭也不得不折腰了。於是在經紀人的牽引下,和張喻明搭上了線。

  張大少可不得了,季春深骨頭硬,他比他更硬,季春深臭要面子,他比他更要。簡單來說,參考張大少的人生履歷,張喻明的性格就是個季春深plus。這兩位湊到一起,等於兩頭倔牛撞在一起,互相角力,當然和諧不起來。季春深身為直男,根本沒興趣搞基,忍辱負重,都是為了換取張大少手中的資源。張喻明是季春深事業起死回生的全部依靠,而季春深對於張喻明而言,則只是個可有可無的小玩意兒。張大少包養季春深,只不過圖個樂子,順便氣氣老爹罷了。

  本來嘛,如果季春深配合一點,當個乖順服帖的金絲雀,張大少玩過一段時間,膩了,自然也就放手了。大家各取所需,好聚好散,何樂而不為呢?然而季春深偏偏就是抱著直男的那點尊嚴不放,無法做到心甘情願的躺下來給另一個男人捅屁眼,每次和張喻明相處的時候,都一臉冷淡,一點沒有出來賣的自覺,不懂得討好人,也沒什麼情趣。

  他每次在床上都表現的跟條死魚一樣,張大少當然就不高興了。

  好哇,都出來當婊子了,還要立牌坊,看我怎麼治你。

  在這段關係剛開始的時候,張喻明就是這麼想的,因為看不起季春深的矯情勁兒,所以對季春深態度非常惡劣,總是口出惡言,在床上也很粗暴,想幹服他,磨掉他不合時宜的傲氣。

  季春深在張喻明這裡吃足了苦頭,漸漸也不敢再對張大少擺臉子了。

  不過身體的順從是一回事,從內心來講,季春深仍舊痛恨張喻明這個死基佬。

  這段時期遭遇的種種,都更加堅定了他要東山再起的決心。平日裡張喻明找他的時候,他就假意敷衍,張喻明不找他,他就去上表演課,練台詞,不斷磨練演技。時間久了,還真讓他裝出一副被張喻明徹底征服了的樣子,直男一朝掰彎,服帖懂事多了。

  他這麼一聽話,張喻明對他的態度當然也就和緩了。兩人相處之時不再劍拔弩張,張喻明就有了點興趣去了解身邊的這個「小玩意兒」。

  結果這一了解就壞事了。張喻明本來是不屑娛樂圈裡這些事的,但看著季春深努力的樣子,還是不自覺被他吸引。季春深的倔強,不服輸,簡直就像另一個自己,張大少從季春深身上感受到共鳴,心動了。

  心動的張大少,和以前那個只是玩玩的張大少,簡直就是兩個物種。這時別說季春深在床上像條死魚,就算季春深給他一巴掌,他都會覺得這是一種情趣。

  當然了,季春深是不可能打張大少巴掌的,他對張喻明心有餘悸,最怕的就是張喻明在床上摺磨他。不管張喻明說什麼,有什麼要求,他都默默忍耐,哄著他順著他——只有這樣,自己才能少遭點罪。

  季春深這種「深情款款」的表現,無疑讓張喻明更愛他了。

  張喻明開始大把大把的往季春深身上砸錢,為了季春深創辦工作室,把季春深塞進時下最火的綜藝裡,幫他接代言,給他找好劇本,讓他重新活躍在電視屏幕上。

  他燒了太多錢,包小明星的事被家裡知道了,張顯揚把他叫到跟前狠狠訓斥了一頓,然而張喻明一臉無動於衷的表情,甚至還跟父親頂了兩句嘴。

  張顯揚心頭火起,在家上演全武行,把大兒子打成了烏雞眼。

  張喻明頂著一隻黑眼眶回家,季春深大吃一驚,趕緊煮了雞蛋給他敷眼睛,臉上緊張心疼,實則心裡暗爽的不行,還想張顯揚怎麼沒把另一隻眼睛也給打了。

  不過通過這次的事情,季春深倒是看出來了,這位張大少對自己有點意思,所以自己以後也不必再每天戰戰兢兢的去「服侍」張喻明。

  雖然表面上他是被張喻明包養的,但在感情裡,先動心的那個必然落入下風。這場博弈,他才是佔領先機的那個人。

  張喻明不顧家中反對,繼續和季春深同居。季春深利用張喻明的資源改頭換面,以新形象復出,張喻明則佔有季春深的肉體,沉浸在「戀愛」的甜蜜中。

  張喻明這個人,真正動了感情,其實有點傻,也不計較得失,喜歡小春,就一股腦把自己力所能及的所有好東西都送給他。季春深從張喻明那裡得到了太多的好處,偶爾也會有良心不安的時刻,但這種情緒一般很快又會被壓下去。張喻明曾經施加在他身上的種種侮辱傷害,他是不可能輕易忘懷的。

  然而與此同時,他也很清楚,現在的張喻明是真的愛他。

  張喻明的愛情,讓他困擾,矛盾,時常覺得煩躁。

  這種心情在季春深身上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直到張喻明帶他去馬來西亞度假。

  真正觸動季春深的,是張喻明在碼頭上和父親的對峙。

  張顯揚對長子不滿已久,以公司的繼承權威脅張喻明,放言張喻明如果再和季春深糾纏不清,將來就把家中產業悉數交給次子張喻理。

  張喻明是這樣回答他的:「隨便你,我只要小春。」

  然後張顯揚就氣得一腳把兒子踹到海裡去了。

  季春深怔怔的站在角落,沒想到張喻明竟然會為了自己,放棄整個隆裕。

  張顯揚那些話不是隨便說說的,回國之後,立刻撤銷了張喻明在公司的一切職務,也斷絕了家中的經濟支持。頓時張喻明手裡除了自己創立的樺裕傳媒,就一無所有了。

  而樺裕本來也是依靠隆裕這顆大樹,一旦被隆裕拋棄,原本順暢無阻的工作立刻就變得困難重重,處處碰壁。

  季春深這時已經紅了,離開樺裕,也會有其他有實力的公司要他。張喻明對於他來說,已經沒什麼利用價值,繼續留在樺裕,只會拖累他的事業。

  所以季春深也就這麼做了,他對張喻明說,他要和樺裕解約。

  張喻明當時正坐在沙發上抽菸,電視裡放著季春深主演的電視劇。季春深說完之後,他將目光從電視機移到季春深的臉上,像沒反應過來似的,愣愣的看著他。

  季春深又重複了一遍:「我要跟公司解約,違約金我會付的。」

  張喻明眼神一下子變得凶狠:「你說什麼?」

  季春深深吸一口氣,雙手垂在身側,暗暗攥緊了拳頭:「公司現在是什麼狀態,你心裡很清楚。繼續留在樺裕,我也拿不到什麼好資源,既然如此,咱們不如散了⋯⋯你也回家去吧。」

  此言一出,張喻明的表情有所鬆懈,握住他的手腕將他拉到身邊坐下,說:「我的事不用你操心,你想去別的公司就去,不需要什麼違約金。說什麼『散了』?我又不會攔你。」

  季春深沉默一會兒,把手抽出來:「我是說真的。咱們倆個不過是包養關係,大家在一起,各取所需罷了,沒必要鬧到現在這種地步吧?」

  這天,不出季春深所料的,張大少又雷霆震怒了。

  他們謾罵爭執,甚至大打出手。最後張喻明將季春深壓在客廳地板上,從腰間抽出皮帶,動作粗暴的去捆季春深的手腕。

  季春深渾身骨頭都痛,躺在地上放棄了掙扎,只是厭倦的看著上方張喻明的臉,冷冷說:「捅男人屁眼就這麼有意思?你真讓我覺得噁心。」

  張喻明冷笑一聲,手中動作不停,因為極端的惱怒,表情看起來都有些猙獰:「噁心?我看你每次還不是都享受到了?」

  季春深把臉轉向一旁,不想看他。

  張喻明脫掉季春深的褲子,也不再跟他廢話,直接沉腰挺胯,開始幹他。

  季春深緊閉雙目,死死咬唇,忍耐著彷彿要把身體劈開的痛苦,不出一聲。

  張喻明一開始存著洩憤的心思,的確是故意折磨季春深,可眼看季春深疼得面色蒼白,冷汗把鬢髮都打濕了,又忍不住心軟,逐漸放慢節奏,揉捏季春深的腰臀,幫他減輕痛楚。

  但是他取悅了季春深許久,直到最後結束,季春深前面都軟軟的垂在腿間,沒有任何反應。

  張喻明一臉茫然:「你怎麼回事?」

  季春深吐出一口氣,鬆開咬破的嘴唇,緩緩轉頭看他:「對著你,不用藥,我根本硬不起來。」

  張喻明看著季春深的臉,頭腦是空白的。

  季春深用虛弱的聲音繼續說道:「我說過的,我是直男。」

  (二)

  季春深最終還是和樺裕解約了,以背負巨額違約金為代價。

  張喻明當然不肯放人,但他現在手中一沒鈔票、二沒人脈,已經今非昔比,沒有能力再將季春深綁在身邊了。

  樺裕提出的巨額違約金,季春深無力支付,但有的是背景雄厚的娛樂公司願意出手相助,只要季春深跳槽過去就好。

  離開的那天,季春深在臥室整理行李箱,張喻明抱臂站在門旁,冷眼看著他。

  「你早就計劃好了是不是?」張喻明說:「利用我洗白,復出,升咖,然後再把我一腳蹬開。」

  「張大少,你腦子是不是有問題?」季春深抬眼看他,同樣沒什麼好氣。這段日子他們幾乎每天都在吵架,已經將耐心消耗殆盡:「我和你,是包養關係,不是戀愛關係。不利用你,難道白給你幹屁股?我又不是免費男妓!」

  張喻明盯著他的臉:「就算是我包養你。可是這一年裡,我自問應該沒有哪裡虧待你⋯⋯你對我就一點感情也沒有嗎?」

  季春深沉默了。

  張喻明的這個問題,季春深其實很早的時候也在心裡問過自己。

  大部分時間裡,他都覺得張喻明這個傢伙十分欠揍,並且是需要往死裡揍的那種。但真要讓他眼睜睜看著張喻明變成一無所有,本來養尊處優的一個大少爺,一下子從雲端跌落到泥潭裡,他又於心不忍。

  他不是同性戀,沒辦法陪張喻明談戀愛,所能做到的,也就是用金錢償還他。

  他賠給樺裕的違約金,足夠張喻明不依靠家裡,也能正正經經的做點生意,或者拿出去投資了。

  「沒有。」季春深低下頭,用冷漠的聲音回答他:「我和你說過很多次,我是直男。你指望我能對你產生什麼感情?愛上你嗎?」

  張喻明閉了閉眼睛,自嘲一笑:「噢,沒有愛,那就是恨了——我倒沒想到,原來你恨我?」

  季春深嘆了口氣,合上拖箱站起來:「不,我也不恨你。你這個人雖然難伺候了點,但還算講信用,當初承諾我的,都給我了。你又沒有欠我什麼,我為什麼要恨你?」

  他走到張喻明面前,放柔了聲音說道:「少爺,我不恨你,也不愛你,咱們兩個只是做了一筆生意。現在環境不允許,不能繼續合作下去了,那就好聚好散,這樣不好嗎?」

  張喻明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逕自伸出手去,撫摸他的臉頰:「小春,我愛你。」

  季春深皺起眉頭。

  張喻明又說:「小春,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怪我一開始的時候對你不好?」

  季春深握住自己臉上的那隻手,說:「張喻明,你清醒一點。我們兩個繼續在一起,對彼此都沒有好處。你以後還是找個好女人結婚,正正經經的過日子吧。」

  「我不喜歡女人。」

  「那就找個好男人,門當戶對的那種,你爸爸能看得上眼的。」

  「不,我就喜歡你。」

  「張喻明!你是不是聽不懂人話?」

  「我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我這麼喜歡你,你一點感覺也沒有嗎?」

  季春深被他氣笑了,點點頭,說:「好,你喜歡我是吧?那我現在明確的告訴你,老子作為直男,不願意被另外一個男人捅屁股,你要是想跟我在一起,就永遠不能碰我,不能做愛。你能不能接受?能,我們就在一起。不能,你就給我滾開!」

  張喻明眼神變了,猶猶豫豫的看著他,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季春深向後退了一步:「你不用勉強自己來答應我,我也是男人,知道這是不可能的。所以說,我們兩個,就這樣吧。」

  (三)

  季春深離開樺裕,簽了新的公司。

  張喻明頹唐了很長一段時間。

  他試圖挽留季春深,承諾以後都不會再碰他,但季春深並不承情。

  他也試著去尋覓新人,將過去的這段感情淡忘。但兜兜轉轉,他意識到自己所鍾情的每一個人,身上都有季春深的影子。

  他就是忘不掉季春深。

  既然如此,張喻明也就不勉強自己了。

  他繼續關注著季春深,季春深的每一部作品,每一次採訪,他都會看。

  季春深新公司的經紀人手段了得,而他自己也在演技上下了功夫,幾部作品公映之後,逐漸摘掉流量偶像的帽子,成為了一名受到觀眾認可的演員。

  但是娛樂圈這種地方,魚龍混雜,人心浮動,就算你是真的有實力,難免也會遭人眼紅,受到打壓排擠。季春深的演藝事業雖然總體向上,但道路並非一帆風順。

  季春深風光無限的時候,張喻明就利用職務之便,見縫插針的給他找麻煩。可季春深一旦真正陷入困境了,他又暗中保駕護航,幫他壓下無數非議攻擊。

  他做的這一切,季春深當然不會一無所知。在一次風波平息之後,季春深約了張喻明出來,一見面,就笑著說:「少爺,你是不是閒的沒事幹了?能不能放過我?」

  張喻明坐在明亮的和室裡,沒看季春深的眼睛,只是低頭喝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季春深說:「這次的事情,是你把底片買走了吧?」

  張喻明沉默著,沒有出聲。

  「你別裝模作樣了,我知道是你。」

  張喻明抬眼看他。

  季春深是真的困惑:「現在幫我的忙,之前又找我的麻煩,你到底想幹什麼?」

  張喻明說:「這次幫你,是因為照片裡也有我。以前找你的麻煩,是同行競爭,屬於正常商業手段,沒有別的意思。」

  季春深顯然不信:「娛樂圈競爭這麼激烈,樺裕想要成為龍頭,不是容易的事情。你放著大好的隆裕不要,幹嘛非得蹚這趟渾水?」

  「⋯⋯」

  「你做這些事,是想讓我回去吧?」

  張喻明直視著季春深的眼睛,聲音平靜:「如果你願意回來,當然是再好不過。」

  「那我要是不願意呢?」季春深微微皺眉,壓低了聲音。

  張喻明沒有回答他這個問題,只是笑了笑。

  季春深也許依舊對他心存忌憚,所以不會相信,他做的這一切,其實並沒有什麼別的企圖。不管是找麻煩,還是幫忙,他只是想創造機會,能夠讓季春深出來見他一面。

  吵架也好,道謝也好,只要季春深能夠坐在他身邊,和他說幾句話,他的目的就達到了。

  這次分別之後,兩人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私下見面。

  其實是季春深有些不敢再單獨和張喻明見面。

  他莫名的有些畏懼張喻明,不單單是因為張喻明手裡有著可以拿捏他的黑料。他覺得張喻明好像有些變了,變得讓他覺得陌生。

  雖然他總是戲稱對方「少爺」,但真正見到張喻明,他看見的卻是一個成熟穩重的男人。曾經那個壞脾氣的暴躁少爺,已經淡化成了一個快要消失的影子。

  除了容貌依舊,如今的張喻明,和過去的張喻明,幾乎判若兩人。

  不過畢竟也過去好幾年了,季春深想,他自己不也是被這個圈子磨平了棱角?何況張喻明呢?

  一個快三十歲的男人,有所成長改變。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只是想到這些事情的時候,季春深偶爾還是會出神。

  (四)

  季春深在三十二歲的那年,拿到了金橡獎的最佳男配角。

  雖然只是男配,但這是季春深拿到的第一個真正具有含金量的獎盃,意義非凡,也代表著他的演藝道路由電視劇,開始正式轉向大螢幕。

  國內的娛樂環境,大部分女明星年過三十之後,事業不可避免的會走上下坡路。而男明星則不同,一個男演員,特別是真正具有演技的男演員,演藝生命是很長的。更何況季春深保養得宜,一張臉上幾乎看不見多少歲月流逝的痕跡,這座獎盃對於他來說,更是事業步入巔峰期的開始。

  季春深的面孔,無處不在的滲透了人們的生活。現在張喻明無論身處哪一座城市,都可以透過汽車後座的車窗,看見那些投放在商場外牆上的,由季春深代言的奢侈品廣告。

  對於季春深取得的成功,張喻明由衷的為他感到高興。

  他的小春,一直在他身邊。

  季春深三十五歲這年,獲得了金橡獎的最佳男主角提名,雖然最終並未抱獎而歸,但經此一役,季春深名聲大噪,身價過億,已然躋身國內一線男星之列。

  同年六月,茂康集團在濱州海灣區投資建設了一座國際級別的森林主題度假區,集於旅遊景區、酒店餐飲、娛樂休閒於一體,邀請季春深出任形象大使。

  茂康集團是國內建築行業的領頭羊,這次的合作,從一開始就飽受各界矚目。季春深拍攝的系列宣傳片,尚未正式投放,網絡上就流出了相關拍攝花絮。一經放出,熱度飆升,立刻竄上了各大視頻網站的榜首。

  然而,就在度假區即將公開營業之際,茂康突然爆出消息,表示出於集團內部考慮,臨時改換形象大使,廢止了與季春深的合約。

  這條消息放出的當天,娛樂圈內一片嘩然。網友們議論紛紛,都罵茂康高層腦子是不是有問題,那可是季春深哎!人家肯出來代言都是看得起你了,你竟然毀約?!

  也有人說,茂康的領導又不是煞筆,如果季春深沒問題,為什麼寧可背負天價違約金也要換人?說不定人家有什麼內幕消息,知道風向要變了,趕緊換人止損呢!

  季春深本來就頗具爭議,早年曾經因為酒駕入獄,雖然這幾年演技不錯,但也有抹不去的黑點。茂康這一換人,各路妖魔鬼怪都冒出來了,季春深的微博下面,每天都有大量黑粉留言。即便公司請了水軍控評,也無法完全壓制住。

  而季春深本人也一直保持沉默,並未公開露面對此事進行任何解釋。

  半個月後,茂康投放出宣傳視頻,取代季春深形象大使的,是個最近嶄露頭角的新人演員,和季春深的咖位天差地別。

  視頻在各大城市的公交系統都有播放,不出一天的功夫,網友們又開始議論。除了扒新人背景,懷疑此人有後台靠山的,就是對茂康冷嘲熱諷——錢都賠光了吧,連個像樣點的明星都請不起,這種阿貓阿狗代言的度假區,有大佬願意去消費嗎?

  事情的始末,張喻明一直在關注,他也打電話問過季春深,茂康那邊到底是怎麼回事,然而季春深諱莫如深,並不願意多說。

  至於茂康那邊,因為行業不同,張喻明手中的人脈大部分都侷限在圈內,也打聽不出什麼內幕消息來。

  不過雖然打聽不出消息,但引導輿論,是樺裕最擅長的。

  張喻明吩咐下去,底下的人進行一番操作,網絡上的風向立刻就變了。那個倒霉新人成了炮灰,幾乎是一夜之間,所有炮口都對準了那個新人,罵他不擇手段搶代言,靠資本上位。

  形象大使替換事件愈演愈烈,終於,在三天之後,網絡上又被人投入了一枚重磅炸彈。

  網友們的無端謾罵,惹怒了這位新人的粉絲團。在打嘴架無果之後,有人在著名娛樂論壇內,匿名發佈了一篇帖子。

  這位匿名人,自稱是茂康集團的內部員工。說季春深之所以丟掉這個形象大使,完全是咎由自取。

  「濱州這個項目,是茂康和宏泰共同投資的。季春深不是得罪了茂康老闆,是得罪了宏泰老闆。大家都知道季春深當年酒駕入獄的事吧?那你們知道季春深那天為什麼撒酒瘋飆車嗎?」

  這個匿名人,把當年季春深酒駕的前因後果,全爆出來了。

  「風水輪流轉,當年被季春深害慘了的小可憐現在變成宏泰老闆娘了。人家宏泰老總實力護妻,一定要茂康換掉季春深。茂康其實也是被無辜波及的池魚,匆匆忙忙臨時換人,賠了一大筆錢,還要被網友罵,吃力不討好。」

  (五)

  季春深的微博炸了。

  經紀人半夜打電話把季春深叫起來,讓他去看那篇帖子。

  季春深看完帖子內容,短暫的失語了。

  不知過了幾分鐘,他終於找回自己的聲音,說:「想辦法找人刪帖吧?」

  經紀人聽他這麼說,就知道這帖子裡說的都是真的了,頓時氣急敗壞:「刪個屁!欲蓋彌彰!!你看看你微博下面!現在全網都知道你賣友求榮的事情了!」

  季春深的公關團隊一天之內全忙瘋了,想盡一切辦法刪帖控評,聯繫茂康方面,甚至還死皮賴臉的去拜訪了蔣予安。

  一天之後,季春深工作室的微博發表了律師函,表示將會採取法律手段,對造謠中傷季春深先生的匿名網友提起訴訟。而茂康的官方微博也發表態度,表示那名在論壇發帖的員工因為散佈不實言論,對公司造成了巨大的負面影響,已經被公司開除。

  論壇的那個帖子已經被清空留言禁止評論,雖然發佈者說的有模有樣,但沒有證據石錘,季春深方面硬要說是造謠,網友也拿他們沒辦法。

  整件事,除非有當事人肯站出來作證,否則的確是難辨真偽。

  然而在當年這件事裡,幾個大人物都愛惜羽毛,當然不可能說些什麼。而唯一的受害人,網傳的宏泰老闆娘,網友們掘地三尺,都沒有扒出這個人的真實信息。

  至於宏泰集團的官方微博,也一直沒有作出任何回應。

  於是在季春深公司的一波強行喊冤之下,似乎最終結果也就是雷聲大雨點小,毫無下文了。

  而在季春深公司內部,工作人員已經查出了鬧劇的源頭,一開始,是樺裕找人攻擊那個新人演員,所以才引起對家粉絲團的強勢反擊。

  經紀人臉色很難看,沉聲說:「又是樺裕,樺裕這是非得搞臭春深不可了?」

  季春深坐在會議室的辦公椅上,遲疑著開口道:「⋯⋯這裡面可能是有什麼誤會。」

  另外一個高層開口說道:「這能有什麼誤會?你從樺裕跳槽,樺裕早就懷恨在心了。這幾年你在網上被攻擊的那幾次,哪次不是他們挑的頭?」

  季春深也不知道該怎麼解釋,索性閉上了嘴。

  高層想了想,說:「再過幾天,不是有個帕莎舉辦的慈善晚會嗎?讓高總和張喻明談談,看看有沒有解決辦法。樺裕那邊一直盯著你,總歸不是個事。」

  帕莎的慈善晚會每年都會舉辦,規模很大,不止娛樂圈裡的明星,很多老闆也會去。

  自從形象大使被替換,季春深已經將近兩個月沒有在媒體前公開露面,這次出席晚會,一下車,就有無數長槍短炮一擁而上。成群的媒體記者將話筒湊到季春深臉前提問,季春深在助理和保鏢的保護下,好容易才擠過人群,進入會場大門。

  晚會內容還是那老一套,泛善可陳。季春深忙於應酬交際,抽不出身去找張喻明。等終於空下來的時候,才得知高總竟然已經和張喻明見過面了。

  「張喻明怎麼說?」他問高總。

  高總皺眉搖了搖頭:「我跟他談,他態度倒是不錯,不過憑我對他的了解,張家太子爺,應該不是會輕易罷手的人,以後還是要小心點。」

  季春深笑了笑,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是嗎。」

  晚會結束之後,季春深的助理開車,送季春深回家。

  行駛到一半的時候,助理察覺到後面有車跟著他們。季春深回頭去看,發現開車的那個司機,正是晚會開始前追著採訪他的一個記者。

  「是狗仔。」季春深說:「想辦法甩掉吧。」

  助理聞言,加快了車速。

  前方大概三百米,有一個十字路口。

  助理打算卡在交通燈轉紅的前一刻衝過去,甩掉後面跟蹤他們的狗仔。

  然而就在他猛踩油門的那一刻,十字路口對面也有一輛汽車搶黃燈往這邊拐彎。眼看雙方就要撞上,忽然他們右邊車道又竄出來一輛路虎,猛得把對面那輛車頂開了。

  兩輛車在馬路中央碰撞,發出巨大的響聲,路虎車頭的引擎蓋都翻了出來,車頭內陷,冒出大量煙霧,對面那輛車的後排車門也深深凹了進去。

  助理緊急剎車,嚇得渾身僵硬,抓著方向盤的手指都在顫抖。過了半分鐘才回過神來,向後詢問季春深:「季老師!你還好吧?」

  季春深同樣驚魂未定,不過因為那輛路虎突然竄出來幫他們把對面的車擋住了,所以他們這輛車一點事情也沒有,這時也就是受了點驚嚇而已。

  「我沒事。」季春深說:「前面不會出人命吧?」

  助理解開安全帶,說:「我下去看看。」

  然而就在助理剛剛打開車門的時候,前方那輛路虎的司機也下車了。

  他沒有找對面那輛車司機的麻煩,也沒管自己被撞壞的車頭,一路經過季春深的座駕,徑直向後走去,一直走到了他們後方那輛車的旁邊。

  狗仔緊追著他們不放,季春深他們緊急剎車,狗仔反應不及,現在徹底暴露,就停在他們車屁股後面。

  助理驚訝的睜大了眼睛,結結巴巴道:「那,那不是張總嗎?」

  張喻明一腳踹向駕駛座的車門,吼道:「滾出來!」

  駕駛座的車窗降了下來,裡面是個年輕男人,破口大罵:「你神經病啊?!」

  張喻明一把抓住男人的肩膀,把他的半個身子都從車窗裡拖了出來:「相機呢?拿出來!」

  男人臉色一變,然而很快反應過來,一邊掙扎一邊大喊:「什麼相機?你有毛病吧!放開我!不然我報警了!!」

  張喻明不跟他廢話,直接一拳打到他臉上。

  助理嚇了一跳:「他這是在幹什麼啊?」

  季春深也連忙降下車窗,探頭向後望去。

  這時後面那輛車的副駕駛也下來了一個男人,這男人看起來四十多歲了,明顯是認得張喻明的,下車之後滿臉堆笑的開始拉架:「哎呀,張總,您消消氣,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誤會⋯⋯」

  張喻明一把推開那個中年人:「誤會?我操你媽!季春深差點被你們害的出車禍——拍拍拍,拍你媽的大血逼!」說完他重新揪住駕駛座裡年輕人的衣領:「把相機拿出來!別讓我說第三遍!」

  年輕人驚惶不定的看向同夥。

  那個中年人連連擺手,示意他把相機交給張喻明。

  張喻明拿到相機,一張一張的刪裡面的照片。

  季春深猶豫一下,推開車門。

  張喻明頭也不回,大聲說到:「回你車上去!」

  季春深手按在車門上,沒有立刻坐回去:「你沒事吧?」

  張喻明沒理他,確認把照片全部刪乾淨以後,將整個相機砸到了地上。

  相機鏡頭碎在他腳邊。

  「你們以後再敢跟蹤季春深,別怪老子找人弄死你們!」他毫不顧忌的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這種不合身份的,違法亂紀的話。

  季春深看著張喻明煞氣騰騰的背影,聽他凶神惡煞的威脅那兩個狗仔,忽然感覺一陣恍惚,眼前站著的,還是他最熟悉的,那個十年前的張大少。

  (六)

  兩個狗仔落荒而逃,張喻明獨自走到綠化帶旁,從褲兜裡掏出菸盒,給自己點了一根菸。

  又是車禍,又是鬥毆,他現在形象很是狼狽,一身西裝變成了皺巴巴的樣子,褲腳上全是灰塵,袖子上還印了暗紅色的血跡,是剛才打人的時候,從狗仔臉上蹭到的鼻血。

  季春深讓助理留在車裡,自己走了過去。

  「你一直跟著我?」季春深問他。

  張喻明與他對視著,手指移開,從口中呼出一股煙霧。就在這一吸一吐之間,他周身戾氣忽然消散的一乾二淨,彷彿剛才發生的一切,全都是季春深的幻覺。

  「是。」張喻明承認道:「我有話跟你說,晚會上一直沒找到機會。」

  「你想說什麼?」

  「這次的事情是個意外,我不是故意的。」

  「嗯。」季春深說:「故意的也沒關係,同行競爭嘛,正常商業手段。」

  張喻明抿了抿嘴角,他望著季春深,目光似乎有些委屈:「我也沒想到會變成這樣⋯⋯」

  季春深笑了,說:「我跟你開玩笑的。」

  然後他又說道:「不過少爺,你以後再想幹點什麼,麻煩先跟我通個氣行不行?你不是故意的我都差點被你害死了,你要是故意的,那還了得?」

  張喻明哼了一聲:「你們公司的公關能力太差了。」

  季春深一臉無奈:「是是是⋯⋯」他朝張喻明伸手:「給我一根。」

  這時夜已經深了,路上沒多少人,但季春深畢竟是公眾人物,在馬路上站了一會兒,還是引起了過路車輛的矚目。

  於是一根菸沒有抽完,季春深就又被張喻明趕回了車上。

  「你真的沒事嗎?」季春深坐在車內,還是有些不放心,透過窗戶問張喻明。

  「沒事,有氣囊。」張喻明叼著半截香菸,聲音含含糊糊的:「你走吧。」

  季春深看了一眼前方路口的車禍現場,又問:「你怎麼回去?」

  張喻明說:「給家裡司機打過電話了,一會兒人就過來。」

  張家大宅靠近郊區,離市中心很遠,和季春深現在的住所更是兩個方向。張喻明跟了他大半程,季春深很清楚這並不是「一會兒」的事情。

  他猶豫片刻,開口道:「不然⋯⋯你跟我回去吧?」

  這話自然是大大出乎了張喻明的意料,他目光呆了一瞬,隨即不給季春深反悔的時間,立刻拉開車門上車。

  他上車上的太過迫不及待,坐下來的時候,季春深身體都被他擠得向旁邊歪了一下,差點摔過去。

  張喻明伸手扶他,胳膊摟在他的腰上:「不好意思。」然而臉上毫無羞愧之色。

  季春深皺眉推開他的手,坐到旁邊去,對前面的助理說:「開車吧。」

  助理將他們送到季春深的公寓樓下。

  下車之時,季春深壓低聲音囑咐助理,讓他別把今晚的事情告訴經紀人。

  助理欲言又止的看著他,終究還是答應下來,心事重重的離開了。

  季春深現在的家,張喻明還沒有來過。

  但是季春深是個痛恨家務的大直男,這點張喻明非常了解。

  所以在看到亂糟糟的客廳,亂糟糟的廚房,亂糟糟的衣帽間,以及亂糟糟的客房時,他絲毫沒有大驚小怪。

  而張喻明是個挑三揀四窮講究的大少爺,這點季春深同樣心知肚明。

  所以在對方拒絕住客房,一定要在睡在主臥的時候,季春深也沒有強行把他趕出去。

  畢竟這人不久前還救了他呢。

  時隔八年,張喻明再次和季春深同床共枕,實在沒辦法不做到蠢蠢欲動。

  季春深在入睡前,閉著眼睛對他說:「張喻明,我是感激你救我,才讓你在我家住一晚。如果你心懷鬼胎,想對我動手動腳,那咱們連朋友也別做了。」

  張喻明天人交戰,整夜都沒睡著覺。

  而這一晚時間好像也過得特別快,他還沒看夠季春深的睡顏,一下子天就亮了。

  這天早上隆裕有一個高層會議,需要他出席,他不得不走了。

  臨走之前,他終究還是沒能按耐住內心的渴望,親了季春深一下。

  季春深睡得正香,毫無知覺。

  於是張喻明盯著他的臉,忍不住又親了一下。

  這次是親在嘴唇上,本來只想要輕輕的一個吻,但真正觸碰到的時候,張喻明還是有些失控了,含住季春深的下唇吮了吮,又舔了一下。

  季春深睜開眼睛,目光沒有焦距,霧濛濛的看著他。

  張喻明被他這種眼神看得激動起來,不由加深了這個吻,想要把舌頭伸進去。

  季春深徹底清醒了,然後一腳把壓在自己身上的張喻明踹下了地。

  「張喻明!你他媽找死是不是?!」季春深呸的吐了口口水,用袖子狠狠擦嘴,一臉崩潰之色:「你刷牙了沒有?惡不噁心啊?!」

  (七)

  他們兩個什麼胡天胡地的事情都做過了,季春深還不至於因為親個嘴兒就跟張喻明拚命。

  何況對於張喻明來說,一晚上的功夫就只親了個嘴兒,已經是非常守規矩的表現了。

  季春深生氣,主要還是因為張喻明沒刷牙。

  他又沒有被愛情矇蔽了雙眼,不管是誰,大早上一嘴口氣的來親他,都是一件噁心的事情。

  「你是不是忘了我昨天晚上跟你說什麼了?」他屈膝坐在床上,瞪著床下的張喻明:「你是不是非得讓我討厭你?」

  張喻明戀戀不捨的握住他的一隻腳腕:「不是⋯⋯我就是一時沒忍住。」

  季春深眯起眼睛。

  張喻明鬆開了手,目光卻依然黏在季春深臉上:「小春,我很想你。」

  季春深看著他,看了好一會兒,忍不住的要嘆氣:「張喻明,我們兩個男人之間,就不能維持普通的友誼嗎?你就非得跟我談情說愛?」

  張喻明苦笑道:「小春,我和別的男人可以只有友誼,和你,實在是有點困難。」

  「我沒辦法接受和男人幹那個事,我們兩個硬湊在一起,對你來說很不公平。」

  張喻明忽然笑了。

  季春深問他:「你笑什麼?」

  張喻明起身坐到床邊,說:「其實你心裡對我也不是一點感情也沒有,否則也不會心疼我了,對不對?」

  季春深抬腳蹬在他膝蓋上:「你少往自己臉上貼金!」

  張喻明凝視著他的眼睛,笑道:「小春,感情不是做生意,不需要講公平的。」

  那天清晨的談判,並沒有得出什麼結果。季春深第無數次的拒絕了張喻明,張喻明也同樣如此,第無數次的表示絕不會輕易放棄。

  後來季春深嫌他煩,索性把張喻明轟出了家門。

  生活還是要繼續,季春深不可能因為張喻明追求自己,就和他斷交。只不過在他們保持聯繫的同時,季春深總是會格外注意,避免做出任何引人誤會的舉動,給張喻明造成曖昧的暗示。

  他覺得自己做到這種程度,態度應該是很明確了。至於張喻明究竟會不會死心,這就委實不是他能掌控的了。

  季春深在三十五歲到四十歲的這五年裡,談了幾段沒有公開的戀愛,拿了影帝金獎。然後在人生的第四十一個生日裡,登記結婚了。

  女方是一名泰國籍演員,他們因戲結緣,結婚之時,張喻明作為受邀賓客,也攜禮出席了這場婚禮。

  那天,季春深特意從新娘的捧花中抽了一支出來,送給張喻明,對他說:「少爺,祝你也早日找到合適的另一半。」

  張喻明接過花,笑著看他,什麼也沒說。

  自打季春深結婚,張喻明和季春深的聯繫便少了,只有過節的時候,季春深才會接到張喻明打來的電話。

  張喻明再次頻繁出現在季春深的生活裡,已經是一年後的事情了。

  季春深離婚了,因為和妻子性格不合。女方是泰國人,夫妻二人在文化和價值觀上差異太大。熱戀的時候不覺得,真正結了婚,日夜相對,矛盾便日益突顯出來,直到再也無法調和。

  辦完離婚手續的那天,季春深被張喻明接出去喝酒。

  都是四十多歲的人了,就算情緒不好,也不會再像二十多歲的毛頭小子一樣喝得一塌糊塗。

  季春深從始至終都沒喝醉。

  所以在答應張喻明的時候,他也是很清醒的。

  張喻明說:「現在你戀愛也談過了,婚也結過了,既然和女人沒結果,那要不要考慮和我試試?」

  「試試?」季春深反問。

  「對,試試。」張喻明說:「開心就在一起,覺得不開心了,就分開。」

  季春深想了想,說:「好,那就試試。」

  四十二歲的張喻明,和三十五歲的張喻明,又不一樣了。

  季春深發現自己和張喻明在一起,倒是很難不開心。

  張大少學會了包容,學會了尊重,而且還出奇的有耐心。

  季春深不願意幹那個事,張喻明就從來不勉強他。

  季春深心情好的時候,可以和張喻明接一個纏纏綿綿的吻;心情不好,張喻明湊過來親他,他就直接把張喻明的臉推開。

  張喻明從來沒有因為被季春深推開,就向季春深發脾氣、擺臉色。

  他會等待季春深下一個心情好的時候。

  這樣一等,就等完了一輩子。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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